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有光就有影,便是最繁华的京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同样隐藏着黑暗。南区的角落……就是属于京城的贫民居住的地方。
破旧的屋子,脏乱的巷子,麻木的住民,偶尔有一丝生气,跑过几个穿着破烂的小孩,经常紧跟着的就是有人骂骂咧咧地追进来,但碍于这里迷宫一样的路径,不得不打了退堂鼓。
黑暗中,一道身影迅速蹿房越脊,跳进一条小巷中,继续奔跑。
漏下的一缕月光只能隐隐看见那应该是个女人,只是脸上也用黑布蒙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站住。”前方的阴影中传来清清淡淡的两个字。
黑衣人身形猛地一顿,随后转了方向,往来路奔去。
“唉……”轻轻的一声叹息,然后去路就被人堵上了。
黑衣人反应也不慢,停下脚步,左右望望,就想跳上房顶逃走。
“既然知道是我,就该明白——你跑不了的。”虽然是背对着她,但来人仿佛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
“冷青竹……”黑衣人盯着他的背影,语气很是艰涩。
“我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说……能够再见到活着的你,实在是感激上苍庇佑?”冷青竹背着双手,淡淡地道。
“你……”黑衣人的脚步在一步步退后,显然是极为忌惮。
“怎么,见到老朋友不打个招呼,这么急匆匆就想走吗?”冷青竹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黑衣人沉默不语,眼中充满了警戒。
“或许,我们可以去喝杯茶,慢慢聊聊?”冷青竹微微一笑。
“你为什么会在京城?”黑衣人沙哑着声音开口。
“我不在京城应该在哪里?”冷青竹挑了挑眉,随即恍然大悟道,“看来阁下最近忙着逃亡,连江湖上如此盛传的消息竟也不知……”
“什么消息?”黑衣人忍不住问道。
“我嫁人了。”冷青竹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黑衣人明显是呆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
“我嫁人了就这么惊悚吗?”冷青竹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地道,“那么,我要是说,我嫁的女人,是当今女皇,你不是要更惊悚了?”
“你……”黑衣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才道,“你就是……宁皇贵君?”
“好像是的。”冷青竹也微怔了一下才想起来,“宁”好像是沐千雪给他的封号。
“你竟然、竟然……”黑衣人指着他,许久说不清楚话来。
冷青竹不由得叹气,大概如今江湖上任何人见到他的反应都和眼前的这个差不多吧。曾经的自己又何尝想过,有一天居然会和皇家牵扯不清?皇贵君……如果不算凌绯这个有名无实的凤后,就是真正的第一人啊。
“所以,你拿走了那份名单,已经交给皇帝了?”黑衣人平静下来道。
“从朱浩开始,顺藤模瓜,最近你们损失不小吧?”冷青竹挑挑眉,不否认她以为的名单在自己手里的想法。
黑衣人沉默了。
这些日子忙着逃亡,连冷青竹嫁入皇家这么大的事都没注意,就更别提那些细枝末节了。然而,就凭冷青竹能说出“朱浩”这个名字,她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逃亡,好玩吗?”冷青竹悠然道。
黑衣人闻言,身形猛然僵了僵,背后黑气直冒。
好玩?他竟然问逃亡好不好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冷青竹道。
“我从来都没有过选择。”良久,黑衣人才苦涩地说了一句。
“如果你是说你身上的毒,也未必无解。”冷青竹道。
“你说什么?”黑衣人猛一抬头,眼中精芒暴涨。
“叶紫苏。”冷青竹只说出三个字。
黑衣人眨了眨眼睛,竟然流露出无限的希望。
毒医,叶紫苏。
能制出天下三大奇毒的绝世药师,或许真能解折磨自己几十年的毒?
