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月末,上元节喜庆的灯火余晖才刚刚散去,应天府江宁上元两县便施行了宵禁。纵贯两县县城的各个街道小巷,即使是白日里,都能看到一队队的官兵衙役在巡逻。
李乐正站在小院正中,那颗歪脖子小树下,看着那阴沉的天气出神。
小蝶收拾着晒在外面的被褥,口中还抱怨,“这鬼天气,上午还有太阳呢,这一到正午就阴了。”
李乐笑着说道,“这天怕是快要下雨了,春雨贵如油啊。”
这几日间,江宁县城管制的厉害,街道上行人都少了很多,李乐也不去管它,在小院读着书,偶尔给小萝莉孙琳讲讲故事,倒是乐的自在。
小蝶收拾好被褥,发现少爷还傻站在那颗歪脖子树下,于是便走到李乐面前,伸出葱白的小手。在李乐眼前晃动着,“少爷,快回魂了。”
李乐忽然抓住小蝶的手,道,“肤若凝脂,很漂亮的手呢。”
小蝶被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少爷怎地也学会这样戏弄女孩子了。”
李乐哈哈大笑,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小蝶脸颊通红,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院。不过仅是一小会儿,小蝶又折了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与之年纪相仿的女孩。
女孩看到站在那颗歪脖子树下的李乐,眼睛一亮,高呼道,“嗨,那小子,你可让我好找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李乐嘴角的笑意再次荡漾开来。
“小婵,这么急着找我,莫不是爱了我了?”
“呀,呸呸呸!谁会爱上你,不要以为会写两首词,别人就都得爱你。”小婵也是脸色通红,不过却是被李乐气的。
“听说你那天遭了贼人,伤得不轻,我家小姐曾让我来探望过你。不过你那时还在昏迷当中。”
“多谢黎姑娘和小婵挂念。”
“呸,谁挂念你个登徒子。”
不过小婵也知道自己是来请李乐的,倒也不好太放肆,便又道,“我家小姐请你去游湖。”
李乐一愣,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那黎素素心高气傲,不会为了一首词作便喜欢自己的,怕是有另有其他事。
“同行的还有谁?”李乐朝着小婵问道。
“好像是什么姓王的,字玉辰的。那人无趣的很。喊了许多士子商贾”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小婵连忙打住。气恼地道,“你怎得废话这么多,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你!”小婵气急,忽然想起小姐的嘱托,复又好没气的加了句,“管饭!”
“那我便去。”
天色微微有些发黑,街道上行人稀少,随着小婵来到玄武湖畔,一艘小舟正停靠在岸边。
步入小舟内,看到为首的是沈思孝,李乐倒是一惊,心道这沈思孝怎么还有心思来泛舟,沈思孝如今是祸及自身,关于沈思孝的弟弟深思学,是此次兵变的罪魁祸首,李乐还是听王冏伯说过一点的。
沈思孝左手边,是王衡王玉辰。其后便是一些在江宁与上元都有名望的士绅巨富。约莫有十来人。
“你家小姐呢,你莫不是匡我?”李乐没见着黎素素,便小声问着小婵。
小婵退后两步,出了小舟。狡黠的双眼满是笑意,“王公子托我家小姐帮忙找你,我要是不这样,你肯来吗!哼,连吃食也要贪的小气鬼。”
小婵把小舟系在岸边的绳索解了开来,然后朝小舟上的李乐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的离开了湖岸。站在船尾的船夫撑起纤竿,小舟便晃晃悠悠地驶向湖中央。
王衡起身朝着李乐道,“李乐小兄弟,不要怪素素姑娘和小婵,是我让他们把李乐小兄弟请来的。”
李乐朝王衡抱拳道,“无妨。小婵说你在此,我便知晓,定是玉辰兄有事邀小弟前来。”
李乐入了座,王衡才算是讲到了正题。
“昨日晚间,府尹大人召在下和沈公前去,商议了两件事情。此次邀大家前来,便是奉府尹大人之命,与大家商议此两件事。”
“其一便是,杭州兵变!”
