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夏娃 蒲苇磐石(三)【万字更】大结局

作者 : 修一一

……

作为画展主办方和承办方的美术馆,再三思量后,派出一位利落严谨的女性副馆长来主持本次开幕式剪彩。

整个仪式中规中矩,每个步骤都透着细腻和缜密。虽是画展属于高雅艺术的范畴,却在策划小组的安排现着亲民的气氛。譬如,每位入场参观者只要写下自己的观后感,都可免费获赠一套十二枚盖有画家阑珊女士签章的精美书签。又譬如,馆内虽然禁止拍照摄像,却为了满足爱画者的收藏欲,特地在参观路线的出口处设立了一个阑珊女士作品微缩版收录年表画册,仅需几十元即可购得。

剪彩结束后,观众各自散开,继续欣赏画作。

而顾以涵却没走寮。

她的视线,不离沈傲珊左右。就那么一直望过去,直到美术馆大厅里恢复了空旷宁静,直到媒体记者乌泱泱的队伍全部散去,她仍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傲珊也没有就此离开,在保安人员的陪同下,面带微笑地与美术馆负责人聊着些什么。

约莫五分钟过去了,雕塑一般茕茕孑立的顾以涵,成功地引起了主席台方向所有人的注意。当沈傲珊向她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惊讶的喜色匚。

方才主持剪彩的那位女性副馆长意识到不妥,问道:“小姑娘,开幕式早就结束了,你怎么没进去参观……或者,你是哪家媒体的实习生?”

顾以涵神色如常地说:“我来找阑珊。”

“找我?”沈傲珊饶有兴趣地问,“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顾以涵笑笑,“我只问你几个问题就走。”

沈傲珊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sorry,我从来不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哦,是这样,如果你不是观众也不是媒体的朋友,请尽快离场。”副馆长的应急安全意识立即予以体现,一边给保安人员使眼色一边横在了沈傲珊的身前,“从今天起到初五这六天时间,馆内举行阑珊女士的画展,凭票参观,市民开放日元宵节之后才有。”

顾以涵仍坚守阵地,“我不走。”

“那我就叫人请你出去吧。”副馆长召唤两名灰衣保安,“你,还有你,务必把这位小姑娘送到出口,不要让闲杂人等再混进来了。”

“我有票!”

“你说什么?”

沈傲珊与副馆长均是一愣。

顾以涵快速将揣于羽绒服袖筒之中的票根取了出来,展示给所有人看,“我有几个私人问题想要问阑珊,你们要是担心我会图谋不轨,我可以接受你们派人全程监视。”

说完,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没办法的办法,目前这种情形,倘若一味冒进,必然会遭到驱逐,保安不算什么,惹上便衣警察就麻烦了。自己毕竟是因为正事前来,并不是什么破坏者或***扰者,假如因为行动不慎而身陷囹圄拘禁48小时,那就太窝囊了。

副馆长不能相信顾以涵的话,继续命令保安,“捣乱的人我们无法欢迎!既然无心参观,就请回吧。你们还不赶紧送她出去——”

“是!”

两名保安步上前来,还未走近顾以涵身边,沈傲珊忽然开口了:“等等!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但你必须先告诉我你是谁。”

副馆长困惑不已,“阑珊女士,您要做什么?”

“您无需担心我的安全。”沈傲珊礼貌地解释道,“这个女孩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好友,说不定是她的亲戚,请您帮忙安排一间会客室,我想和她聊聊。”

“这……”副馆长瞠目结舌,“恐怕不好吧?”

沈傲珊微微欠身,鞠了一个三十度的躬,“拜托了。”诚恳明丽的笑容,谦和有度的礼节,如沈傲珊穿着的那件非常合身的盘扣刺绣真丝旗袍,让她周身愈加散发出了东方人特有的雅致韵味,根本不像一位旅居异国特立独行的油画家。

副馆长骑虎难下,勉强挤出了笑脸,点了点头,“好吧,不过……”

“您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派保安守在门口。”沈傲珊转向顾以涵,“我倒是觉得,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孩儿,又能有什么危险?我既不是坐拥亿万家产的富婆,也不是身价匪夷所思的明星大腕,她找我有事,说不定是要拜师学艺呢?”

