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姓靳的就没什么好人!那位督军不但私吞了皇上和北府五女乃女乃用以联络的宝物,结果反过来却要挟持皇上。他在天津拍着皇上的肩膀头说,‘你要听我话。’这还成什么体统!”
“后来就更不像话,他直接勾.引御弟福晋,把个好端端的正室福晋变成了他的妾室!这不分明是要将皇上兄弟两个踩在脚下?”
明家,明寒在祖父面前垂手立着,向祖父好声好气地打听当初靳家老督军爷爷跟前清皇室的那宗事儿。明老爷子听见是问那宗事儿就忍不住骂起来,“早就说了,咱们得离靳家那帮白眼儿狼远远儿的!你偏不听,如今倒是把靳家的孙女儿给领进来了!”
弄棋在外头候着呢,听见老爷子一点都不遮掩的骂声,就忍不住拉门就冲进来,直不棱腾质问明老爷子,“你再说一遍!”
“哎哟,翻了天了!你个黄口小儿就敢这么指着鼻子问我?”明老爷子也跳起来,老手哆嗦着点指弄棋,“这个家不欢迎你,你给我出去!溴”
“祖父!”
“弄棋!”
明寒头都大了左边扯着弄棋的手,右边还得安抚祖父祷。
“我来又不是冲着你来,我是为了明寒来。你要是以礼待人,说不定我还愿意跟你躬身行个礼;你要是为老不尊,我都懒得理你,就当你是这宅子里头积压了百年的那股子阴风!”
弄棋平素像个冰山美人儿一样,只沉浸在棋子的黑白世界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是一旦她骂起人来,那也能活活把人气死。
明老爷子气得就连脑后那根长不盈尺,稀疏得只剩下手指头粗的花白小辫儿都翘起来,“你你你……”
“我什么我?”弄棋一点不让份儿,“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是你先口出恶言,难道就不知道现世报么?”
明寒看情形越来越糟糕,只能拦着弄棋,“弄棋,你先出去。等我一下,让我跟祖父说。”
“让我出去?”弄棋怒极反笑,趁着明寒没防备,反倒将明寒推出房门去,“你别在中间拦着了,我索性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
“棋子儿!”明寒在外头为难得直跺脚。他自小打怵祖父,却也知道弄棋的性子外柔内刚,这两个人都是他惹不起的。
弄棋索性将门帘子都落下来,遮住明寒的目光,这才转身瞪着明老爷子。
明老爷子终究是年岁大了,瞧见弄棋这么凶巴巴地望过来,紧张地缩在书架角落里,“你,你要干什么!”
弄棋咬牙,伸手拎了张椅子,朝明老爷子走过去。明老爷子登时不淡定地喊起来,“哎呀,你还敢抡椅子砸我?你反了你!”
弄棋不怒反笑,将椅子搁在明老爷子身边儿,“人老眼花,原来不假。您老哪知眼睛看见我要拎着椅子砸您了?我这是搬张椅子让您坐。”
明老爷子没词儿了,但还是狐疑地盯着弄棋。
弄棋就耸肩,“您这老胳膊老腿的,如果我不让您老坐下说,您老自己摔一跤,摔坏了哪儿,还不得回头就诬赖到我身上啊?”
“你!”明老爷子被气得浑身颤抖,点指着弄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再拿不出训斥明寒时候的阴阳怪气来。
弄棋还将茶杯都给老爷子端过去,“润润喉,您老慢慢教训。今天咱们索性开门见山,就将您对我们靳家的怨气都撒出来好了!”
明老爷子抿了口茶,胸口的那口气才终于舒缓下去,他伸手指着弄棋,“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人生出来的后代,是一个比一个阴毒!”
“是么?”弄棋反倒笑了,“您老这是示弱认输的意思?反正也怕了我们靳家的阴毒,不如赶紧想辄明哲保身。”
“你……,我……”明老爷子被活活噎得没词儿了。
“您老说吧,当初我们家督军老爷爷还干什么了,让您这么记恨?”弄棋瞧见明老爷子的怒火发得差不多了,便也和缓下来,引着老人家说。
“哼!”老爷子拂了拂袖子,“说起来,唐小姐跟你们家那位,倒真是沆瀣一气!唐小姐自小在宫里养大,瑾主子的用心还哪里不明白的?结果是婉容当了皇后,你知道身为她亲姑姑的瑾主子给出的因由是什么?——是唐小姐婬.荡!”