王衡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府尹宋岩封锁了消息,没有泄露丝毫。这几日间,应天府众人还只当是匪患作乱。此刻王衡突然抛出这枚重磅炸弹,顿时让四座之人惊诧。
李乐因为早就知晓了,所以也不吃惊,向那沈思孝看去,发现他不复那日诗会的神采飞扬,整个人怏怏的呆滞着。
等待了片刻,王衡压了压手,示意安静,然后才说道,“没错,杭州兵变了。杭州千户所沈总兵深思学被副将宋德、范大龙等人关押了起来,浙江布政司衙门也被控制了。现在整个杭州城,都在叛军的手里。”
“塘报已经发往了京师,最快也要小半个月才能收到朝堂的应对之策。或征讨,或安抚,这都是朝庭才能决定,但是我辈士子,也不能无动于衷。”
“在下提议,由沈公带头,我辈士子联名上书朝廷,弹劾沈思学克扣官兵饷银,治下不严等十大罪”
沈思孝前几年被削职为民,去年又被启用为南直隶监察御史,的确有监察地方官兵之权,上书朝廷也是职权之一。
监察御史其实就是一个挂名官职,若是皇帝信任你,你的权利就大,若是皇帝不鸟你,你就是个没有实权的挂名官。
沈思孝双眼恢复了些神采,直直的望着王衡,说不出的悲凉。
李乐在下面看的真切,不禁重新打量起表面温文儒雅的王衡,深思学可是沈思孝的胞弟啊!这王衡好狠的心。
王衡面色不改,道,“大兄,早下决断!大是大非面前,莫要失了本心。”
沈思孝抬起的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道,“听玉辰的就是。”
在场的士子,除了李乐外,都是举人功名在身。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有做官资格的士子,甚至这些人里面,有的本身就是有官职。这些人混迹于大明的朝堂,都精明的很,深思学是沈思孝的胞弟,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不过这一刻,所有人都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第二件事,还要麻烦李乐小兄弟才是。”王衡又道。
忽然听到王衡说到自己,李乐满脸疑惑的看向王衡。
李乐在这小舟上,颇为不自在,周围都是三十四十岁左右的举人甚至是进士,又或者是受荫庇的官宦世家,和有万贯家财的巨富。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童生插在里面,很是怪异。
“想必大家都有发现,最近府城三三两两来了些难民。这些难民都是自杭州而来,而且,这些只是小部分。我料想,就在这两三日间,大批的难民必定会涌入应天府。”顿了顿,王衡又道,“到时大量难民涌入,局势一个控制不好,便是乱上加乱。我等应早作准备。”
说着,那王衡竟然对着满座的士子一鞠到底,“王衡恳请诸位,那时能够以身作则,有钱出钱,无钱的可以出面维护应天府治安。”
“诸位,只要熬过这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协助沈公把局势控制住,到时候朝廷必定不会忘记诸位的功绩。”
王衡一番话,说的很是鼓动人心。在场的那些士子,都被这一番话说的满面红光,幻想着自己平乱有功,被当今圣上御赐封赏的情景。
李乐暗自好笑,这王衡要在后世,必定是一个合格的政客、演讲家。先抛个大饼给别人,让别人为之奋斗,到最后别人却发现,受益的,不过还是抛饼的那个人。
沈思孝虽然有倔驴的称号,但人却不笨,听了王衡的一番话,便知道王衡这是在帮自己消除杭州兵变的不利影响。当下也朝着那些士子一拜,道“拜托诸位了!”
士子们忙推月兑,连说,“不敢。”
又有士子道,“沈公乃是我们吴中士子领袖,此事当是沈公来统筹,调度大家,全力渡过此次难关。”
王衡见目的已经达到,便又朝着李乐道,“李乐小兄弟,此次在下拟了两份抚民书,其一署名沈公,为不日到来的杭州难民所书,是为了稳定浙江过来的难民的民心,不致发生乱子。”说着,王衡自怀中掏出两份布告,道,“其二署名李乐小兄弟,是为了稳定应天府民众的告示。”
李乐一愣,道,“为何要晚辈来署名?晚辈只是一名童生,论资排辈,在座的任何一人都比晚辈要合适的多啊。而且晚辈无功名在身,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啊!”
“李乐小兄弟,莫要太小看如今你的声望。至少在这应天府,谁人不知道夜唱杀人歌,五步杀贼人的李家公子。”王衡又道,“而且府尹大人已经许了在下的提议,由小兄弟你来署名。署名就用上江宁县县学李乐,便好。”
“都是些市井流言,当不得真。”李乐也没有料到,宋岩为何会让自己来署名这一份告示,不过既然宋岩说了,自己也不好再推辞。
沈思孝、王衡与那些士绅商贾,又细细商讨了一番安抚难民的细节,到傍晚时分才散了去。
傍晚时分的应天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不远处的玄武湖,泛起蒙蒙雨雾,李乐不禁感叹,“年来小泛秣陵舟。王玉辰这句诗,很是应景啊。”
“只是这雨,终究还是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