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樱挂断电话,原本对电话那端的人没有半分留恋,却不知怎地,还是凝着那暗红色的电话机出神了半晌。用于学生公寓内线用的电话机是最简单的样式,单薄地挂在墙上,甚至连拨号盘都没有,只是用于接听;就算想要拨到楼下收发室去,都是不能。这样一种只能被动接听的方式,在如今这个通讯方式发达的时代,简直要让人绝望,于是许多人都宁肯不用这内线电话,而是直接用自己的手机去拨打电话。
启樱不由得想到菊墨。她说会打电话给他,却始终没有。后来他不得不用“打劫”波.波的方式来逼她给他打了电话。
如今等她电话的人又多了一个奚林,可是带给她内心的感受却已是迥然不同:每每想到菊墨,会让她心生内疚;可是那个奚林却只让她满心鄙夷。
可是启樱却知道,再鄙夷奚林,她也还是会主动打电话给奚林。而且很快。
惚.
奚林公开讨好启樱的消息,在校园里又哪里藏得住。第二天各班新生召集,一看孟紫仙的神色,启樱就晓得他和菊墨都已经知道了。其实他们也许知道得更早,昨晚上那事情发生的滞后几分钟,他们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可是能整整拖了一个晚上而没有打电话来问,只能说是孟紫仙就极好的涵养。
孟紫仙也知道她的为人,若是他当即便电话追过来问,她反倒会恼了。
启樱目光在孟紫仙面上顿了一下才去看菊墨。不知怎地,就算孟紫仙直接追问出来,她也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心中更是丝毫都不畏惧;反倒是想到要面对菊墨,让她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温。
果然,那生来俊美的少年面上,今日平白地多了两圈黑眼圈。
启樱皱眉,心中终究还是让不忍扎下了根。
赵旗珠倒是兴冲冲拉着启樱坐到孟紫仙和菊墨身边儿去。孟紫仙讶了下,“旗珠你怎么过来跟我们一起?”
赵旗珠比他们高一届。“我重新体验大一生活,不行么?”赵旗珠扬起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冲孟紫仙笑,目光终究还是滑过孟紫仙的脸厚,落在菊墨面上,“菊墨你昨晚没睡好么?”
菊墨缩了下肩头,若无其事地笑,“兴奋啊。原来中国的大学生活是这样的,很好玩。昨晚上同楼道的学长还过来找我们喝酒聊天,结果就兴奋得睡不着了。”
启樱瞟了菊墨一眼,“怕是来砸场子的吧?文学院才子纵横,你一来就抢了他们风头,他们岂能轻易放过你?白天你有女生们罩着,晚上宿舍楼一关那可就是男生独霸的天下了,他们还不找你单挑?”
孟紫仙笑了,温煦望启樱,赞许点头,“昨晚菊墨以一敌四,到后来全都变成把酒言欢。”
“那么强!”赵旗珠低低惊呼。
启樱眼珠转了下,忍不住莞尔,“我猜他们最后作结的一句话怕是:‘我们才不欺负小孩儿’,或者‘好男不跟女斗’!”
“噗……”菊墨就被口水给呛住,满面通红地望启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启樱伏在赵旗珠肩头笑得艳光摇曳,看得孟紫仙和菊墨都良久回不了神。
“太好了,你们终于和好。”孟紫仙开心看到启樱终于冲菊墨露出了笑模样,便以为两人之间的矛盾终究和解了。
“谁跟他和好了?”启樱红唇轻撅,瞟了菊墨一眼,“再说,我有什么时候被他气着过么?他好像还没这个资格。”
赵旗珠一听启樱语气不对,赶紧说和,“好啦好啦,不管怎么说,你们俩今天都笑眯眯的,这就是最重要了。”
菊墨瞧着启樱明艳动人的一张脸,心虚地这才想起跟赵旗珠打招呼,“你该不会是去年挂科太多,降级了吧?”
赵旗珠的相貌虽然不及启樱惊艳夺目,却也同样是青春耀眼,被菊墨冷不丁这样一说,赵旗珠羞恼得恨不得将手里的水性笔都当飞镖扎过去,“臭菊墨,你说什么呢你!我是二等奖学金获得者啊,啊啊啊!刚还想着拿到了奖学金请你们出去吃饭,现在决定收回了!”
启樱抱着手臂薄凉地笑,“珠子,亏你还巴巴地跑到我们大一新生里头混,为的究竟是谁呢?可惜人家非但不领情,还怀疑你的学习成绩。啧,难道这世上能有人从美国跑回来,只读了几个月的中国课本,却照样能拿到新生状元的头衔,难道就不允许别人偶尔拿个二等奖学金什么的了?珠子你拿自己奖学金给自己买点什么不好啊,干嘛要惦记请某些白眼狼去吃饭?”
