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十分消沉,感觉整个世界要蹋下来,整日躲着不肯见人,守在家里,等待语琴回心转意,某一天下班又用她手中的钥匙打开我们共同的家门,人还在门外即扬声喊:“家和,我回来了。”她喜欢先声夺人,语气是那么愉快,可见得她是爱我的。我会开她玩笑,“你不用那么大声,我知道你回来了,但是我不会扬着小旗为你夹道欢迎。”语琴一本正经道:“嘿,蠢材,我是为你好,万一你带了野女人回家,没有做足防患工作,我提示一声,不用逮个正着叫你没面子,我不想演示捉奸在床的好戏。”我抱胸笑:“我才没那么笨,带女人当然去酒店,看你怎么捉奸。”语琴生气,月兑下脚上高跟鞋朝我丢来,我接住,拎着鞋带,在半空摇来晃去,调笑道:“哟,生气啊,原来是故作大方,吃醋你大大方方吃嘛,我是不会介意的。”语琴跳起来掐我脖子,我跳开,她穷追到底,跳到我背上,掐住我脖子,扬起粉拳擂我,吼叫道:“还敢不敢有此贼心?”我笑道:“不敢了,本人已经有了母夜叉,再花心岂不是要死得很难看。”语琴仰天长笑,却不肯就此轻易饶我,直到我指天发誓,这辈子除了她,绝不与第二个女人上床才罢休。想想,语琴是挺孩子气的,她说分手,未必是真心,过一段时间,气消了,自然会回到我身边。
我躲在家中,除了回忆与语琴一起恋爱的十年,便是以酒为伴,胡子长了老长,也不想剃一剃,女朋友跑了,外貌还有谁在乎,女为已悦者容,其实男人何偿不是为已悦者容?
手机快被一班老友打爆,都打电话来,炮轰:“家和,死哪去了,鬼影不见。”
我有气无力道:“请勿打扰,修心养性。”
众老友哈哈大笑,当开玩笑,不依不饶,“限你今晚出来喝酒,否则打上门去。”
我没笑,根本没心思与众老友喜笑怒骂,干脆关机,整日上班下班,有点儿迷迷蒙蒙,每天盯着日历,每撕掉一张日历心跟着往下沉一寸,七天过去,语琴还没有回心转意,从前有事生气,最多三天,不管有理无理,她必出现在我面前,据理力争,没理也要争足十分,骂我一顿,在我怀里用粉拳不痛不痒地敲我几下,烟消云散,什么误会也没有了。
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简单,语琴,她是真的要与我分手,可是,为什么?实情真如她说的,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了爱,选择分手,总不成纠缠在一起拼过你死我活。我承认,若果真的没有了爱,这样分手确实干脆利落,符合现代文明法则。然而,我不服气,相恋十年,分手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甚至于前一天两人还情话绵绵,我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但每晚睡觉前必定通一次电话。第八天,下班即跑去她公司门口,我比她早下班十五分钟,来到语琴公司门口恰逢她们公司下班时间,刚喘一口气,下班人流开始涌出办公楼门口。我站在一棵椰子树后,盯着公司大门,害怕一眨眼间错过语琴的芳踪。
一个白衣倩影走出来,语琴爱穿白色,所有套装几乎都是白的,她身材苗条,曲线玲珑,又年轻,穿上白衣白裙很有一份飘逸,得天独厚气质很吸引异性,长长的秀发在风中舞,更增添一份潇洒,脚上是白色细高跟鞋,双腿修长。从前逛街,穿高跟鞋走累了语琴会软声求我与她换鞋穿,穿上我的休闲鞋的她又有一种调皮的可爱,幸亏她不像《我的野蛮女友》中的女主角那般不讲理,不会强迫我穿她的鞋子,任由我穿着袜子拎着她的白色细高跟鞋跟在后面,行人望着我笑,我也不脸红,做男人,给女朋友拎鞋让她骄傲是职责,这种付出不会是无偿的,语琴得意地哈哈大笑,她快乐就是对我的回报。