“阑珊女士,那就按您的意思办。”

“谢谢您。”

“不客气。”副馆长面上恢复了气定神闲的表情,将沈傲珊和顾以涵引到了美术馆偏厅最南面的一间画室,“这里很清静,适合谈话。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傲珊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您讲。”

副馆长一本正经地推了推框架眼镜,说:“你们所说的话的内容我们的人不会偷听,但请不要关闭房门,以防……以备不时之需。”

“那要视乎我们是不是要交换秘密。”沈傲珊严肃地答道。

“啊?”副馆长的额角渗出冷汗,却不曾动摇,“阑珊女士,请您理解我们的工作。门,务必要是打开的状态,但是保安人员可以站得远一些。”

“行,我答应这个条件!”

顾以涵抢先做了决定。短短一会儿工夫,她的疑问越放越大,脆弱的心脏都快盛不下了。焦急地望向眸中神色凝重却不辨喜怒的沈傲珊,希望这个性十足的大画家可以立即同意副馆长的建议。

“好吧。”沈傲珊与顾以涵对视数十秒后,说,“保安可以站在门外。”

“知道了。”

副馆长率领众人离开,窗明几净的画室里重又回到了一室清静的状态。沈傲珊并没急着讲话,先是在室内转悠了一圈,最终选了一把仿古的藤椅落座,同时不忘帮顾以涵挑了一口雕花红木太师椅,“你年轻,不怕硌,坐个硬座好了。”

“没问题,沈傲珊阿姨。”顾以涵微笑一下,将画家的真名顺理成章地叫出口。

“哦?你很了解我?”沈傲珊问。

“谈不上很了解,略知一二吧。”顾以涵转了转椅子的角度,面朝沈傲珊落座,“为了找您问清一些事情,我在网上查了所有关于您的资料。只可惜,那样做的效率不高,就连这次画展的消息,还是朋友告诉我的。”沈傲珊换了坐姿,右腿压住左腿,从坤包里找出精致的金属烟盒,点燃香烟之前,礼貌的问:“介意吗?”

“我无所谓。”顾以涵说,“这间屋子没贴禁止吸烟标志,您随意。”

“算了吧,我家小夜常警告我吸烟有害健康……”沈傲珊将香烟重新放回了烟盒,略略整理了包里物品,再抬起头时,眼中盈满笑意,“小家伙,你是雨晴和天朗的女儿吧?”

顾以涵并不意外,“我知道您能猜得出,所以没急着自我介绍。”

“就凭你说‘我无所谓’时的细微表情,我就完全可以肯定我的推测。”沈傲珊直起身,靠近顾以涵,低声说,“造物主真是神奇,你安静的时候像极了雨晴,一旦灵动起来却酷似天朗。小涵,好久不见,你已经长大了。”

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终于趁着正午时分出来散心了,一束两束淡而温暖的阳光,不经意地落在两人脚边的地板上,映照在沈傲珊穿的漆皮鞋子上,反射出醒目的幽蓝的光。

“沈傲珊阿姨,我不善于拐弯抹角,既然你认出了我,那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别!先别急着问。”

“为什么??”顾以涵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您想继续猜我想问什么……”

沈傲珊笑笑,抻平了旗袍腰身处的皱褶,“我不是神探,但我能大致感觉到你可能碰上了某些棘手的麻烦,所以才会急着找我。而且,那麻烦还跟我有关,对吗?”

“没错!我想问……”

“难得咱们俩多年之后重逢,先聊一聊你的爸爸妈妈再说其他事情不好么?”

“可是……”顾以涵坦诚相告,“沈傲珊阿姨,我不是不想和您聊天,只是我的麻烦亟待解决,哪怕拖一天都比一年还要难熬。”

“是不是终身大事?”沈傲珊像孩子似的俏皮地眨眨眼睛。

“嗬,您怎么知道的?”刷的一下,顾以涵满面通红,“难怪他说我的表情会出卖我的想法,果然如此……”

沈傲珊伸手拍拍顾以涵滚烫的脸颊,“谁没有过少年维特的烦恼?”

