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似轻纱在眼前一拨,整个世界瞬间清明起来,那因忧急与气恼而蒙上的灰霾,于一这刹那齐齐湮灭不见。
她眸光清透发亮,纤指未染豆蔻,于空中淡淡一划,便是一道优美而华丽的曲线。
“——你们四个,现在去御膳司将菇菇接回来,若是不能将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惟你们是问!”
她嗓音并不洪亮,柔美中带一丝冷冽,气势威严却似与生俱来,无形中汹涌而起,排山倒海般压下,竟逼得众人心头一窒!
被点到的四名守卫只觉得身形微颤,竟是生出无限怯意,不禁齐齐扭头看向层寂惚。
“你们去吧,务必将菇菇姑娘好好地带回。”
层寂沉声叮嘱道,出乎意料地毫不违逆,而后,又朝兮予颔首一笑,“有他们几个去寻,这下,公主殿下可以安心了?”
“有什么消息,还烦请大人告知了。温”
兮予微微一笑,转身朝来时路走去,不一会,便消失在回廊之后。
“……大人。”
门口的静默持续了许久,才有人唤出声来,“这公主好生奇怪,刚才还那么忧心忡忡气急败坏的,竟然就这么平静地走了。”
层寂抿紧唇,忽地大手一摆,那宝剑竟如风火轮般,在他指尖飕飕转动起来,“大概,是看穿了吧。”
手下人顿时大惊失色,“……什么?看穿……”
“是啊,看穿了。”
层寂淡淡道,“看穿我是故意刁难激怒她,看穿我不敢真的随意放那姑娘出门,必定派了人在旁边保护,因为一旦出事,第一个要被陛下追究责任的,便是我这放行的人。”
“有我这尊大将替她紧张着,她自然不必那般忧心忡忡,既然不能亲自出去寻找,心急无用,倒不如回去等待消息。”
手下人面面相觑,诧异道,“这汧国公主……当真这般厉害?难不成,是我们方才露了什么破绽?”
“不,不是露了什么破绽。”
层寂摇头,“而是我放人出去这件事,本身便存了破绽,恐怕,她已经看出我的身份并非守卫长这般简单了。”
守卫们听得瞠目结舌,最后才有一人难以置信般问道,“可是,之前明明听闻那汧国公主软弱无能……”
“自己没亲眼见过的,也能作为依据么?”
层寂摆摆手道,望着兮予离去的方向,眸中精光四射,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悄然浮上嘴角。
他已然改观,却倒还是低估了她,不过,也无妨。
起初被派来这夕虞宫只觉得不甘,如今想来,倒真是自己目光短浅了,有这般一名暗藏锋芒的敌国公主在,以后,多的是好戏看。
“阿嚏……”
被议论的主角此刻正绕过拐角,忽地一阵凉风吹来,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伸手模模鼻尖,她禁不住叹了口气——菇菇啊菇菇,你也真是胆大妄为,竟然自己一个人便跑出去了,万一碰上有心人存心加害可怎生是好?
她的确看出那层寂乃是存心刁难捉弄,企图看她失态的模样——以伏尧的手段,层寂这般聪明的人,既然敢堂而皇之地忤逆王命,又怎会不给自己留招后手以避免主子的雷霆震怒?
只是层寂纵然是非凡人物,来头不小,却也不过臣子罢了,若是遇上羲王后那级别的人物要对菇菇下手,派去的护卫又怎么抵挡得住?
可如今她已不能再从暗门溜出,只能在这里默默祈祷菇菇别那般不走运,头次出门就触了大霉头。
这般想着,肚子又咕咕叫唤起来,她才记起自早膳后还没吃过东西,如今下午了,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
唤来宫婢问了储存点心地方所在,便也懒得等人来拿,自己径直寻路找去,半路竟忽地听见有尖锐刺耳的女声隔墙传来。
“——你这小贱人!连倒个夜壶也不会么!竟然溅到本姑娘的鞋子上!你你你!你怎么不去死啊!”
她没来由地心一堵,只觉得这泼妇般的声音真是格外难听,便转了方向绕过廊墙,好奇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见,却是惊得不轻。
四丈见方小小庭院里,世界分隔两半,对比鲜明。
这厢,十余名宫女围成两排,众星捧月一般,环在一名女子身旁,人多势众。
那厢,冰冷的土地之上,跪着一名身形瘦弱的女孩儿,形单影只,孤立无援。
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哪名宫妃在训斥自己的丫鬟,从画面,到架势,熟得不能再熟。
可转念一想,不对劲呀——这可不是在自己的夕虞宫里么?