“唐小姐后来没成了皇妃,倒成了御弟的福晋。按说也该收敛自己,安心相夫教子;可是她竟然敢私下里勾.搭你们祖上那位!”
明老爷子满脸的鄙夷,“哼!当年唐小姐还跟你们家那位一同撺掇御弟北上到奉天去念军校——实则外头人都说,那是你们家祖上那位为了得到唐小姐,而密谋想杀了御弟呢!”
弄棋不由得挑眉,心下按说:哎哟,我们家老爷爷老女乃女乃原来还是这么重口味的啊?老爷爷倒也罢了,年少而握军权,自然有无数女子主动贴上去;倒是这位老女乃女乃十足的与人不同——试想中国的女子被人称作“yin荡”都是多大的侮.辱,更何况是在那个年代……
明老爷子沉浸在回忆里,还是满脸的怒意难消,“后来唐小姐被日本人逼着跟御弟离了婚,便立时跟你们家祖上那位搞到一起去了!——其实他们早就在一起了,都是背着御弟的。御弟想要倚重你们家祖上那位手里的军权,便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作不知……”
弄棋叹了口气,“听到这儿,我倒是听出点门道来了。老爷子你除了会骂我太爷爷太女乃女乃之外,你怎么补骂那甘愿带了绿帽子的人?要我说,反倒说不定是他心甘情愿以老婆做美人计来买通我太爷爷。唐小姐其实不过是枉担了个罪名——自古红颜多祸水,其实不过都是替罪的羔羊。江山是男人的,权柄也是男人的,又与她们何干?”
“这!”明老爷子被问得一愣。以他老派人的想法,是断断想不到这个方向上来的。
弄棋笑了笑,“我大致明白当年的这场过结了。只是老爷子您真的就为了这场过结便拦着明寒,不让我们在一起么?我倒是要给您瞧瞧这个。”弄棋将启樱留下的那张书写在黄绫子上的字条给明老爷子看了,明老爷子一哆嗦,登时双腿跪倒在地,双泪长流,“原来是还有位小格格!”
“只是不知道,奴才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当面给小格格磕头了……”
弄棋瞧着明老爷子的迂腐,想要笑笑,却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您老爷子起来吧。日后肯定还有机会。那位说不定还能成为我们家小四儿的媳妇儿呢,您老只管好好地吃,好好地养着,还担心来日没有见着她的机会?”
明老爷子这一瞬终于眼中所有怨怼都退去,被弄棋扶着起身,满脸已是笑意。
弄棋轻哼了声,“反正您老自己想着办:这位小格格日后都要成了我们家的孙媳妇儿了,您老还一句一声地骂我们靳家都不是好东西了不。”
明老爷子满脸尴尬,“这……”
弄棋这才正色,轻轻帮老爷子拍着手肘上的土,“老爷子,当年的事情都过去了。就算从您的视角看起来,当年好像是我们靳家有对不住那两位兄弟的事儿;但是到今天,却也都该一笔勾销了。欠了他们的,我们这些后人从后头给补回来;如果当年有恨没能开释,那今天咱们用爱给它补回来。老爷子,您看,行不行?”
明老爷子真是一时悲从中来,“怎么就遇上你们家,怎么就明寒和小格格就都遇上你们家了?”.
“爷爷睡了。”
明寒从明老爷子睡房走出来,轻轻捏住站在天井里的弄棋的手,“他老人家在梦里还在笑。已经有许多年,他老人家没这么好睡过。”
弄棋撅了撅嘴,“哼,你开始还不是担心我把他给怎么着了。”
明寒叹息,伸手摇摇弄棋,“我是担心祖父,毕竟他年纪大了;我更怕你们俩真的起了争执,你又会负气转身就走。棋子儿,我这回好容易把你给找回来,一切正好好好开始,我又怎么舍得就又在我眼前迸裂了呢?”
“不会啦。”弄棋难得地面颊微红,“其实我是故意跟老爷子硬碰硬的。他是硬脾气,你若将气场都交给他,他能一直说到你抬不起头来;索性我跟他平起平坐,有什么话就都直接说出来,既能听明白他压在心里的怨气,又能有机会找到解决的法子。”
弄棋在午后的眼光里轻轻抬头,“明寒,让你担心了。”
明寒温柔摇头。
弄棋也温柔笑起,“我是说,这么久以来,我的坏脾气让你一直都担心了……但是以后不会了。”
明寒面色大亮,“棋子儿,你的意思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走了?”