菊墨就脸红更甚,讷讷盯着赵旗珠,“珠子不好意思,其实是我智商有问题,我是实在没想到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大一新生这边来。”
“笨。”赵旗珠被菊墨面上粉嘟嘟的羞囧迷住,忍不住将身子趴在桌面上,隔着孟紫仙向菊墨更靠近些,“我跟你说,我来是……”
大一新生都很兴奋,教室里就有点吵,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像是密集的机群从低空盘旋而过。启樱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留神赵旗珠与菊墨之间的互动,于是当赵旗珠趴在桌子上隔着孟紫仙向菊墨靠近,然后压低了声音只对着菊墨说话的时候,启樱用力坐正了身子,扭回了头。
这世上谁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一颗电灯泡。尽管这是大教室,数十人一同坐着,于是这个教室内有数十颗大瓦数的电灯泡,她其实不过是几十分之一而已;可是她却也想让自己显得置身事外,至少没那么关注才好。
她更想努力不去留意,菊墨也同样地趴在桌子上,也向赵旗珠靠近,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四个人肩并肩地坐着,他们两个竟然这样公然地“走私”,甚至到了要咬耳朵的地步。启樱不知怎地,心中一派烦乱。也许是耳朵中那阵密集如机群盘旋一般的噪声,让她无法冷静下来。
老师们陆续走了进来,年级组长很快揭开了谜底:“……为了让各位同学尽快与学校拉近距离,我们今年在给各个班级配备班主任老师的同时,还从系学生会抽调了品学兼优的学长来当各班的班代。同学们有什么事情,如果觉得不方便对老师说的,可以都跟学长们进行交流,你们是同龄人,沟通起来更方便!”菊墨托着下颌,惊艳又崇拜地瞪大了眼睛望赵旗珠,“你该不会是我们的代理小老师吧!”
赵旗珠的脸都红了,“什么老师啊,就是班代,顶多算是半个助教的意思。”
菊墨笑起来,扯着孟紫仙又咬耳朵,“我怎么一下子就想起我二哥二嫂来了。当初我二嫂就是我二哥的小老师……”
孟紫仙便也凑趣,目光在他左边的寂寞身上转过,又在他右边的赵旗珠面上转过,继而笑,“我看你们靳家的这段故事,今天又要再上演一遍。”
赵旗珠登时便羞得几乎抬不起脸来,低低跟孟紫仙吼,“喂,我可是你们的班代!日后小心我假公济私,找机会报复你们。”
这时候恰好是一班的班主任老师穆光在跟班级同学介绍,“下面我给大家介绍我们班的班代——赵旗珠同学!”
同学们哗啦一片掌声,赵旗珠赶紧红着脸站起身来,向四面微微鞠躬,“大家日后一起学习,一起成长。日后大家有什么不懂的,或者想知道的,都尽管来问我!”
便有男生凑趣,大声喊着,“如果是想问怎么在大学追到女朋友,赵师姐会不会作答啊?”
全场哄笑,赵旗珠眼睛像珍珠般亮晶晶,“没问题!尽管我这方面的经验也并不丰富,但是不妨碍我们一起讨论对策,一起在战斗中成长!”
大家的掌声便响成了一片,这一次更多了由衷的赞赏。
启樱也是与有荣焉,拍着手掌抬头望眼睛灼亮的赵旗珠。然后不经意地,目光掠过那边的菊墨。菊墨也正在用力鼓掌,也仰头望着赵旗珠。那一刻他的黑瞳也是灼灼闪亮,倒映的都是赵旗珠耀眼的光华。
启樱忽然觉得原来笑也是一件耗费力气的事,挂在脸上这样沉甸甸.
开学最初的几天没什么事,也没正式上课,就是班级里各种活动,为的都是帮同学们了解学校,彼此认识。学校甚至在管理上也网开一面,男女宿舍楼可以彼此开放,让男生女生可以互相串一串,既能拉近距离,又能满足男生女生对异性宿舍楼的好奇心。
便有男生们彼此撺掇着到启樱的宿舍来。都知道启樱清冷,没人敢直接说是来看启樱的宿舍,都是借口说来参观班代赵旗珠的宿舍。菊墨和孟紫仙的人气最旺,所以责无旁贷地要打先锋,于是甭管哪波男生来,菊墨和孟紫仙都会在。不过他们两人倒是求之不得的。
男生们倒也都明白规矩,进来宿舍都只坐凳子上,或者站着,没人好意思随便去坐女孩子的床铺,尤其是启樱的。启樱的床单是男生们所不了解的织物,看上去宛如丝绸一般泛着水漾的光波,却又不像丝绸那样薄凉,也许放在别人床铺上会觉得奇怪,可是看启樱坐在上面却天生的无比妥帖。
就曾有个男生回去跟同宿舍的男生说,“我见了那床单,就莫名其妙只想起豌豆公主的故事。如果不是屋子里一直有人,我真想过去掀开那床单看看下头是不是有颗豌豆了。”
结果菊墨头回进来,一眼望着那床单就直接走过去,坐在上头,良久不语。
启樱便不自在了,起身便走出去。孟紫仙连忙追出去,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捉到启樱。孟紫仙陪着小心,“也许美国没这么多规矩,你别见怪。”
启樱笑笑,径自仰头望孟紫仙,“其实倒是我让你不自在了吧?紫仙,我没不自在,刚刚起身也不过是故意引着你出来。我想跟你单独说说话。”
“哦?”孟紫仙面上便轻红起来,“你说,我听着。”
启樱轻轻咬了唇,“紫仙,你一直想问我有关奚林的事吧?”