这些宫女,全都是她的婢女,怎地这般一看,竟还分出了三六九等?
那瘦弱的女孩儿背向着她,看不清相貌,宫女中心被拱卫着的那名女子,模样倒是一览无遗。
竟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柳眉杏眸,唇红齿白,颇有几分古典韵味,遗憾的是,那些恼怒刻薄的神态,宛如疤痕藓斑一般,将那美丽污损了不少。
她记起昨日初至这夕虞宫时,在花鎏的命令之下,所有服侍的宫婢皆被唤来大厅之上,向她伏跪行礼以示顺从。
她记性是极好的,可谓过目不忘,却全然不记得那诸多宫婢之中,还存有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
要么,便是此女恰好为新添入册的宫婢,要么,便是昨日故意藏匿,不肯来向她伏礼示弱。
如今看这女子耀武扬威,全然一副主子姿态,十有八·九,是为后者。
不是说这夕虞宫已为她所有之物么,什么时候冒出这般一位“小主子”?
还是,见她身份特殊,又是大伤未愈,径直当她是好欺负的“病猫”,猴子跑来称大王?
她只觉得有些好笑,默不吭声地躲在墙角,继续看戏。
“对不起……玛瑙大人……”
那被辱骂的女孩子低垂着头,声音低哑发嘶,虽是跪姿,脊梁却一直倔强地挺立着,“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刚才有人撞奴婢……奴婢这便替您去洗……”
“还洗什么洗!你是想让本姑娘继续穿这么恶心的鞋子么!”那唤作玛瑙的美人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在女孩儿的小月复上,“该死的贱人!真是没点脑子!跟了我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
兮予眉心一凝,便欲上前出头,然而心波一个激荡,又止住了步子。
那女孩儿被踢翻在地,蜷缩着申吟出声,嘶哑着声音解释道,“大人不必生气……其实那夜壶里装的并不是……”
“你还敢说那个恶心的字?!”
玛瑙更是懊恼,对着女孩儿的肩头又是重重一脚,“你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我好心给你改了绿儿的名字,将你带来这夕虞宫好吃好住,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奴婢不叫绿儿!”
似触电一般,那女孩儿猛地身形一抖,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仰头望着头顶的欺凌者。
声音嘶哑颤抖,却是沉若铅块,掷地有声,“——奴婢名叫翡翠!翡翠玛瑙的翡翠!”
玛瑙脸色一僵,随即转成纸白,身子也气得哆嗦起来,“你这贱人真是屡教不改!明明你爹娘给你起名叫裴小绿,你非要叫自己翡翠,也不避讳王后娘娘的名讳!这么不懂宫中规矩,你倔死算了!”
说罢狠狠一脚朝女孩心口踹去,竟是不踹死人不罢休之势!
不料女孩儿一个滚地避开这脚,反倒爬起满脸悲愤地瞪着她,“你不要太嚣张!说什么报答,你将我带来这夕虞宫,也不过是为了继续欺压折磨我罢了!”
指甲生生嵌入肉里,女孩儿一双大眼睛仿佛是要瞪出血来,“你给我听好了,如今我是任人欺负的丫鬟,以后我定会出人头地,流芳百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片愕不成声,那玛瑙楞了许久,终是反应过来,一张俏脸涨成猪肝色,脚在地上狠狠一跺,“好啊!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竟然一直存着这种心思!看你的野心,以后竟是还想当王后不成!”
“——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作数!”
她这怒呼之下,顿时有几名宫女如狼似虎地扑出,拳脚如雨便要朝那女孩儿身上招呼而去,余下的宫女们虽然面露不忍,却也全然不敢阻拦,只闭了眼扭头不敢再看。
“——住手!”
