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汉庭以左车骑将军皇甫嵩讨贼不利,免其职,槛车征还。何颙践行了自己的承诺,联络朝中清流士大夫共保皇甫嵩,天子许之,褫夺皇甫嵩官职,保留爵位而削减封户;总算是免了皇甫嵩的牢狱之灾。八月,汉天子下诏,以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接替皇甫嵩出征雍凉。
消息传到凉州联军大营,老边不禁为之感慨。
皇甫嵩国之良将,名下无虚,老边与他交手月余,虽然时日不长,却也能略窥他几分用兵之长才。从陈仓退兵,沿途数百里地面,老边尽发军中精骑,昼夜轮番袭扰,却始终无机可趁。只凭这一手,就足以让老边钦佩。事后想想,老边也不由为自己庆幸,若非有十常侍从旁掣肘,又泄露军机,凉州联军未必是皇甫嵩的对手。
幸好,这样的对手,却被汉庭自己给废了。至于张温?一儒生尔,怎么能与皇甫嵩相提并论?
老边费尽心思,终于赶走了皇甫嵩这个凉州人,但是很快,他的大帐中又迎来了另一个凉州人;那是一个老朋友,汉阳人阎忠、阎进思。
从黄巾之乱起,阎忠跟随皇甫嵩往关东平叛,与老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相见。这一次到老边军中,也是偶然;却是凉州联军的斥候在哨探时,偶然于一条小路上撞见。一开始斥候见阎忠孤身一人鬼鬼祟祟,穿行于林间小路,只当是官军细作,立时便要动手杀人。
阎忠一介文士,哪里能与如狼似虎的兵卒对抗,眼见要命丧当场,他急中生智喊出老边的名号,自称是边帅派出去的细作,刚刚准备回营,有要事回见边帅,于是被斥候押回营中盘问。他与老边本就是朋友,盘问之际鬼扯两三句,说老边往昔之事分毫不差,因此得以过关,总算见着了老边。
见到老朋友,老边很是高兴,于大帐之中设宴款待;因为大军分别立营,北宫伯玉等人散在别处,老边也不去叫他们,宽大的帅帐中,只有两个老头子对饮。一边喝一边说起分别之后的旧事。
老边好奇地问道:“进思兄,我出兵三辅之前,曾听说你意图谋反,被朝廷通缉,从皇甫嵩军中潜逃,不知去向;怎么如今却在这里?”
阎忠不停地给自己灌酒,间歇叹道:“一言难尽呐!”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仿佛许多时不曾吃过东西一般。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本是平叛功臣,怎么转眼就成了谋逆重犯了呢?”老边听他吞吞吐吐,大为不满;“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怎么活像饿死鬼一样。”
阎忠头也不抬,嘴里含着东西,话音含混不清:“自从入关之后,我已经三日不曾好好吃过饭了,若不是侥幸到你这里来,只怕再过两日就当真饿死了。”
看着老朋友一副狼狈相,老边好笑道:“这么说来,你当真是犯了谋逆大案了?没想到啊,我手提数万雄师,举兵反叛也就算了,没想到进思兄身在关东,身边无一兵一卒,也敢谋反;进思兄果真胆气粗豪,佩服,佩服……”老边心情大好,有意打趣。
阎忠听得差点骂娘,冲老边直翻白眼;“你个老东西休要说风凉话。你手中数万人马分明是一帮乌合之众,凭此些许兵马,能占据半个凉州已是天幸,岂能成大事!”
老边闻言愕然;“莫非进思兄别有良策?”
“你知道我是因何背上谋逆罪名的?”阎忠一番风卷残云,终于酒足饭饱,慢条斯理说起自己的事情来。
老边没好气道:“在我这里弄什么玄虚,快讲!”
“我曾劝皇甫嵩提兵入雒阳,兵谏皇阙!”阎忠半是得意半是惋惜地说起自己的壮举。
老边大吃一惊,只觉难以置信,偏生阎忠神色又不似作伪,不由骇然道:“你怎么敢如此做?”
看到老边惊讶失态,阎忠愈发得意,嘿嘿直笑。
老边会感到惊骇,自然是因为阎忠所为太过匪夷所思。皇甫嵩平定黄巾之乱,大功告成,朝廷施以重赏,倍加倚重;当时的皇甫嵩正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阎忠选在这种时候去劝反,岂不是脑子坏掉了?
阎忠的脑子自然没有坏,所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阎进思就是这样的非常之人。当时皇甫嵩收兵河北,准备返回雒阳之际,阎忠对皇甫嵩说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故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几以发。今将军遭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
皇甫嵩听得莫名其妙,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什么叫难得之运,易骇之机?皇甫嵩听不明白,就问阎忠:“何谓也?”——你到底想说什么,明白讲吧,别故弄玄虚了!
阎忠其实就是下了个钩,想引皇甫嵩继续说下去,于是心中窃喜,继续说道:“天道无亲,百姓与能。今将军受钺于暮春,收功于末冬。兵动若神,谋不再计,摧强易于折枯,消坚甚于汤雪,旬月之间,神兵电埽,封尸刻石,南向以报,威德震本朝,风声驰海外,虽汤、武之举,未有高将军者也。今身建不赏之功,体兼高人之德,而北面庸主,何以求安乎?”
这一番话,把皇甫嵩给抬得很高,把他平定黄巾之乱的功劳,与商汤、周武比肩了。而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吓唬皇甫嵩,说他建立如此大功,所谓功高震主,只怕朝廷容不下他。
皇甫嵩却沉得住气,没有给阎忠吓住,他很诚恳地说道:“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我老老实实为国尽忠,有什么可害怕的?
阎忠不以为然,拿出当年的韩信来举例;他说当年的韩信只为了刘邦一时知遇之恩,不知道早作良图以求自保,放弃了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机会,最后落得身死未央宫,后悔都迟了——这就是将军的前车之鉴啊。
给皇甫嵩下过一剂猛药,阎忠随即就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他说:“今主上势弱于刘、项,将军权重于淮阴,……征冀方之士,动七州之众,羽檄先驰于前,大军响振于后,蹈流漳河,饮马孟津,诛阉官之罪,除群凶之积……功业已就,天下已顺,然后请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移宝器于将兴,推亡汉于已坠,实神机之至会,风发之良时也。……昏主之下,难以久居,不赏之功,谗人侧目,如不早图,后悔无及。”
这一番话,把皇甫嵩吓出一身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