弄棋笑着双眼晶亮,“就算还要上路,也会带着你一同。”
“耶!”一向冷静自持的明寒大笑起来,伸手将弄棋抱进怀里,在光影里旋转。
真好,这一生,终于等来这一刻.
星子满天,菊墨听弄棋电话里将明老爷子的话转述完,就愣愣望着窗外的天际良久。
她小时候看过唐小姐的日记,那时候还不懂唐小姐的字里行间怎么会那么多悲伤。虽然是外室,没能成为督军老爷爷的正室夫人,但是从那老宅子的精美就能看出督军老爷爷对唐小姐的宠爱。菊墨就不明白了,这样备受宠爱的女子,怎么还会流露出那么多的无奈何绝望?
如今想来,倒是懂了。
她是个勇敢的女子,否则不会当年宁肯背负着亲姑姑说自己“yin荡”的骂名,也不肯成为皇妃;后来被逼着离婚,她没有沉湎于自怨自艾,而是毅然剪断了长发,隐姓埋名到S市的东大,当了一名女学生……
按说这样勇敢的时代女性该不会那么自怨自艾——其实她的惆怅都是来自对远方的儿子的思念和愧疚吧。
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角色是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日本人夺走,成为未来那一盘不可预测的叵测棋局的棋子,身为母亲她无力相救;又因为成为了另外一家的媳妇儿,而不能在后来的丈夫面前总提起从前的那个儿子……疼痛和为难纠结在一起,让她在与督军老爷爷相伴的日子里也总是郁郁寡欢。最终离世,也都是还在好年华……
菊墨心里好疼,疼得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他做古董这行的目的是想要将流失海外的国宝都找回来,这是公事,是国家大事;那么他要将启樱和她祖父也都带回中国来,这就不仅仅是国事,更是家事。也唯有此,才能告慰那位老女乃女乃的在天之灵。
菊墨打电话给紫仙,“仙儿,给我讲讲启樱的祖父那位老人家。”.
一灯如豆,仿佛随时一阵风来,那灯就会被吹熄了。明明知道不会,因为那灯早已不是旧年的煤油灯,而是此时的电灯——可是启樱却依旧有这样的担心。
如同那灯火一般,随时可能被风吹灭了的,还有祖父的生命。
每逢冬春,爷爷便要旧病复发,严重时都只能卧床静养。启樱守着祖父,听着他在梦中微弱地呼唤,“额娘,额娘……”
此时的祖父已经不再是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他仿佛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代,便是在梦里也在本.能寻找着母亲的慰藉,喃喃地呼唤着母亲的到来。
启樱的眼泪一颗一颗无声落下来,不忍心唤醒祖父,只是握紧祖父干枯的手。
“樱?”祖父却在灯火摇曳里无声地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瞳凝视孙女儿,“怎么是你。”
启樱难过得无以复加——是啊,怎么是她,而不是祖父低低呼唤着的额娘。如果可能让时光倒转,她会拼尽了一切也会想办法去将祖父的额娘带到这里来,让祖父能一偿心愿。
毓峨收摄了下心神,挂上慈祥笑脸,轻轻拍了拍启樱的头,“在欧洲好好的,何必要回来?祖父一遍遍告诉你,我没事,不必挂心。你这孩子,怎么还回来。”
祖父的意思启樱明白,恨不得她就此走了再不回来,逃月兑了这金丝的鸟笼去。启樱努力微笑,伸手将祖父眉间的一根长寿眉捋顺,“高堂在,不远行。就算要走,我也要带着您一起的。”
“瞧您这根长寿眉长得多好,我总得带着您回中国去颐养天年才成。”
毓峨笑起来,掩住面上悲怆,“爷爷老了,走不动了。日本跟中国虽然相距不远,可是毕竟要舟车劳顿,只会给你添了累赘。快别这么想了,你能走,就好。”
启樱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揪住,还狠狠揉.搓。启樱却只放纵自己悲痛了一秒,便赶紧收摄心神,回头望门外。门外廊檐吓有灯笼随风摇曳,可是不知那里何时已经立了个人影。
无声地,就像夜色投射在桑皮纸上的一抹剪影。
“什么事?”启樱沉声问。心下担心,之前跟祖父说的话,门外的人听见了几句。
