龙溪河水向北流 023 打回原形

作者 : 兔四哥

未修正果,打回原形。

“舅妈……”林木森缩回了手。过了上田港,踏进钱北大队;林木森背若针芒,沿途仿佛都在被人指点、议论,只得垂头而行。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舅舅借机把他扫地出门,他到哪里去安身?好不容易来到舅舅家的后院门,林木森迟疑了一下,伸手去开门。被舅妈拦住了。

徐贞女不忍心看林木森充满忧郁的脸,侧开脸,说:

“木森,从前门回家!”

回家!林木森忧郁的心激荡了,一股暖流窜起,禁不住两眼噙满泪水……

林木森绕到前面;舅妈已候在大门前,接过他的黄书包,嘴里嘟囔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忙不赢地跑进跑出。林木森躲进了里屋,倒在木床上,睡了;从公社到钱北有八里路,他象走了八十里,浑身疲惫不堪。

“起来;木森起来。”徐贞女推醒林木森,说,“起来;剃个头,洗个艾叶澡。”

林木森摇摇头,只想睡。他听见外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议论纷纭,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探视他。舅舅闻讯也赶回来了。

“让他起来。”李阿三命令道,“让他起来;剃头,洗澡!”

“木森,起来。”徐贞女又来到床前,小声地说,“听话,快起来。”

“我不想动……”林木森羞于见人,耍赖。

“不想动也要起来!”李阿三冲进里屋,用旱烟竿点着他,负气地说,“当时你不挺神气……”

“你瞎说什么?”徐贞女拦住李阿三,把他往外屋推,边劝道,“木森,听话,快起来。先剃头,剃头师傅都来了。”

“好了,让我来。”妇女队长阿芳婶进来;她坐在床沿,劝道,“木森,舅舅、舅妈是为了你好!按风俗,‘吃冤枉’回家,要跨火盆的。现在许多事情已不作兴了……剃个光头,截断孽根;再用艾叶水洗个澡,清除晦气……”

林木森听到要剃光头,急了;问:“阿芳婶,为什么要剃光头?”

阿芳婶正要解释,一直静静待在一边的李金凤低声说:

“用艾叶水洗,就可以不剃头。”

林木森忙起床,拉开后门,一大盆艾叶水摆在后门墙脚,褐黄色的水面还飘浮着几片艾蒿叶。艾蒿是一种草本植物,有着带苦涩的清香;气味可驱蚊蝇,可用于灸疗,因此被民俗借重。它是中华民间的魂宝,名列“驱邪法器”。湖兴很迷信艾蒿,据《湖兴府志》记,将蚕茧剪作虎形,以艾编为人形,跨于虎上,民间称为“健人老虎”。悬于门额上,可招祥而辟邪祛秽。“端午节”时,家家必备,把艾蒿、菖蒲挂在门楣上,可“驱五毒,辟邪气”。近年“破四旧”;大家不敢公开地挂在门庭上,只说是驱蚊蝇,取二三枝藏在门后、置放在蚊帐顶上,算是了个心愿。

龙溪没有艾蒿,每年都是“外埠”人用条船载来卖;这两年没人敢来卖艾蒿,队里的人只有乘着去“山里”卖菜,寻些来,藏在睡舱里,至亲好友、左邻右舍送上几枝。烧一大盆艾叶水,徐贞女跑了五六家才凑齐。

徐贞女听着后院的声响不对,赶过来,林木森已用脸盆舀起艾叶水倒在头上;她只好叫女儿送条毛巾来,转身向剃头匠赔个不是,送出了门。

象举行了一种“仪式”;众目睽睽下,林木森一声没吭,头也不抬,喝了一碗艾叶水,吃了二个粳米团子。

林木森回到里屋,又倒在床上。外屋的人都说上声“除邪消灾”、“洗除晦气,从此平安”的话,有的劝李阿三“城里入不懂乡间事,他不肯剃光头就算了。”“艾叶水洗了头,全身都除了邪,万事大吉!”也有的安慰徐贞女“精神还挺好,没吃苦;不要太伤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慢慢都散了。但,未断孽根仍象根刺扎在李阿三夫妇的心上。

一阵折腾,林木森睡不着了,也不想动;他呆呆地望着蚊帐顶……

这是一栋简陋的农舍;三间,前后是“干打垒”的土墙瓦房,风吹雨打,都剥落了。除了前后门,只是灶间有一扇木板窗;为了屋内通风,前墙和屋檐间留了一尺多空间。屋顶是“冷盖瓦”,不象沈梅英家衬有刷白的底瓦;椽子被薰得和瓦一般青灰色,悬挂着落满灰尘的蛛网。

