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学,是我小学四年级的下学期。今天是正式上课,之前返校已经打扫完卫生了。想起我们小时候啊,扫除什么的,女孩子用擦锅球沾洗衣粉刷墙围子地砖和楼梯,男孩子擦玻璃擦灯管外加拖地,现在的小孩,大概不会干这些了吧。
第二节课上课之前,班主任吴老师领一个小姑娘进来,说是刚刚转学来的同学,成绩非常好,但是身体差,让同学们多多照顾她,学习上多多请教她,并且把她的名字大大的写在了黑板上。
她的名字叫“柳溪桥”。真像是一座桥的名字啊,后来证实,果然是一座桥的名字。不过她样子挺好看的。瘦小的脸庞瘦小的身躯,卡通片似的大眼睛,本来就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着,怯生生的看着同学们。
“下面,柳溪桥同学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去讲台上说。”
她站在讲台上,睁大了眼睛,茫然失措的看着台下,又转头看了看老师,老师正在微笑着向她点头。于是,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我叫柳溪桥,今年十岁了,是从和平一校转来的。”然后顿了顿,继续说:“希望能跟大家好好相处。”说完,露出了一个与她的胆怯完全不符的,极力想要表示善意的微笑。说真的,那个微笑太不自然了,看着还有点儿惨惨淡淡的。然后就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逃也似的下了讲台。
老师找男同学把后排的一套空桌椅搬到了讲台旁边,说是让她暂时坐在那里,等新学期考试之后再大家一起按成绩排座位。
柳溪桥不爱吱声,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过去跟她搭话,都会被她一脸的恐惧与漠然给吓跑。是啊,她浑身散发着“你是谁,你好可怕,为什么要跟我说话”的气场,渐渐地就越来越没存在感了。
考试之后,柳溪桥就成了我的同桌。我们那个时候是按排行榜,每12名坐一个小组,一共四个小组,第四组当时空了一个也不两个位置。她考第一名,我是第十二。为什么咱俩坐一起呢,当然是因为差不多高。坐好之后,老师把作为第一名的柳溪桥好一顿夸,大家都对她刮目相看了,当然,还有几个不服气的。不过跟我关系都不大。我天生不好强,随遇而安,或者说,好强的侧重点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她浑身散发的排斥气场让我很是头疼,觉得像被人当成了怪兽一样,虽然,在她眼里似乎大家都是怪兽。
下课之后,我冲她硬生生的搭讪道:“那个……柳溪桥你好,我叫苏淼。”
她点点头,然后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于是就冷场了,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好尴尬,正尴尬的时候,她又冲我惨然一笑。啊!更尴尬了。
“那个……你学习真好,太厉害了……”我想暖暖气氛,但是这句不咸不淡的话说的实在是雪上加霜。
“唔……没什么厉害的。”她看着我,轻轻地说,但是表情明明已经是在求我不要再说了。然后,我就不说话了,埋下头心不在焉的准备下堂课的书本,她也低下了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什么。
于是跟这个新同桌一天天说不上两句话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我发现,她的衣服啊文具啊,都非常漂亮,看着就贵那种的,而且放学后还有人开大奥迪接她。那个时候沈阳还没多少车呢,开车接小孩的没几个,学校门口也不拥堵,总之,可以说她是咱班最豪华最高端的小孩了。可是这种完全可以像小公主一样的小孩,为什么总是低着头呢?随便换一个人,不说得瑟上天吧,至少得有点优越感啊,她为什么会怕生到这个地步?好奇怪。
有一天,我钢笔漏水了,正狼狈的用手捏着笔尖往里塞,沾了一手钢笔水。这时候,柳溪桥递给我一张面纸,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啊……那个……不要再弄了,好脏,钢笔我有好多,这支你拿去用吧。”这句话她好像酝酿了很久,才犹犹豫豫的说了出来。
“好吧,谢谢了~”我正被那个修不好的破钢笔弄的心乱如麻,正好她主动借给我,可算把我解放了,虽然回家得挨我姥说,至少得再跟我讲一遍她上学的时候一根钢笔用十年中间就换过一次笔尖的事儿。钢笔拿到手里,我去,手感都比我那五块钱一支的好多了,再仔细一看,天呐,居然是派克。我认得,每家玛超市二楼收银台旁边有派克的专柜,那一支支的钢笔都摆在架子上用玻璃柜锁起来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上档次的钢笔,老贵了。当时我就突突了,在那个时候,借我用一天派克的钢笔,就好比现在有人把海洋之心或者南非真钻之类的借我玩儿一下午似的,这要是给人整坏了,不得把我拖出去把肾卖了啊。