“嗯,我遇到的是少女小涵的烦恼。”

“有句诗挺美的,月光如水,照见人人都有过的十八岁。呵呵,不要怪我说教,你还这么年轻,不该急着恋爱。”

“其实,明天我就整整二十周岁了。”顾以涵骄傲地宣布,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某处,“这是法定婚龄,我和他约好了,过了生日就去注册结婚。”

“小家伙,你想做早婚一族吗?”

“早婚没什么不好……”顾以涵努努嘴,“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最正确的那个人,我不敢犹豫,假如错过了得多后悔。”

“小傻瓜。”

“沈傲珊阿姨,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了,为什么您和我妈妈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我的笔名最拿不出手,你叫我珊姨好了,就像你小时候那样——”沈傲珊停顿了几秒钟,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非嫁不可的那个人是谁?”

“珊姨,我要嫁给孟岩昔。”

“爽快!”沈傲珊笑了,“我还以为你会遮遮掩掩的……孟什么?名字好像挺耳熟。对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小小年纪就奋不顾身地往婚姻的火坑里跳?”

“和他在一起,火坑我也不在乎。”

“哦?口气不小。”沈傲珊双手握住顾以涵冰凉的小手,“一定是个精彩的故事,讲给我听听。”

顾以涵叹口气,略略梳理一下情绪,言简意赅地将她和孟岩昔相识相爱的过程以及前不久孟家强制认亲事件的始末悉数说了出来。沈傲珊安静地倾听着,眉间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由始至终,我都相信我跟孟家没有血缘。但是苦于拿不出任何证据。”

“那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个外貌极为相似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而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这两个人还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沈傲珊微笑着问道。

“珊姨,我以前不信……现在看到您,不信都不行,您和我妈妈真得很像!”

“哲学家说,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我觉得也不尽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超群的分辨力,如果我和雨晴穿上相同的服装、画上相同的妆面,足可以冒充孪生姐妹。”

凑得近了,顾以涵这才看清,沈傲珊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琥珀色雀斑,为她典雅高贵的气质平添几分俏皮。而妈妈面部的皮肤光滑细腻,是没有任何斑点的。再仔细端详一番,她更发现了不同之处——沈傲珊的眼形狭长、眼角略微上挑,属于典型的丹凤眼;而妈妈的眼睛不算很大,又是内双眼皮,却在眼波流转时愈显温柔可亲。

“我第一眼看见您的时候吓坏了,还以为……”

“你以为我是你的妈妈?”沈傲珊仍然在微笑,“小涵,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距离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你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我认出你毫不费力。你既像雨晴,又像天朗,简直是他俩优点的完美组合。我像喜欢小夜一样喜欢你,做我的女儿好吗?”

“珊姨,这……”

“其实我不必问你的。雨晴和我亲如姐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小涵,你说呢?”

“我……不是不愿意,珊姨,只是……”

“嗨,傻孩子,怪我唐突。一提到认亲,你又有心理阴影了是吗?”沈傲珊低头望望精美的腕表表盘,“虽然咱们刚刚聊了一刻钟,却也是老相识了。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义不容辞。”

“我想问……唉,明知道胡思乱想会影响判断力,我还是会胡思乱想……”“问吧!把我当成最亲的亲人,有什么不敢问的?”

顾以涵终于问出最迫切的问题:“珊姨,当年和孟锡尧相亲约会的人究竟是谁?您?还是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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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往往是最出其不意的那种可能。

当一个人费心竭力地苦苦寻觅真相,却发觉整件事最大的困局是由自己内心的不坚定造成的,他/她该有多么失望多么沮丧啊!反过头来推证所谓的真相,却有如一个蹩脚的龙套演员,猝不及防地将暗藏于心底的怯懦与犹豫暴露于聚光灯下,一览无余,无路可退。

跑出美术馆,顾以涵打了出租车直奔机场。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返D市,重返孟岩昔身边。

沈傲珊的话语掷地有声,“小涵,你跟我不算熟识,但你应该了解你的妈妈——雨晴是个单纯善良的人,她从来不做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情,除了那一次冒名顶替帮我去相亲。你说孟锡尧第一眼看到你就问你认不认识沈傲珊,对吗?……那是因为,雨晴跟孟锡尧见面之后,极力肯定了孟锡尧的品貌与为人,之后,跟孟锡尧约会的人就换成了我自己。”

“啊?什么?”

