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有月余,水溶毕竟放心不下家里,带着水澄、水洛回来。见了黛玉互道劳苦,水溶道:“亏的姑娘在此,帮我们照料府中事务,才使我兄弟能安心守墓,以尽为子者之责,请姑娘受我兄弟一拜。”说着拜了下去。水澄、水洛见兄长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慌得黛玉赶紧还礼:“我受府中大恩,虽粉身难以报答,些许小事安足挂齿?况我没做什么,所有事情都是两位嬷嬷做的,我焉能受谢?”
水溶道:“姑娘在此,足以起到安定作用,不用太谦。”黛玉见水溶比先时清减了很多,形容消瘦,不禁悲上心头,劝道:“太妃、王妃已登仙界,王爷哀伤如此,反使逝者魂眷红尘,难以超月兑,王爷还请节哀。”
水溶道:“姑娘说的是,只是丧母之痛一时难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反哺之恩尚未报答,怎不令人伤痛。”黛玉道:“逝者已矣,王爷还要保重。”水溶道:“得姑娘一句劝慰,水溶虽处冰雪之中,犹沐迟阳之下,感激不尽。”双方又说了些客套话,水氏兄弟才各去休息。一时无话。
水溶回到栎园,略坐了坐,就起身去瑞萱园,秋风萧萧,落叶飘飞,满园荒凉,看院子的老嬷嬷见到水溶,赶着叫“王爷”。水溶进到屋里,久无人住,落尘满积。水溶抚模着一件件物事,拿起一个翠玉梨花花瓶,想这是母亲最爱之物,原是当时皇后所赐,本是一对,那个被自己幼时失手打碎,母亲没有责怪,反而问自己割了手没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如今物在人亡,不胜唏嘘,悲伤不已。
突然身后有人叫“王爷”,水溶转身,却是惠姨娘,惠姨娘拿着一领衣衫给水溶披上道:“天凉了,王爷也要保重身体。”水溶看了看她:“你怎知我在这儿?”
惠姨娘从水溶手里拿过那个花瓶,用绢子擦拭着,道:“我知道王爷对王太妃的孝心,必会来此凭吊。”
水溶没说话,惠姨娘道:“王太妃去世之后,这就没有人打理了,如此冷落凄恻。明儿我让人收拾一下,应该和王太妃在时一样才好。”水溶道:“你回来这些时日怎没让人收拾一下?”惠姨娘把擦拭干净的花瓶放到桌上,道:“王府的事务由林郡主管着,我怎敢妄言妄动?就这还落了一身的不是呢。”水溶道:“林姑娘是客人,理当尊重才是。”
惠姨娘一手在布满灰尘的桌上画着,幽幽道:“是客人,却做着主人的事。”水溶道:“那是因为主人无法理事。”惠姨娘道:“王爷认为我那么不堪吗?”水溶道:“你对主理王府事务垂涎已久了吧?”惠姨娘惊道:“王爷怎么这样说?”
水溶道:“你不来这儿,一会儿我要到你那儿去呢。”惠姨娘微露喜色,道:“王爷找我何事?”水溶看到她一现即逝的喜气,叹道:“你来王府已有时日了吧?”惠姨娘道:“服侍王爷已有五年了。”水溶道:“你以前的丈夫也该成亲了吧?”
惠姨娘大惊:“王爷此言何来?”水溶道:“这些年,你把我瞒得好苦。我已查知你原来指月复为婚与人订过亲,夫家衰落,你父依仗官势强逼退亲,把你送到这来。你出身书香世家,怎肯屈身偏房侧室?王妃汤里的药是你下的吧?你找借口不去送汤,是想把罪责嫁祸到铃儿身上,清除障碍,是吧?”
惠姨娘颤声道:“王爷怀疑我?”水溶道:“在送汤之前,你身体微恙,却大张旗鼓的找太医,你从太医那儿要来了药。”惠姨娘大声道:“我没有。”
水溶道:“我问了给你看病的张太医,他敢瞒我吗?”水溶转身逼视着她,“赵嬷嬷从你房里搜出了药。你还不承认?”惠姨娘身体瘫软,倚着桌子,无力的叫:“王爷。”
水溶冷冷的看着她:“姚素虽名利熏心,行事却没你毒。蓼儿病重,太医说无有生命之忧,也是你从中作祟,说我要把她送人,让她心生忧惧,怀恨而亡。谢明惠,一个王妃的名分这么重要吗?让你下此狠手?”