“这个太贵重了,我还是中午再去买一支吧。”我把钢笔递回去,虽然我根本没有钱买一支,但是我可以找别的同学借一支正常的,十块钱以内的。
“没关系。”她低着头,抬着眼睛看着我,小声说。
“我要是给整坏了可咋整啊。”
“真的没关系。”她不看着我了,头越来越低,完全埋下去了,更小声的说。
我觉得这钢笔我似乎是用定了,我要是再拒绝,估计她就得哭了。
“谢谢你啦~”既然拒绝不得,那就高兴的接受吧,万一用了这个钢笔,我也变得高级起来,那该有多好。
“给……”她又递给了我一张湿纸巾。于是我笑呵呵的接过来,把手指头上的钢笔水颜色擦掉。
“太感谢啦~你怎么什么都有啊,真好~”说罢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手一碰到她,她就像触电似的一激灵,她一激灵,吓的我也跟触电似的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两个人尴尬的一笑,就不再说话了。
到了下午最后一节,已经没有课了,我把钢笔还给她,突然发现,在她的包包里有一件我非常熟悉的东西——哮喘喷雾剂。
“柳溪桥,你有哮喘?”我小声问。
“是,是啊……有时候喘不过气。”她迟疑的小声回答。
“我也是。你那个喷雾剂是哪买的啊,真好看。”虽然是构造差不多的小瓶,但是她的那个看起来比我的好看多了,光面,白色,看起来很有质感。而我这个,蓝色的,薄薄的塑料,看着就是个一次性物品。
“不知道在哪买的,我妈妈从国外捎回来的。”
“啊,你妈妈也在国外啊,我也是诶。”我觉得柳溪桥看我的眼神多了些神采,表情也自然多了,甚至还有一点儿呼之欲出的高兴。什么跟什么啊,因为哮喘而产生的阶级感情?这好感产生的太奇怪了吧!
柳溪桥还是不爱跟别人说话,不过对我却有了特殊待遇。她喜欢拿一些好玩儿的来跟我一起分享,还有一些好吃的,好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东西。她对我和对别人态度的反差,让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哮喘而已啊。
她好几次邀请我去她家玩,我都婉言谢绝了,因为跟我姥解释什么的很麻烦。我姥总觉得去别人家里是给人家添麻烦,而且比方说,我跟我姥说去同学家玩,那么得跟我姥汇报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学习成绩怎么样,思想品德怎么样,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甚至个子高不高吃饭多不多。然后去之前还要给人家家长打电话,总之麻烦透了。幸好我不太爱跟同学一起玩,要不从小就被培养成情报员了。
可是柳溪桥多次邀请我,到了后来几乎变成哀求了,求的我很是不忍心再拒绝了。于是我基本问了她家的情况,跟我姥汇报了。她的爸爸是当官的,但是一般十天半月才来看她一次,妈妈在国外有生意,家里只有她和一位保姆。我姥姥觉得,她小小年纪身边没亲人,很可怜,再加上学习好,又是小姑娘,很乐意让我去跟她玩儿,于是,一天放学,我坐上了大奥迪,跟她去她家了。
她的家里三室一厅,也就刚过100平吧。那个时候沈阳人民流行买超大的房子,100平多一点的真不算大,不过布置的很精致。她住的房间是最大的,她父母有一间,给保姆阿姨一间。我没仔细看别的房间,直接被她带进她的房间一起玩
她的房间给我的印象就是软绵绵的,一切都比正常的软,无论是床还是椅子,或者那个小沙发,都是那种让人坐上去就能陷进去的。我们一起用乐高积木拼了一个好大好漂亮的城堡,然后一起吃三明治,说是三明治,其实就是面包抹了酱,给我夹了火腿肠,给她夹了蛋饼。我才知道,她是不吃肉的。
“你为什么不吃肉啊?”这件事实在是太惊奇了,为什么会有人不吃肉呢?不吃肉怎么能长大呢?
“从小就不喜欢。”
“我听人说,很多人认为吃肉要下地狱,于是就不吃肉,那该多馋啊。难道你信佛?”
“我是信佛啊,我的老师前几天带我皈依了上师。不过我不吃肉不是因为这个。”她想了想继续说:“老师说了,世人有利根者有钝根者,就是有的悟性高有的悟性低,各有各的修行,如果不能守戒不吃荤腥,那也可以吃肉的,不过不可以让生命为你而死,就是菜市场啊饭店的早就死了的没关系,因为你点菜才现杀的不行。”柳溪桥认真的说着。
“啊……上师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那你也修行?”我一下来了兴趣,原来,不只有我是小神棍,好开心。
“我没有修行呢……老师带我去听上师**我也听不懂,而且上师是藏族的,说普通话不太清楚。我只接受了灌顶,还有咒啊什么的我也记不住。”她越说声音越小,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没事儿没事儿,我的师父是个道士,他让我背的东西大多数我也背不下来,正常!一般人谁能背下来那玩意啊。”我没羞没臊的说着。
“真的……?”她眼神一亮,似乎有跟我一样,有一种“终于找到道友”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