“我和你妈妈本来就长得很像,虽然我比雨晴高三公分平时又爱穿运动服,但按照淑女的样子打扮起来,也是美不胜收的。”见顾以涵眼神闪烁着疑惑,沈傲珊信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裁剪过的旧照,“连摄影师都说我俩是双胞胎。看看吧,当时我们选了最贵的相纸,保存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褪色。”

顾以涵接过照片,不由得惊呼一声,“太像了!”

正值青春好年华的阳雨晴和沈傲珊,肩并肩站在影棚背景布前,一模一样的秀眉樱唇,一模一样的长发披肩,一模一样的白衬衫蓝格子长裙,一模一样的白棉袜帆布鞋。除非是相当熟悉她们的朋友,否则,任谁都搞不明白哪个是阳雨晴、哪个是沈傲珊。

“珊姨,别说是陌生人分不清,连我都懵了。”

“傻孩子……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以后的约会,孟锡尧并没发现我不是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女孩子。”沈傲珊将一缕乌黑的长发绕在食指上,不停地卷啊卷,孩子气的举动和她眉目间的成熟沧桑不甚合拍,“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怎么能在专业课上有所突破,怎么画才能画得更出彩——从来没想过谈恋爱的事。以至于猛然遇到孟锡尧这样一位英俊挺拔彬彬有礼的海军军官,多多少少是心动了的。”

顾以涵忽然想起一个疑点,“等下,珊姨,据孟家人称,锡尧大哥曾和沈傲珊及其闺蜜见面吃过饭,那个闺蜜是不是我妈妈?”

“对啊,除了雨晴,没人受得了我。从小到大,她是我结交的惟一同性好朋友。”沈傲珊将旧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钱包夹层,“认识我的人都诟病我的性格,说什么大小姐脾气说风就是雨,其实我是直爽的最高境界。雨晴常常说那些人不懂得欣赏我的优点。我们相处了大学四年,从没吵过架。专业虽然不同,却是最了解对方想法的人。面对逆境时,她不断鼓励我,能拿到美国艺术院校全额奖学金,全靠雨晴的督促和支持。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我在地下室里对着颜料发呆,而她像个尽职尽责的小厨娘,往我的泡面里加辣椒酱和黄瓜丝的样子。”

顾以涵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妈妈,我想你……

“雨晴做事谨慎,我们一起请孟锡尧吃饭那次,她怕被认出来,特地换了一身完全不是她风格的朋克皮衣皮裤,化了个比舞台表演还要夸张的妆面,结果可想而知。孟锡尧憋得一顿饭下来想笑都不敢笑出声。”沈傲珊不禁莞尔,“那天,我们吃完饭去看电影,雨晴找了个借口先走了,留下我和孟锡尧。电影散场后,我们俩又到露天大排档吃了海鲜喝了啤酒,孟锡尧很高兴,我也挺开心,两个人都喝醉了,最后我只好把他带回我的住处。”

“就在那晚,你们有了肌肤之亲?”顾以涵瞪圆眼睛。

“傻孩子,你不用喊出来的。”沈傲珊抬手掐掐顾以涵的手臂,“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为所欲为过?我当时很认真地想和孟锡尧处下去,所以第一次和之后的几次都没有拒绝他。但我没想到,他居然认为我给他生了孩子??”

顾以涵托腮,蹙眉琢磨半天,才说:“小夜不是锡尧大哥的女儿吗?”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小涵,小夜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的父亲另有其人,绝不是孟锡尧——”

“真的?”

“真的,我没必要糊弄你。”

“唔,竟然是庸人自扰。”顾以涵从红木椅子上一跃而起,“如果我一直信任岩昔哥哥,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

沈傲珊说,“孟岩昔是孟锡尧的弟弟,想必人品样貌都是出众的。言归正传,小涵,你三次逃离最爱的人的身边,是非常不明智的幼稚行为。这一点,你和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像。他们都是为了爱情尽最大可能去争取机会的勇士,而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逃兵。”

“那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立刻找到他!”沈傲珊站起身,语气透着毅然决然的凛冽,“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的?想来孟岩昔也是一样执着的人,傻傻地等着你回头呢。记住我的忠告——勇敢地去爱,比什么都重要!”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都如金科玉律般不可复制且毋庸置疑,顾以涵感慨万千。