现在,语琴恐怕已不要我帮她拎高跟鞋。站在远处看语琴,原来她是那么性感,真正的性感不是坦胸露乳叫性感,站在那里,临风而立,长发飘飘,让男性动心就是性感。我有点酸涩,十年,虽然嘴巴里说爱语琴,其实我并没有很好地欣赏自己女友的美,只当她是一个小女孩子宠她,时间久了,语琴大概以为这是兄长式的爱,原先的男女爱意慢慢淡化,怪不得她义正严词问我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她已经长大成熟,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懂得自己说什么,而我,却还活在象牙塔里做梦。
正要上前打招呼,一辆银灰色保时捷911停在语琴面前,一位穿黑西装的男人下车,很有风度地为她开车门,语琴笑嫣如花,甩甩长发,优雅地上车,黑西装男人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上车,滴一声,一阵风般驶走。
我仿若梦中,耳边似响起语琴娇柔的笑声,那笑声,曾经只属于我,现在,它属于开保时捷911的男人,回头看看自己的座驾,二十几万的日本小丰田,拿什么和人家比。刹那间,我真正感到金钱的残酷与现实。我的爱丽丝,那个爱做梦的女孩,她厌倦平凡、平慵,追求更高生活质量,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我不应当指责她,女人的青春是浪费不起的,我已占有了她十年最美好的时光,也该知足,今后,是该放手让她自由选择了。
我呆呆地靠在椰子树上,动弹不得,天空怎么这么低,气压使人呼吸困难,虽然找出十万个理由安慰自己,伤心是一定的,如果付出十年感情,一朝分手毫不动容,那我才真要怀疑自己虚伪,我讨厌虚伪,做人本来就难,何必再为难自己。
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家,家本来是可爱的,从买房装修安置,都是与语琴一起做,三房两厅,一间主人房,一间客房,一间书房,色彩全是语琴喜欢的,布置格局也是照足语琴的心意,无限温馨。现在,这一切对她显得多余,或者现在,这小小三居室对她来说太狭窄,已容不。
平常我们并不住在一起,她有自己的小公寓,偶然我去她那里,或者她来我这里,平常却是各自居住,保持单身的自由。语琴说婚前不宜住在一起,否则婚后全没新鲜感,才入洞房就已是老夫老妻,真真可怕。我大声赞同,平常也怕被女友管辖住,缚手缚足,想和一班猪朋狗友吃喝玩乐都不自由,男人颜面无存,多惨,幸得语琴大方、得体,收放自如,懂得给我一定的空间,在一班老友面前挣足面子。所以语琴一直是一个好女友,独立却不失温柔,偶然显露她柔情一面,会让我整个人都酥麻掉。
真真悲哀,为什么相爱的时候不觉得她对我的重要性,珍视她,爱惜她,欣赏她,呵护她,而要在她离去后才发觉她由里而外都是优点呢?十年来与语琴没有闹过别扭,她似空气一般活动在我的身边,我也就以为这辈子就该是这样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语琴会舍我而去,故不思上进,不思讨好她,她厌倦了我,追求更好的。
我扑在床上哭了,泪如泉涌。谁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谁要做大丈夫,只要我的语琴回来我的身边,还和从前那样对着我撒娇发痴,埋怨这埋怨那,愉快地喊:“家和,家和,家和。”名字自她嘴巴里流出来,似乐曲那般美妙动听,现在,她恐怕不愿再叫郑家和这人的名字,她转而去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让我无比痛心丧气。
语琴,语琴,你真的要抛弃我,舍却这份走过十年恋情吗?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很阴暗,你可想好,你可走好,假使知道会跌倒也不后悔吗?