农舍一分为二,外屋为二间。进门是灶间,二灶一案一竹碗橱;何为二灶?这是种陶制的开了“炉膛”的瓮,怕开裂,抹了厚厚的泥。还有一水缸二把竹椅及洗衣盆之类日用家什。中间一间靠墙有张吃饭方木桌,四条长术凳,方木桌一边架了张竹榻床。这是李阿三的床,因他长年替队里“看庄稼、守库房”,很少回家,竹榻上只铺了张草席。在房柱衬梁上,挂了些铁搭、铁耙之类的劳动工具(这大都是林木森的“安置费”与指标供应的)。

外屋与里屋的“隔墙”是芦栅;在方桌处,开了个半尺见方的“洞”,吊着电灯泡。一灯两屋亮。里屋有二张床,一大一小,大床是徐贞女母女睡,终年挂着顶蚊帐;蚊帐多年未洗,也不敢洗,蚊帐布都已“酥了”,破了都不敢补,只好用浆糊去“粘补丁”。床边有张二屉柜,这是家里最珍贵的家具。小床是林木森从湖南带来的;床板是竹榻。二张床成夹角摆,空间里有个木架,叠罗些装着冬衣的布包袱;最上面是口皮箱,皮箱上放着十几本书,这是林木森的家当。这里还是女人的隐秘处,放有马桶。林木森只能枕在另一头。

小床距后门不足一米,出后门,后院长有八米多,端头是猪羊棚和后门;还有一处用稻草遮掩的“厕所”。院墙也是“干打垒”的,一米五六高;外面踮起脚可看见院内。后院种了十几棵树,有刺槐、水杉、泡桐、苦楝等,把块好端端的后院弄得象“林子”。这是林木森的“杰作”。

春上,林木森去公社开会,正碰上农科所送来一批“速生树苖”;湖兴缺木材,可没人愿意种树,房前屋后没空地,自留地舍不得。老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林木森把后院种满了树,惹来全队人的讥嘲;说起也有理,勤快人把后院拾掇一下,一家的日常蔬菜,笃定。谁知道“速生树苖”栽得“密”窜得快,棵棵又直又高,人们又眼红了。李阿三一盘算,再过六七年盖房的木料有了大半;也不心痛这些树把后院的菜园子给毁了。

林木森知道,头顶的“光环”已消失;今后只有在队里老老实实劳动了。据说,沈心田对于给他的处理很恼火;以一份“查无实据”的“反革命机构组织图”怎样定案?事发突然,提出“案情”的是公社党委副书记;王宏铭必须“立场坚定”,“从严从快”;就是有错也是工作失误。可,林木森的档案被揭秘,一个被公社审查,加上有“家庭问题”的人,怎能再回大队作“治保工作”?林木森没吃早饭就悄悄地离开了龙溪茧站;他怕徐桂香会哭哭啼啼地说个没完。王建华装作睡着了,此时还能说什么?林木森没料到陆宝林守在渡船码头,送了他一程;临分手时,递给他一个纸包,说:

“小老大,莲花要我给你的。是一对枕巾,她怕参加不上你的婚礼;还说,白天没空,晚上枕着睡觉,作梦时记着她一点……”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娘们似地哭了。

陆宝林象至亲好友说了一堆话,令林木森注意的有两句:一句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要利用亲戚;一句是“城堡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要提防亲戚。第一句好理解;要提防的亲戚是谁?

是他?只有他……林木森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有一个预兆,今后亲戚之间的关系会恶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迷糊中,林木森被舅舅的一阵烟竿敲击桌子声吵醒。天已黑了;外屋又聚了些人;叽里呱啦地。第二生产队的村庄地名叫王家道场,村庄呈长方状沿钱北港展开,倒也真象一块“道场”。舅舅家正处王家道场中间,于是生产队一些人晚上按时来“扯白话”。生产队队委平日也要开个会,蚕房、仓库都太冷清,干脆定在舅舅家;加上林木森弄来电线才通了电,于是决定免收李阿三家电费。喧杂中有个声音叽叽喳喳地使他厌恶!林木森感到身上软软地,干脆不起身。

李阿三在通烟竿;又敲又吹,咕哝着:“呸,呸。真是丧气?”

“你有完没完?”徐贞女听见里屋有动静,埋怨道,“一根屁烟竿总是堵,堵了就别抽。金凤,进去看看木森醒了没有?醒了让他起来吃晚饭。”

“看什么?醒了自己不会出来吃晚饭。”

李阿三借机施威,他要让林木森明白,这里是他唯一的庇护地。一股屈辱袭来,林木森决意不吃晚饭;以藐视李阿三的“家长**”。

李金凤进退两难,在“隔墙”探进头,望了望。听见舅妈进来,林木森忙闭上眼睛。徐贞女在床前立了一下,叹了口气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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