冷青竹知道她已经犹豫了,毕竟,只要还是正常人,就不会想过这种朝不保夕,即使努力逃亡也终有一日会死于毒发,永无生路的日子。毒医叶紫苏,恐怕没人想得到他只会制毒不会解毒,不过没关系,若是真有需要,他相信自己的面子还是请得动海若烟跑一趟京城的。
“……”黑衣人一抬头,似是下定了决心,正要说什么。
冷青竹松了口气,忽的,眼角的余光扫到黑夜里几点银光,来不及开口,一个闪身上前,推开了背对银光的黑衣人。
“叮叮叮!”几声脆响,只见几枚蓝汪汪的细针打在冷青竹刚刚横在胸前的春雨剑剑鞘上,一个就知道是淬了毒的。
“她、她来了!”黑衣人颤声道。
“呆在一边!”冷青竹一声轻喝,右手缓缓地拔剑出鞘。
小巷两边的墙上迅速出现了几条白影。
冷青竹扫视了一眼,一把抓起缩在墙角的黑衣人,毫不停留地在众人合围之前,破围而出。
他轻功远在这些人之上,加上小巷道路错综复杂,宛若一座迷宫,这一跑,哪怕他骸带着一个人,也还真没人能拿他怎么办。
“这……”八个白衣人纷纷从墙头跳下来,面面相觑不已。
“哼!”黑暗中一声冷哼,虽然声音不大,但就如利针一般,几乎要刺穿耳鼓,扎得人脑袋一阵生疼。
“主上,属下该死。”八人站立不住地跪下。
阴影中缓缓走过来一个人——若是少卿在,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那日他和夜无殇夜探北山破庙见到的那位“主上”了。
“算了。本座都没想到冷青竹居然会不敢交手,直接逃跑。”主上冷冷地道。
没人说话,但跪着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主上又道。
“啊~”猛然间,跪在的八名白衣女子齐齐面容扭曲,滚倒在地上大声惨叫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的居民对于暴力早就司空见惯,便是这么凄厉的惨嚎,竟也没有一人开门看看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巷中已不见了主上的踪影。
另一边——
“为什么要救我?”被冷青竹提在手里飞奔的黑衣人痛苦地道。
“我不是要救你,只是你现在还不能死。”冷青竹又转过几个弯,确认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那股让他不安的气息,这才停下来,随手把她往地上一扔。
“有区别吗?”黑衣人苦笑了一声。
这个地方已经是贫民窟的边缘,隐隐可以听见花街的丝竹之声,繁华衰败,在这里不过就是一墙之隔。
“你现在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豪气干云的张成玉么!”冷青竹怒道。
“张成玉……”黑衣人呢喃了一句,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直到掉出了眼泪,声音嘶哑得几乎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冷青竹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发泄情绪,一言不发。
许久,张成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一抬手,无力地扯下了蒙脸的黑布。
虽然眼眶深陷,神色憔悴,但确确实实,是应该已经死了的金剑门掌门,张成玉。
“走吧。”冷青竹开口道。
“啊。”张成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跟在他身后。
虽然不知道前头有什么,但身后肯定是死路一条,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总是忍不住想要赌一赌的。
冷青竹知道她一定会跟上来,径直带她走进了一家成衣铺,随手买了一套普通的锦衣,让她先换掉身上那套走在街上很扎眼的夜行衣。
“好了。”换好衣服的张成玉明显平静了很多。
冷青竹点点头,刚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熟悉身影。
不用查看,他就知道身边至少有十几名暗卫在。
“陛下很担心。”夜无殇轻声说了一句,审视的目光在他身后的张成玉身上打量着。
“有急事,回去我会解释的。”冷青竹无奈地一笑。
他当然可以想象,这样玩了一出失踪记,宫里那位会着急成什么样子,心里微微涌起一股歉意。
“她……”夜无殇又看看张成玉,有些不解。
“我要带她进宫,很重要。”冷青竹沉声道。
“好。”听到这样明确的回答,夜无殇点点头,也没问为什么。
不论他是藏剑山庄的庄主,还是女皇的皇贵君,只要他是冷青竹,就愿意信任他。
“你……是无殇?”张成玉同样打量了他许久,才微微迟疑地问道。
“你认识我?”夜无殇一愣。
他跟在沐千雪身边多年,便是当初,因为太过年少,也不出名,在一些成名人物眼里,最多不过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后起之秀罢了,按理说,如今江湖上的人,不应该还有人认识他的。
“十年之前,我在烟柳山庄见过你一面,还曾经教了你一招剑法。”张成玉苦笑道。
“你……你是!”夜无殇只是稍稍思索了一阵,但想起来的这个人却让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回去再说。”冷青竹按了按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同时也用行动肯定了他的想法没错。
“跟我来。”夜无殇迅速收敛了所有的表情,转身带路。
“走吧。”冷青竹轻声道。
“我曾经疑惑过,当年如此被人看好的后起之秀,居然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成玉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昔年你是师门长辈好友,我敬你三分,不过如今,我是官兵你是贼,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请恕我无礼了。”夜无殇淡淡地道。
因为有了张成玉在,当然不方便正大光明的出入皇宫,不过暗卫自有他们的渠道,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回到了碧海阁。
虽然四周没有侍从侍卫,但精致的小楼中依旧灯火通明。
“陛下等你很久了。”夜无殇轻声道。
“上去吧。”冷青竹道。
一行三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然而,还没走到二楼就听见少卿气恼的声音:“喂!把棋子还给我!”