我的心痛得抽搐,猛喝酒,酒入愁肠愁更愁,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可以用什么来减轻内心的痛与伤害,唯有酒精的麻醉,可以让心暂时得到缓解。恰又逢老妈打电话追究:“家和,你与语琴何时结婚?三十的人,整日挂住玩玩玩,要自由,当心语琴等不及不要你。”老妈并不知情,同样的话也已对我说过多年,这回听起来特别刺耳,是,语琴离开我,一定是我不够好,不懂得她的需求,她绝不是一个爱慕虚荣肤浅的女子,不会因为别人开保时捷911,我开小丰田而抛弃我,总是因为我身上某些缺点,别的男人身上的优点是我永远无法具有的,语琴看见了,立马显照出我身上的缺点不可容忍,当机立断与我分手,她已二十八,不能再浪掷青春,我整日吊儿郎当,应当不是女子心目中泰山般稳靠的白马王子。
老妈还不饶我,“家和,你有听我的话吗?次次与你谈婚姻大事,都是这样唯唯喏喏应付式,别怪老妈嘴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将来语琴变心,你可别掉泪,没人同情你。”
我差点哭喊着让老妈别再说下去,因为她的话一一应验,可是怪谁,老妈这翻话早几年已在我耳边吹鼓过,是我嬉皮笑脸不当一回事,还指责妈妈多管闲事,不给我自由。
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语琴妈妈也打电话来,语重心长,天下慈母大概都一样。
“家和,你与语琴已老大不小,赶紧把婚事办办,定下终身大事,别拖来拖去拖成空。”词里词句还暗示我,语琴是女孩子,青春浪费不起,而我是个男人,五十岁结婚都有机会,我唯有唯唯诺诺,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好容易打发两家父母,眼泪似断线珠水,簌簌而下。谁说男人蹉跎得起,男人的青春也是青春,现在再要我去追女子,花十年时间与她恋爱,恐不要我老命,但是,谁叫我是男人,有错自然得承担,难道还似三岁小儿般,在两家父母面前痛诉语琴变心,再把两家父母搬出来阻止她离弃我吗?笑掉大牙。
眼泪又不受控制落下来,如果听从老人们的话,语琴早已是我的孩子的妈,她可会安于现状,甘心一辈子做郑太太?或者结婚七年,遭遇七年之痒,婚姻出现危机,但她是善良的,总不忍心舍弃我与孩子,独自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现在所有的假设都不存在,语琴真真实实地离我而去了。
整日浑浑噩噩,幸亏有工作可以寄托情思,为了驱除语琴离我而去的落寞与悲泣,我全身心投入工作中,从前不加班,现在我会留至公司十点,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回家,凉不冲,脸不洗,衣服不换,倒一杯酒喝下去,趴到床上,一梦到天亮。从前我从来不会不冲凉爬到床上去,语琴洁身自好,最讨厌脏兮兮还自命为不羁的男人,她指责那种男人是骨子里懒惰,为自己找借口,放荡不羁绝不是形容邋遢,而是指精神上的无羁,她自有自己一套见解,常常改造我,还说:“女人天生的职责是改造男人。”我问:“那么男人的职责也是改造女人了。”她瞪大眼睛道:“怎么会,男人如果只能做这种事,简直枉作男人,男人的职责是让女人改造成好男人。”我也瞪大眼睛,怪叫:“那么男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语琴笑吟吟道:“你不用不服气,男人根本不是东西。”我申吟道:“那是什么?”语琴快乐地说:“是我的男朋友啊。”我整个人朝她扑过去。回思前尘往事,现在谁还在乎。
第二天瞪开眼睛,冲凉、洗脸、换衣服,拎着工事包上班,第一件事是让女秘书泡一杯浓浓的咖啡提神,女秘书取笑我转了性,突然如此努力工作,莫非公司又要升职,表现自己,我瞪她一眼,升职也换不回来语琴,去他妈的升职,只要语琴回来我的身边,让我做乞丐都愿意。每天如此,三天后,家里堆满脏衣服,脏袜子,空酒瓶,面包屑。看着满地狼藉,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从前,有语琴的时候,她会上门来为我收拾家,把换下的衣服袜子放进洗衣机,不能机洗的拿去干洗店,家里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每件衣服语琴都折叠分类放在衣橱里,非常方便。有一回语琴取笑我:“家和,倒底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看看你私生活乱糟糟的,整个一大少爷款。”我幸福地笑,“小事你照顾我,大事我照顾你啊。”语琴怒:“哼,你倒是精乖,生活无小事,懂不懂?”我大笑,语琴说的对,并不一定是我在照顾她,生活上,她照顾我的地方实在多。
快递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大包裹,我吃惊地看着包裹,大学时候常常收到父母接挤包裹,工作了谁还会送包裹来?迟疑地问送货员,是不是搞错了,送货的小伙子抓抓头,闷声问:“请问你是不是叫郑家和。”
我谦逊地说:“正是。”
小伙子不乐了,白我一眼,“那就没错,请签个名字,又不要你付邮资。”
他一定以为我害怕出钱,所以迟疑,人家还要赶着送下一趟,不便阻碍他宝贵的时间,现代社会节奏
快,谁的时间都耽误不起,忙抓起笔签下大名,小伙子撕下单子离去,看得出来他依旧有点责怪的意思,我不觉看向玻璃窗,照照自己,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婆妈讨人嫌起来。
包裹打开,整个人呆愣愣,跌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里面不是定时炸弹,也不是死老鼠,箱子里装的全是历年来送给语琴的生日礼物、情人节礼物、新年礼物、圣诞礼物、相爱周年记念日礼物,名目繁多,种类精奇,琳琅满目,其中有一款四叶草情侣项链,那还是刚开始流行四叶草做饰物装饰时买的,非常精巧,语琴爱不惜手,戴上后从没有月兑下来。工作领第一份薪水,第一件事是跑到金店给她买白金项链,语琴把金链子丢进抽屉根本不屑一顾,依旧戴着那条不值钱的四叶草情侣项链,我不解,追问她何故?语琴给我老大一个白眼,说我不懂风情,四叶草情侣项链是她人生收到的第一条项链,也是我们青春的见证,爱情的定情物,自然意义非凡。我轻飘飘的,由此可见我在语琴心目中地位重要。一把锁,一把钥匙,锁我戴,钥匙语琴戴,她为我挂上锁的时候很认真地警告说:“家和,你这把锁,除了我脖子上那把钥匙,不许为任何人打开,知道吗?”