“小姐,千代大人有请。”那人影冷冷作答。
启樱叹气,“好,我这就过去。”
那人影依旧冷冷说,“不必担心老爷的病,自然有千代大人万事做主。”
启樱用力攥紧指尖,让指甲都抠进肉里去,才能忍住心内的疼痛——祖父今天到了这步田地,又岂能是与千代吉良那帮家伙无关?他们为了更好地控制祖父,让祖父更听话,每回给祖父吃的什么药、打的什么针,别以为她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羽见,她也一早也遭了这样的灾难。
“启樱,去吧。”毓峨慈祥地望着启樱,“祖父心中有数,会照顾好自己。既然是吉良召唤,你便赶紧去吧。”
启樱用力将疼痛憋回去,这才起身走向门外。门扇轻轻的摩擦声里,毓峨垂首望向自己掌心。一块掌心大笑的白玉镂雕“长宜子孙”玉牌,赫然在掌心。原来启樱是从外头将这子孙牌带回来给他,启樱真是个好孩子,真的。
身陷囹圄,这几十年始终不得自由,却没想到老天没有薄待他,还给了他这样一个好孙女儿。如此想来,他毓峨这一生总不至于一无是处,就算升了天见到了列祖列宗,也终究有话可以交代了.
“伯父,侄女儿来了。”
启樱进入千代吉良房间,千代吉良正在幽幽灯影下,仔细端详手中的一块白玉牌。
启樱瞧见,心中就咯噔一声,却不敢露出来,只能低低垂下头去。
——千代吉良手中的,正是那块“长宜子孙”白玉牌。却不是真品,而是被菊墨掉包过的。
“小姐,可见过这块玉牌?”千代吉良布满横肉的胖脸上,难以看出阴晴。
启樱小心地望了一眼,便点头,“前些日子在国际拍卖界,这块玉牌也算大出风头。中国的相关政府部门第一次正式发表抗议,而邦瀚斯拍卖行也是有史以来第一回因为中国的抗议而将拍品撤拍。”
“嗯。”千代吉良点头,“小姐果然耳聪目明。”
千代吉良目光一转,满面骤起戾色,“啪”地一声将玉牌丢在启樱面前,“可是如今,这东西却是块假的!”
他竟然看出来了……启樱心里也狠狠一惊。
“小姐,孟家那事儿失手了,证明是警方早有蹲坑守候,说明有人在吃里扒外;如今连我搁在美国的玉牌都不声不响变成了假的——小姐以为,这事儿怎么会就这么巧合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启樱大惊,却没有出声,只是垂首,不让千代吉良看出神色变化来。
“小姐,是有人已经将目光瞄向了咱们。你说,是不是啊?”千代吉良冷冷说。
“伯父是要责怪侄女儿行事不够谨慎?”启樱深深垂首。
“嗯。”千代吉良点头,“小姐与靳家的四公子过从甚密,我就是想不知道,都难呢。”
启樱不说话,只是心思电转,想因应的法子。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千代吉良忽然反倒笑起来,“关镜湖和关镜海那哥俩被抓就被抓了,不过是走卒。可是如果谁敢将我也说出来,那我必定也不会善罢甘休。”千代吉良笑得越发得意,“我也会将小姐这么久以来都帮我拿回了什么东西,一一向中国警方说明。”
“中国人原本就将你们家族都当成了汉奸,如果他们又听说了你替我办过的事情,你说他们会不会更愤恨唾骂你们,甚至拒绝你们再回到中国去?而你祖父,也将一辈子被钉在汉奸的耻辱桩上,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启樱痛得一把揪紧衣摆。
“小姐,不是每一回都那么幸运的。上回有那个波.波替你顶罪了,最后又以死来掐断所有的线索,这才让你还有机会多陪你祖父些日子——如果有人敢将我说出来,我却会将你做过的事情都向警方说清楚。”
千代吉良看着启樱面上的灰白色,笑得更加开心,“哦对了,S市的公安局长是靳青山,该省的公安厅长是靳卫国……他们可都是靳菊墨的长辈呢。你说我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些来,小姐你还有没有可能跨入靳家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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