“我说,下了一盘棋,你已经悔了十几次了。”沐千雪的声音充满了无奈。
“我只是放错了,放错了!还给我!”少卿道。
“不行,输了带耍赖,要下棋的是你,不过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没棋品的。”沐千雪拒绝。
“真不还?”少卿的语气有些上挑。
“不!”沐千雪毫不犹豫。
“呯!”
“哗啦~”
“哐~”
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夹杂着男人气急败坏的低咒,女人悠闲自在的撩拨,一片混乱。
冷青竹停在楼梯中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皇贵君下落不明,少卿公子可是急坏了,也不知陛下说了什么,才让他安静下来在这里等候。”夜无殇道。
“这叫‘安静下来’?”冷青竹一回头,头疼地问道。
“……”夜无殇无语。
“陛下太宠他了,越发无法无天。”冷青竹摇摇头,重新举步上楼,一把推开门。
然后,屋内的混乱全部暴露在三人眼前……
棋盘翻倒,黑白棋子洒了满地,沐千雪掂着两枚棋子好整以暇,倒是少卿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秀丽的脸色一片通红。
“你们在做什么?”冷青竹道。
“青竹!”少卿一回头,惊喜地道。
“我回来了。”冷青竹点点头,又对着沐千雪轻声道,“让陛下担心了。”
“担什么心?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沐千雪轻轻一笑。
“你就装吧!刚才担心得魂不守舍的人不知道是谁呢。”少卿丢给她一个白眼。
沐千雪一扬手,指间把玩的两枚棋子被她当做暗器抛了出去。
“啊!”少卿抱着被打中的脑袋,一脸的郁闷。
真要动武,恐怕两个沐千雪加起来都打不过他,可是……凭什么每次碰见她总是自己倒霉啊?
还是夜无殇摇摇头,顺手关了房门,随即开始收拾一地的棋子。
少卿尴尬了一下,慢吞吞地挪过去帮他一起收拾。
“我说,他这个棋品该不会也是你教的吧?”沐千雪继续说风凉话。
“怎么会?”冷青竹一扬眉,淡淡地道,“不过是掀了棋盘而已,当初在藏剑山庄,他可是把所有的棋子当暗器打完才算数,害得下人花了半个月工夫才把那些嵌入墙中的棋子全部挖出来,再把墙补好呢。”
“噗——哈哈哈……”沐千雪本事随口一句玩笑,不过听到冷青竹认真的回答,愣了一下,忍不住爆笑出来。
“冷青竹!”少卿抓起一把棋子就砸过去。
冷青竹衣袖一扬,卷住了所有的棋子,顺带护住了身后的张成玉。
不过,这一下终于让他妈看见了那个多出来的人了。
“张、张掌门?”少卿愣了许久才道。
张成玉盯着他的脸,也是满面疑惑。
眼前的人,是玉箫公子墨少卿吗?声音还是很熟悉,但是容貌……除了眉心的梨花印记没变,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不过……那双罕见的妖瞳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假冒吧?
“咳咳!”沐千雪咳嗽了两声,有些不悦地将少卿拉到身后。
“啊,抱歉。”张成玉立即尴尬地转过头去。
不管怎么样,再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么盯着一个男人看都是很不礼貌的事,何况这里还是皇宫!