人常言事不过三,她逃跑逃成了一种惯性,而这第三次不告而别,是否有欠考量?是否有失公允?岩昔哥哥会怎么想?他一直打不通手机还会再到学校找我吗……怕只怕他再也没有追逐一个傻瓜逃兵的耐心……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曾经许过的誓言都推翻重来,不再活在患得患失的惶惑之中,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质疑岩昔哥哥给我的一切,我要让我们获得幸福!那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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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D市云翔国际机场是下午四点半。

魏忱忱的旧手机着实难用,费了半天劲才得以开机。偏偏按键暂时失灵,顾以涵耐着性子又花了六七分钟才输全了孟岩昔的手机号码,却得到电子录音答复的“您拨叫的用户已停机”……停机?换号码了?怎么回事?无奈之下,她拨通了孟家森林公园旁边复式公寓的座机。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声,“喂,您找哪位?”

“是小吴吗?你好——”顾以涵高兴地说,“请帮我叫岩昔哥哥听电话。”

“谁呀?你打错了。”对方嘟哝着,似乎要立刻收线。

“唉唉,你先别挂……请问这里是不是孟永铮的家?岩昔哥哥不在的话,你帮我找下程丹青或程华章都可以。”

对方很窝火,“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刚刚搬进来的,至于以前这里住的人姓甚名谁,我怎么会晓得?”

“你跟我开玩笑是不是?离愚人节还早着呢……”顾以涵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一颗心已然凉了半截。

“我劝你别浪费电话费了。”对方说,“要是想找人,可以到寰宇房屋连锁中介去问问,你报上房子的地址,说不定那里的工作人员可以帮你查查。”

“哦……这是个法子……谢谢、谢谢……”

也不知道了多少声谢,对方早已挂断电话了,顾以涵还捧着手机发愣。这不明摆着是釜底抽薪吗?孟家所有人还能在地球上凭空消失了??再者,即使去房屋中介公司查访,也未见的可以获取有价值的信息——自己的样子一点不像是前来买卖房屋的业主,连租房客都不像。

孟岩昔的手机号码无法接通,那么只有到烈焰队俱乐部了。实在不行,还有海军干休所和疗养院两个地方有可能找得到他。

身上现金用来购买机票,已所剩无几。

为了开源节流,顾以涵乘上一辆单一票制没有空调的公交车,饥肠辘辘且冻得瑟瑟发抖的同时,还不忘琢磨着待会儿怎么通过烈焰队俱乐部保安的盘查,顺利找到孟岩昔本人。然而,最坏的可能让她遇到了。她忘了今天是除夕,偌大的俱乐部空无一人,大门上更是横着一把铁将军。

她沿着俱乐部外墙小跑,绕了整整一圈,终于在训练场东门值班室看到了希望。

保安年纪不大,红扑扑的脸颊透着质朴。见有人敲门,赶忙上前察看,“你找谁啊?”

“我……我……”顾以涵略微弯着腰,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我找孟岩昔。”

“大前锋啊,他不在。”保安说。

“那陆霖呢?”顾以涵转念一想,“要是他也不在,麻烦你帮我找王指导。”

“这里面所有人都放假了,老总、球员、教练、队医、清洁工还有保安,当然我除外,我是惟一一个留下值班的。”保安憨憨地笑了,晃了晃手中的报纸,“你想找的人都回家过年了。不好意思,我帮不上忙。”

一行黑体字标题突然闯入顾以涵的视线。她叫住了保安,“能不能把你的报纸给我看看?”

保安很爽快,把厚厚一沓《D市时报》从铁栅栏缝隙递了过来,“昨天的报纸,你喜欢看就拿去吧,反正留着也是当废纸。”

“谢谢!”

顾以涵转身离去,直到步入街边绿化带她才展开了被她捏皱了的报纸。

体育班头版头条:《足球先生无故失踪——孟岩昔缺席国家队最新阵容首次集训》。

无需细读报道的内容了,这个冗长的大标题足以说明一切。多么刺眼的措辞——“失踪”、“缺席”——他怎么可能无故远离他挚爱的事业、远离他挥洒激情与梦想的绿茵场?会不会是有人存心黑他捏造的假新闻?莫非又是万克让蝎哥搞的鬼??不行,光是瞎想无法解决问题,必须找到始作俑者当面问个清楚!