冯麟从外面进来:“王爷,您在这儿?您让找的人已带来了。”水溶道:“让人带他到二堂等着。惠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以后,你不是王府的人了。”
惠姨娘匍匐在地:“王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饶过我这一次,我一定好好伺候王爷。”水溶道:“自作孽,不可活!这些事情我早已查知,王太妃在时,怕王太妃伤心,还没把处理此事提到日程,只是提防着,现在王太妃已殁,有些事情也该算算了。我已把先时与你订亲的彭俊显找来了,本来你不出这事,既已知道你定过亲,也要把你还给他的。这叫物归原主。”
水溶回身吩咐冯麟:“去叫赵嬷嬷,跟姨娘去把东西收拾好。该带走的让姨娘带走。此后,我们这也没惠姨娘了。”说完,水溶也不理睬谢明惠,走出瑞萱园。
惠姨娘出身官宦家庭,其母怀她之时,就与其父谢文涛的好友彭凯的儿子指月复为婚,后彭凯因事罢官家道没落,谢文涛悔之不及,谢明惠生得美貌异常,颇读诗书,有几分文才,自视很高,不肯俯就这门婚姻,一心要嫁入高门,才不负自己花容月貌。谢文涛就找借口退婚,彭凯洞悉其中原委,也不相强,同意退婚。这样几年,高不成低不就。其父谢文涛一次进京面圣,偶与同僚到北静王府晋见北静王,北静王设宴招待,歌舞侍席,宾主畅谈甚欢,酒酣耳热之际,品歌姬评舞女,水溶提到渴望得一位才貌双全的红颜知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文涛回任之后,把见到北静王的事说与女儿。谢明惠攀龙附凤之心陡胜,父女计议,把谢明惠送入王府,没想到水溶不要,还是谢明惠手段高明,找理由留在王府陪侍王太妃,又哄得王太妃、王妃开心,终于在王府有了一席之地。之后明里、暗里不断与王妃抗衡,水溶不喜王妃,又喜欢她有几分才学,也就纵容了她,使她更加得意,心气更高,美中不足,父母去世,家庭无依,不似姚王妃有家庭背景,又有王太妃支持,难以取代。水溶逐渐发现她心机深沉、貌美心毒,不如姚王妃的坦荡,铃姨娘的直率,蓼儿死后,对她就有所怀疑,遂不再喜欢,疏远了她。姚王妃怀孕,又增加了争宠的砝码,谢明惠一筹莫展,遂铤而走险,下药暗害王妃,没想到事情未成,倒引来水溶查究,加强了会槿园的防护,使自己无从下手。正无计可施之时,姚王妃家庭变故,命赴黄泉。谢明惠以为有机可乘,可以取而代之。谁想水溶一直在查证蓼儿之死与王妃险些小产之事,竟让自己一败涂地。当夜,谢明惠哭哭啼啼的跟着彭俊显走了,水溶也算对得起她,陪送了些东西,算是谢明惠的嫁妆。只是彭俊显被逼退婚后,已与其他女子成亲,谢明惠回去了仍是妾室身份。
水氏兄弟回来,黛玉卸下了身上的担子,感到一身轻松。一夜睡得安稳。第二天,虽说天朗气清,也有丝丝凉意,黛玉披上一件衣裳来到院中,望着高远的天空,忽想到秋季降临,百花凋谢,“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可此时却没有往昔的悲凉慨叹,又想起刘禹锡的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同一个季节,不同的人却看到不同的景致,拥有不同的胸怀,是人不同而非物不同也。黛玉信步来到园中泠水阁,倚栏凭望,见秋水澄澈,菊花片片,吟道:
冰澈高天万里长,山明水净菊花黄。
凭栏金风清入骨,自与春光争胜场。
“好高雅清远的情思啊。”黛玉惊讶回头,却是水溶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黛玉道:“王爷,您也来散心。”水溶道:“本来想去看看姑娘,见姑娘往这儿来,我就跟来了,恰好听得好诗。”
黛玉道:“让王爷见笑了。”水溶道:“姑娘的情怀与以往大不相同呢?”黛玉道:“以往伤春悲秋,却原来都是自误了,春有春的好,秋有秋的妙,一年四季都有自己的长处,正所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一年都是好时节。’所以任何事情都不在事而在人。”
水溶道:“人都能这样想就好了,就因为人们都太执著,才有各种烦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水溶叹了口气,“但凡她能想明白些,她的父兄能想明白些,也不会如此,也不会累得老太妃如此。”黛玉道:“名缰利锁,几人能够挣月兑?”
水溶道:“窝角虚名,蝇头小利,让世人拼死相争,这又何苦?未若这一方秋水,荷开自艳,荷枯自明,云来弄影,云去成空。”
水溶低头沉吟片刻,道:“刚才姑娘做了一首诗,我这也有了一首,姑娘肯听否?”黛玉道:“王爷有此雅兴,黛玉洗耳恭听。”水溶道:“我就以这方秋水为题吧。”遂吟道:
残荷败尽秋水明,隐隐波心觳纹平。
雁衔白云投倩影,云伴长风何处停?
黛玉听了,明白水溶这是以秋水自比,以云喻她,来向自己暗示情意的,说道:“王爷的诗情变了。”水溶道:“把它赠送给姑娘,姑娘以为如何?”黛玉低头道:“谢王爷盛情,黛玉福薄,无缘消受。”说罢,转身下阁而去。水溶望着她走下楼梯,又凭栏望着阁下的身影渐渐远去,仰望长空,怅然若失。自己这一方秋水,真的能做到云来弄影,云去成空吗?以往总觉得自己洒月兑,笑别人太执著,现今自己洒月兑得起来吗?她永远都是自己无法割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