“青竹,我从来不知道,你连死人都可以喊回魂来。”少卿呆呆地道。
“死人一样可以说话。”冷青竹说了一句,自顾坐了下来。
夜无殇利索地收拾好棋子,放回柜子里,又取出茶盘,亲自沏茶。
“谢谢。”冷青竹微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觉得你也该喝口热茶压压惊,想必之后会有故事听。”夜无殇淡淡地将一杯茶放在张成玉手里。
沐千雪正了正脸色,拉着少卿的手坐下来,刚好另一边是冷青竹。
夜无殇站在窗口,正是屋子里最容易出手的位置。
“想不到我一介草民,竟然有幸见到女皇陛下,或者说……木芸小姐?”张成玉自嘲道。
“朕是女皇还是商人,与你无关。”沐千雪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静静地道,“不过,朕倒是对你死而复生这一点非常之好奇。”
“本来就没死,又哪来的复生。”张成玉模了模鼻子。
“那么,金剑门除你之外,还有活人吗?”沐千雪的问题一针见血。
张成玉怔了一下,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黯然的神色。
不管当初建立这个门派是什么目的,但众多门人朝夕相处,是人怎么会完全没有感情,何况为了掩饰,金剑门的弟子可有一大半是不知情的,是完全的牺牲者!
“你是怎么逃过追杀的?”少卿好奇地问道。
当初在庆州,连他和冷青竹联手都吃了大亏,而这个张成玉看起来倒是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
“这个……”张成玉微黑的脸上有些泛红,好一会儿才道,“我在火场中把掌门的印信、武器全扔在了一具烧焦的尸体旁边,一路扮作商人、乞丐、游侠各种身份,不过还是在京城被他们找到了踪迹。”
沐千雪无语,堂堂一派掌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还真是……好吧,天大地大,命最大!
“为什么来京城?”冷青竹淡淡地道。
“原本是无路可走,想着那些人应该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到京城来打草惊蛇的,没想到……”张成玉看了他一眼,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冷青竹当然明白,因为那份名单的关系,那群人不得不改变计划,追着他一直追到了原本应该先避开的京城,于是……想到京城避难的张成玉就很倒霉地自投罗网了。
不过,要不是张成玉逃亡途中太过小心,以至于消息闭塞,也不至于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了。
“好吧,那么现在就进入正题吧。”沐千雪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的话,“事实上,朕对于你们的江湖恩怨没兴趣,只想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女皇陛下这么问,明显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张成玉道。
“呵呵……碧凌给了你什么好处?”沐千雪一声轻笑。
“好处?”张成玉一挑眉,满脸的怨毒,“便是这一身随时有可能发作的毒!”
“那么,你为什么帮他们?”少卿问道。
“我有选择吗?”张成玉别过了脸,半晌才道,“我的师祖是碧凌派来潜伏的密探,或许她对于碧凌是忠诚的,但是代代相传,我却不是碧凌人,我凭什么要莫名其妙地被人控制,莫名其妙地毁掉我的基业,我的国家?”
沐千雪沉默了一下,也可以理解她的想法。
江湖中人固然没有什么报效国家的意志,但潜意识里也不会喜欢外族入侵,张成玉,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就算幼时天天有人对她耳提面命碧凌如何如何,她却是连碧凌的土地都没有踏上过的,对于一个完全没有归属感的国家,如何能心甘情愿的以性命付出忠诚?
“那些追杀你的人,在碧凌是什么身份?”冷青竹道。
“碧凌九幽堂,皇族创立的秘密机构,招揽了不少武林高手,不乏一些老怪物,用特殊的手段教出来的人。”张成玉说着,语气中一人带有一丝恐惧。
“八剑图,确实是联手合击的绝阵,只可惜,太死板了,只能算计人一次而已。”冷青竹平静地道。
“冷庄主莫要小看了他们。”张成玉急道,“八剑图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次负责此事的首领,乃是九幽堂的现任堂主,武功之高,恐怕不在庄主之下。”
“哼!”少卿的脸色有些难看,显然也是想起了那晚破庙里的“主上”。不过……肯定还是青竹更强一些!
“九幽堂的堂主……就是说,她是最厉害的一个?”沐千雪道。
“不,单论武功,上面还有几位供奉,只是平时不负责俗物。”张成玉想了想才道,“再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你说的那位堂主,我倒是见识了。”冷青竹轻轻一笑,解下腰间的春雨剑,往桌上一放。
之间古拙的剑鞘上,当中的青铜雕饰上,竟是横七竖八地留下了好几道深刻的痕迹。
“这是……”屋里,不管是少卿、夜无殇还是沐千雪,都是识货的人,无不脸色大变。
“距离我数十步之遥,以腕力发出的细针,竟能在青铜上留下这么深的刻痕,此人的功力,确实深不可测。”冷青竹道。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