殊苑大厦,万克公司所在地。

顾以涵赶到的时候,大厦的四个入口均是锁闭状态。她到停车场徘徊了一会儿,却没能发现万克的座驾。看来,除夕这天,每家都是热热闹闹的、每户都是团团圆圆的,惟有在街上无处可去的人才是孤单的真正的傻子。

在大厦廊檐下的台阶坐了很久,直至全身冻透手足冰冷,她才缓缓起身。两行清泪落下,很快被冷风吹干了。

岩昔哥哥,你在哪儿?

你不是说过,你一直都等在原地吗?为什么我现在回来了,而你却不知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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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的风景,一年四季皆有特点。

她曾跟他提过,想要每个季节都来看看。

上一次来敖德萨,是深冬。那时的黑海,宁静无澜,有如一块巨大无比的蓝黑色宝石。而这次,三月最后一天,春意盎然,海风挟裹着淡淡的咸味,扑面而来,海水却变换了色泽,随着航运的繁忙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质感由深沉的宝石变为滑润的丝绸。

顾以涵从未想过自己又能出现在这座童话般的城市。

她与孟岩昔彻底失去联络之后,于悔恨和煎熬中过了一个乏善可陈的春节,而后无视李坦和魏忱忱的挽留,孤身返回K市。很快,她在学校里谋到两份兼职——余教授的助理和图书管理员。一年多的时间,她勤奋好学且持之以恒,把每个任务都做到最好。余教授很是赏识她,所以出国访问时特意加了一个名额,邀请她同去。

当顾以涵得知此次访问目的地是俄罗斯及周边各国时,第一反应就是婉言谢绝,“教授,我不懂俄语,去了也是给您添乱。”

余教授却说:“你不是不想去,而是害怕那些流言蜚语。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原来您也知道了……”顾以涵无奈地笑笑。

“放心吧,我这次访问带夫人同去,你的任务除了帮我整理资料和讲稿,还要帮我陪夫人逛街购物。”余教授笑道,“至于语言方面,你无须担心,我年轻时候在苏联上过大学,日常用语还没忘光。”

顾以涵还是犹豫不决,“这学期我们班有几个稀缺的实习机会,我想争取一下,进到K市电视台……如果跟您出国,恐怕会耽误。”

余教授说:“为期十天的访问安排,一转眼就回来了。到那时,我给你写一封推荐信,再加上你本身的能力,好单位肯定抢着要你。就这么说定了啊!”

“哦……好吧……”

签证办理的效率很高,从北京出发后,顾以涵仔细阅读了日程表,发觉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连偷懒开小差的时间都没有。莫斯科、维尔纽斯、阿斯塔纳、塔什干、基辅,五座各具特色的首都城市,她只能浮光掠影地一带而过,却无置身其中感受民风民俗的机会。

访问接近尾声,国立基辅大学新闻系主任和几位教授因事未能列席研讨会,K市人文大学一行学者也提前回到了酒店。余教授问顾以涵想去什么地方转转吗,顾以涵回答——敖德萨。

“你这孩子倒是很有眼光的。”余教授的夫人夸赞道,“敖德萨最有名的愚人节嘉年华游行,不正巧是后天吗?”

顾以涵不想解释自己去敖德萨跟愚人节半点关系都没有,索性点头称是。余教授见多识广,却从未参加过此类有趣的活动,他那老顽童的心态被撩拨地蠢蠢欲动了。于是,夫妇二人商量之后,决定和顾以涵一同前去。

也好。

顾以涵想,自己是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有余教授和他的夫人陪着,总是利大于弊。

三月三十一日清早,他们向代表团告了假,包下一辆出租车从基辅直奔敖德萨。一路上,余教授和他的夫人都很健谈,俄语和乌克兰语全部擅长,他们俩同上了年纪的司机聊得热火朝天,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顾以涵的心情像是久雨初霁的天空那样,逐渐明朗起来。