眼看一场惨剧即将发生,忽有清亮女声蓦然响起,宛如平地惊雷一般,将这混乱不堪的局势震慑下来。
众人皆是一怔,齐刷刷地朝声音方向望去,顿时神色一滞,呆若木鸡。
宛如月轮出海,青云出岫,一道淡黄色的倩影,从廊墙之后缓缓现出轮廓。
芳容清丽秀雅,莲步摇曳生姿,那女子只这般和着斑驳暗影缓步走出,竟如仙似画般,让人目光触之即醉。
那身形看来单薄得很,面上亦是神色淡然,不愠不恼,然便是这一步一步逼近之间,众人惊艳之余,竟觉头顶云层徐徐压下,将这一方小院尽染上肃穆之色。
玛瑙那一脚凝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瞅着那美丽不输风华更甚的宫装女子,杏眸里无数神色交织成网,似怨恨,似嫉妒,似不甘,又似不屑。
“见过公主殿下……”
不知是谁最先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恭谨地俯身行礼,顿时一众宫婢齐刷刷地躬去,大气也不敢出。
昨日大厅里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花家太傅便立在此女身后,面色平静温和,眸光却寒冷决绝。
所谓的陪同,分明是在警告天下人——谁敢对这夕虞宫之主不敬,便是与整个花家为敌!
是以,她们虽对这敌国公主多有不屑轻视,却也无一人敢明面上表示忤逆,亡了国的公主并不可怕,但那富可敌国垄断四国商道的花家,这大羲国却是没有几个人惹得起。
唯有一人例外。
玛瑙硬生生地立在一群恭谨行礼的宫婢之中,硬生生地挺着高傲的脊梁,硬生生地与来人对视毫不避讳。
目光交接间,便有火光滋滋作响,这暗藏玄机的火苗,兴许哪一日便迸发为熊熊大火,将这夕虞宫整个吞没。
“你是谁?为何昨日点阅人数之时,本公主不曾见过你?”
对这明显不过的敌意,兮予却是惘若未见,只缓步而来,立于一角,双手环胸,挑了下颌,这般对玛瑙淡淡道。
无须装腔作势,无须众人追捧,宫主之威,浑然天成,不过随意一站,瞬间便将狐假虎威的某人比了下去。
玛瑙面色一白,懊恼之余,又有些烦躁,便只咬紧了樱唇不说话,竟是全然不肯给她面子。
“你不说话,便是默认自己身份可疑了。”
兮予也不生气,只将衣袖似柳枝一甩,“来人啊,将这可疑的女子拖出去,我夕虞宫里,可不容这等奸细存在!”
众婢女面面相觑,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不敢有所动作,显是不敢得罪玛瑙,但又骇于花鎏的威势,一时间,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如此看来,这玛瑙的后台倒是来头不小。
在这大羲国里,能与花家抗衡的势力不多,难不成,这玛瑙背后还是什么皇亲国戚不成?
兮予不动声色,心底暗自推算,忽地俯,将那被欺负的女孩儿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叫做翡翠是么,本公主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你现在去将守卫长层寂叫来,让他将这不知尊卑的贱人扔出夕虞宫去。”
那女孩子满脸土灰,一身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是乌黑发亮,听得她这话,顿时睫羽一颤,低头道,“公主殿下……这玛瑙是王后娘娘的表亲,玳瑁大人的表妹……”
……王后?玳瑁?
兮予心头一惊,顿有莫名烦躁涌上心头——她就说怎么一见这玛瑙便觉得厌恶至极,原来竟与那玳瑁有着这般一层血缘关系。
那玳瑁仗着自己跟王后的关系在宫里肆意妄为,对她明里暗里欺压使坏,这玛瑙便跟玳瑁浑似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在她这夕虞宫里,竟然也敢狐假虎威,自立为主。
若不是她今日恰好经过此地,还真不知道她身边的人都认了别的主子,若今日不好生整顿立威清扫隐患,日后被暗地算计了也不晓得。见她良久不说话,玛瑙却以为她是怕了,气焰再度嚣张起来,冷冷笑道,“你现在是知道本姑娘的身份了?你不过是亡了国的公主,走地凤凰不如鸡,也敢这么嚣张,以为得到花太傅一点青睐便能上天入地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愈来愈张狂,最后,玛瑙竟用手指对着她戳戳点点,“花大人不过是看中你那点小把戏,将夕虞宫送给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真以为自己能替代华祚公主成为花夫人?你身边那个丫头一脸狐媚相,死皮赖脸地混出门去,一看就是想要出去勾·引男……”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顿时世界鸦雀无声。
原本抱着隔岸观火心思的宫女们,于这一声之后,全部石化。
玛瑙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