“启樱你别误会,我没有半点的对你不信任。”孟紫仙便囧了,急着解释,“奚林的事情大家都传开,我不是故意去打听。我也从不将此事当真,我知道启樱你不是那样的女孩儿。”
“紫仙你知道么,我很开心能来东大与你一同上学。”启樱甜美地笑,目光里却映入了淡淡的忧伤,“大学里的事情对我而言每一件都是新鲜的,自己收拾宿舍、去食堂打饭、上课下课、跟同学们联谊……这些都是我从前在日本的时候没机会体验过的。”
孟紫仙轻轻点头。启樱在日本,最初的启蒙教育是家族请人到大宅面授;中学则是在贵族学校上课,上学放学都有家人跟着,一切的课外活动都被严格禁止,放学便回家……她的少女生活是苍白而孤单的。
启樱叹了口气,再静静仰望紫仙的眼睛,“所以我觉得好玩。原来大学里真的会有男生抱着大捧的花束站在女生宿舍楼底下,这些我只是在小说里看过。所以紫仙我才没直接赶他走,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么?”
看着启樱眸底寂寞的光,孟紫仙轻轻点头,“我明白。”
启樱开心地握住紫仙衣袖,“紫仙,虽然两方家族都确定了你我的关系,但是我也想多体会一下与朋友的交往。这世上除了女性朋友,也可以有普通的男性朋友的,是不是?紫仙我请你放心,我只是想体会一下普通女孩的心情,我不会乱来,你不会多心,更不会生气的,是不是?”
孟紫仙凝着启樱的眼睛,轻轻地叹息了声,“当然。别说我们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确定交往,就算我将来真的有可能成为你的丈夫,我也会尊重你正常的社会交往权利。启樱,你当然应该拥有自己的朋友,除了女性,也当然可以有异性。”
“紫仙你真好!”启樱小小欢呼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瞳里亮闪闪仿佛绽放了绚丽的花火。女生宿舍外头种着大片的银杏。随着风来,银杏叶宛如小小手掌一般轻轻摆动。初秋的天气让银杏叶已经有些微微变黄,更像是在绿叶的边缘镶上了一道浅浅的金。于是当风穿过这样的叶尖,吹上阳台落满启樱肩头时,便也仿佛将她翠色郁郁的心情也隐约勾上一丝灿烂。
——这一切都是她必须的,应当做的,不是么?所以她不该犹豫,没资格迟疑。
启樱藏住自己心底轻袅的叹息,站在小小阳台上,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了孟紫仙腮边,“紫仙,谢谢你。”
小走廊门边,拐过一个转角,菊墨转回身去,将后背无声抵在墙壁上,高高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他宁愿两耳只听见掠过银杏叶尖而来的风声。
银杏最早出现在3亿多年前的石炭纪,与恐龙一同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当恐龙早已灭绝许多年后的今天,银杏却依旧安然生存在世间,与人类相逢在这一段时空里。外头的这一片银杏,虽然还都是新栽不久,可是谁能说它们就不会一直生长到几千年后去?就如同湖北、四川等地发现的那些轻易便活过3000年的银杏树,也许能够一直郁郁常青的唯一法门就是——静静的忍耐,静静地等待。
启樱铺的床单所用的织物,菊墨认得。近年有一批珍贵织物从日本、韩国等回流到国内,都是当年江宁织造衙署外流的珍贵织物,许多织物的织法甚至在国内都已失传。这件事外界知道的不多,可是作为业内人士的菊墨自然关注。他曾经专程去看了展览,细细研究了每一种织物的名称及来历。便如《红楼梦》中最著名的“雀金裘”,启樱的床单用到的织物与雀金裘就是同源。这种织物是用鸟羽以织金技法共同织造而成,于是华光潋滟、轻柔而又保暖。床单上抽象的花纹乃是传统织物中的青鸟纹,这种青鸟纹据说最早出现在《诗经》里的《越人歌》中。
歌中说,鄂君子乘绘有青鸟纹的小舟行于波上,邂逅越人拥桨而歌。这便是后世传唱不绝的《越人歌》。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于是他坐下,与她一同,坐在那一片如有水光潋滟而起的床单上。仿佛同舟,即便只是片刻,亦是此生幸甚。
便是要用银杏一般长久的忍耐,来等待这同舟并楫的片刻,于他而言,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