老司机对中国心驰神往,对中国人亦是满怀好感,遂将他们带到了敖德萨的亲戚家中,热情招待一番。

午饭后,余教授夫妇提出到海边散步,顾以涵欣然应允。三人沿着海滨大道缓缓而行,空气中飘散着淡而清爽的花香。余教授的夫人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爱情歌曲,没过五秒钟,余教授也让自己浑厚的嗓音加入进来了——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那茂密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

我们的山楂树呀为何要悲伤

……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他们谁更适合我的心愿

我却没法分辨我终日不安

他呀勇敢和可爱呀全都一个样

亲爱的山楂树呀啊请你告诉我

哦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

哦我亲爱的山楂树请你告诉我

请你告诉我

……

这是那首著名的苏联爱情歌曲《山楂树》,几十年来,传唱不息。

余教授夫妇的二重唱,深情而典雅,时时回响在顾以涵耳畔。夜深人静,她辗转于酒店房间靠窗的单人床上,迟迟未能入睡。她当然记得托程丹青转达给孟岩昔的那句话,“你帮我问问他,等我再出现的时候,能不能一起去看阿卡迪亚海滨大道两边山楂树繁花似锦的场景??”

然而,她人在此地,他却不知所踪。

春暖时节,山楂树的花都绽放了,岩昔哥哥,你还不肯出现么?

每一次相同的发问,都只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她已经足够坚强,却抵不过触景伤情的难过。伴着心口深处丝丝缕缕的刺痛,她阖上双眸,将头埋进被子里,无声地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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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顾以涵和余教授夫妇早早出了门,步行到市中心,在公园里摆摊的商贩处购买了面具和服装,打扮一新。

余教授扮成了化身博士,面具惨白的脸色配上支棱的浓黑假发和黑斗篷,效果好极了。余教授的夫人则喜欢可爱一些的造型,所以选了外星访客小史迪奇的造型。顾以涵也很喜欢,不过史迪奇系列很受欢迎,待她决定出手的时候已经无货,最后只得选了一套同样是蓝色的电影《阿凡达》里Navi酋长女儿的面具与服装。

“奈蒂莉的个性和你很像。”余教授的夫人帮顾以涵整理一下假发发辫,“她是个勇敢执着的好姑娘,你也是。”

顾以涵鼻头一酸,“谢谢……”

游行开始后,为了防止走散,三人约定跟着队伍中间那部新月形花车走,假如谁掉队或被人潮冲散,一定不要惊慌,只要回到街边那家之前吃过早餐的咖啡馆里等就行了。实际上,这种担心实属多余。参与愚人节嘉年华的人虽然不少,但始终保持着规律有序的行进速度,走在人群里,感不到丝毫推搡拥挤的危险。

走着走着,余教授突然高喊一声:“顾以涵,瞧,那边有个杰克向你走过来了!”

“是啊,他好像一直在看你……确实是朝着咱们这个方向——”余教授的夫人也附和道。

“什么?”

由于戴了浓密发辫式的假发遮住了耳廓,顾以涵的听觉受到不小的影响,但透过面具上双眼位置的孔洞,她确实瞧见一个同为Navi族人妆扮的男子朝自己走来。他身形挺拔,步伐稳健,身上亮蓝色的紧身T恤勾勒出了他宽实好看的肩部线条。然而当他越走越近,她却有了转身逃走的冲动。

“又想跑!!”“不是,岩昔哥哥,怎么会是你?”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带出游行队伍,“守株待兔的策略行不通,我这棵树只好跑来找兔子了。”

“你换了号码……一直找不到你……”她小声支吾。

“傻瓜,一点点挫折就放弃了?你跟丹青信誓旦旦说的话都忘了吗??”他摘掉了她的面具,也摘掉自己的,“阿卡迪亚海滨大道两边山楂树花都开好了,就等你来看——”

“我、我……”

“来,看看这个。”

他模出裤袋里的蓝色丝绒小盒,倏的打开,一对精巧的戒指跃入她的视线。定睛看去,戒指上镶嵌的不是钻石,而是她送给他的水晶吊坠,苹果形状的,象征着平平安安一辈子。

“小傻瓜,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吧!”

她点头,唇角扬起微笑弧度时有泪珠落下,“好的,笨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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