我气她:“万一锁自己开了呢?”
语琴很有把握地说:“没有万一,如果真有万一,你死定了。”
我继续与她打情骂俏,“你想要我怎么死?”
语琴侧头想,嘴角弯弯,眼波流动,样子很可爱,我忍不住俯下头亲一下她的脸,她气笑,“嘿,家和,别说我不警告你,这辈子除了我爱你,还有哪个女人比我更爱你。”
我把她拥入怀里,下巴搁在她脑袋上,幸福地说:“还有我妈呀,你别忘了,这个世上第一个爱我的女人是我妈。”
语琴生气,呶起嘴巴,凶霸霸地问:“家和,我问你,如果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我暗暗好笑,理性如语琴,也逃不出这个婆媳谁至重要的圈子。
“当然先救我妈。”
“你不顾我死活,让我沉尸河底?你这个没心没肝的臭男人,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饶过你。”语琴气冲斗牛。
“如果你不幸沉尸河底,亲爱的,我正好再找一个更好的女友。你看我,年轻有为,气度不凡,也是一翩翩佳公子,招招手,自有大把漂亮女子排队等我挑选。”
“我明天就报名学游水,不让你鬼计得呈。哼,想要换女友,这辈子别想指望我会退位让贤。”语琴恨恨地用粉拳敲击我的胸骨,两足乱踢,我捉住她的手,放在嘴巴里吻一下,再咬一口,语琴呼痛,气也消了,自觉孩子气,脸伏在我怀里,不好意思地笑,笑得全身颤抖,使我心痒痒了很久。
现在,她居然把戴了十年的情侣项链一并退回给我,如果说看见她上另一个男人的保时捷911还残存一丝半缕侥幸,梦想语琴有天厌倦新男友,回到我的身边的话,这一刻,所有信念刹那土崩瓦解,她做得太绝了,不留一点空间给我,连念想连根抹杀。我才真正明白,她不是孩子气,不是与我闹别扭,不是因我不够好,真不够好不会一起走过十年,而是,她真真实实地移情别恋,对旧的感情毫不留恋,连带对我这个人,亦冲淡的干干净净。
邮包里每一件礼物都写满记念意义,语琴是一个细心的女子,礼物保存得很好,不缺不损,还和新买时一样,但是,人已去,礼物也失却意义,只会徒增烦恼罢了。语琴,语琴,过去的十年,对你而言,真的那么不屑一顾吗,你连见我一面都不屑,近在咫尺,居然通过快递公司把这些东西送到我手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变成负担,仿佛见面我会死缠乱打拖住你的手,不放你走一般。
除了礼物,箱底下还有一些我遗留在她小公寓里的衣物生活用品,她折叠好,装在密封袋里,一并快递过来。我苦笑,轻轻地把脖子上戴了十年的锁取下来,丢进邮箱里,准备连同别的礼物一起丢进垃圾筒去,又有点不舍,项链是我买的,但却是语琴亲手为我戴在脖子上的,怎么说,这个项链是我买给她的第一份礼物,那天收到礼物的语琴特别高兴,白脸蛋红红的,眼睛都在笑,一副幸福小妇人的满足样,这副神情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发誓这辈子除了语琴,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也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语琴过上幸福生活。誓言历历在目,我做得不够好,至使语琴选择离开我。
我把四叶草情侣项链捡出来,用密封袋装好,锁进抽屉里,锁住的不是项链,而是我对语琴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