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酥娘 第一章

作者 : 杜霏

天朝仁佑二十二年,国事康泰,民生安乐。

西京为天朝都城所在,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暮秋午后,大街上行经一乘软轿,其顶端有面精致的徽帜,上头绘只青色的龙。轿子旁跟随着一名高大青年,腰侧系了条长鞭,是相爷的贴身侍卫。

不久,软轿停在“明月斋”糕饼店前,帘幔掀开,一袭深紫官袍的男子从容步下轿,颀长挺直的身形没入店内。

“瞧!是范相爷!”对面茶肆敞轩边坐着几位宾客,其中一人探出窗外嚷道。

“这倒奇了,平日天未暗下不见相爷归来,今儿个倒是早。”另一人嘴边嗑着瓜子,闲说着。

“这些年范相爷为圣上重用,承袭了他范家先祖的风范,为国为民哪!”有人赞叹道。

“这……范相爷看来年岁似乎不大?”当中有人疑惑道,想是外地初来西京。

“兄台有所不知,范相爷不只是名门之后,才智更是高人一等。想当年他未满弱冠即高中进士,自此仕途上一路顺遂,成了咱们天朝有始以来年纪最轻的丞相……”一提起范相爷,西京人人皆能信手拈来,洋洋洒洒列出种种事迹。

于是在这外地人不经意的一问,茶楼顿时喧哗不已,众宾客纷纷争相告知--

天朝建国近百年,当年天皇夏侯毅立国,大力赏赐开国功臣--范、周、赵、朱四大家,于西京四面大兴土木,赐予各家华丽宅第,并以青龙、白虎、玄武及朱雀钦赐四大功臣“家徽”,用以彰显其高贵的门第,也代表四大家各据一方,守护着居中的天子。

寒暑更迭,人非物换。迄今范、赵两家仍为朝中大臣。范家这一代家主范洵清贵为当今相爷;赵家与皇室结为姻亲,承圣上宠爱多年的赵贵妃即为赵家长女。至于周、朱两家已趋衰落,后世子孙于朝中无立足之地,仅有几个子弟靠着祖上荫补个七八品的无事官,闲散度日。

范家贵为名门世家,只可惜支庶不盛,独留范洵清一脉单传。范老爷生前虽纳了房姬妾,也只生得一女。独子范洵清自幼聪颖敏慧,十九岁进士及第后,仕途一路平顺,于二十四岁任太子少师;二十七岁献计敉平困扰朝廷多时的西北战事,同年,官拜为相。

范洵清不仅功成名就,相貌亦是堂堂。西京里只要稍有些地位的人家,莫不想攀上范家这门亲戚。

一年前他任丞相时,皇上亲自指婚,将赵家小女儿指予他,才子佳人的结合一时蔚为佳话。不意赵家主母溘然谢世,赵瑶华年纪尚幼,拟为娘亲守丧,两家便将亲事延宕下来。

正室未入门,范洵清也不曾有纳妾收偏房的念头;以他当今相爷的身分,即使偏房侧室,亦是多少人家亟欲求之。然范洵清一一辞谢,就连皇上赏赐的美人,他也以公务繁忙、无福消受推却之。这事传开,范相爷于西京自然又多了项美名,姑娘家莫不羡慕赵瑶华,此生得夫君专情以待。

人们谈论之际,范洵清自糕饼店步出,手里提着一盒“明月斋”最有名的凉糕,坐上轿子,往城东而去。

回到范府,贴身小厮安平随即迎上来。

“爷辛苦了。要不要先歇会儿?”安平伸手接过范洵清手中的糕饼。

“不了。老夫人还歇着吗?”他走回自己院落,边问。

“刚才见红英让人备茶,想是老夫人小睡醒了。”安平在其身后回话。

“那好,我简单梳洗后就过去。”

不久,范洵清来到老夫人的院落,厅里两个丫鬟远远见着人便迎上去,福着身,恭敬喊声:“相爷。”

老夫人在屋内听得,即嚷道:“今儿个皇上倒好心,让你早回来?”

“朝中无事,孙儿自当早回。”范洵清进屋,向祖母请安。

“也好。咱祖孙俩多久不曾这般闲坐了?”老夫人拉着孙子的手,让他一旁坐下。

“孙儿今日遶至大街,买了祖母最爱的『明月斋』凉糕,正好配茶。”他提起手中的糕饼。

老夫人见状,喜得眉开眼笑,下一瞬却是回头朝着内室,带点耍赖的口吻喊道:“听见没?这是相爷买来的,妳可不许阻拦。”

嚷罢,老夫人回过头,佯装抱怨地道:“这青丫头愈发的不象话,都要爬到我头上了。”

“您老人家是老祖宗哪!谁敢不敬。”范洵清瞧祖母心情甚好,便跟着说笑。也唯有在祖母跟前,才见他有着异于平日沉稳淡然的轻快神情。

“青姐姐是为了老祖宗好,所以您哪……是心甘情愿让她爬您头上。”一旁圆脸丫鬟取笑道。屋里几个丫鬟听了,全捂着嘴轻笑。

“瞧!这几个丫鬟全让青丫头收买了,一心向她。”话虽这么说,老夫人倒也跟着笑开来。

“她们是一心向您!”一记清嗓扬起。内室走出个女子,一身淡绿衣衫,面容白净,眉目娟丽,仪态素雅恬静,一双水眸黑白分明,此刻正含笑地睐着范老夫人。

女子名唤古青舒,双手端着托盘走出来,上头盛着两碗盖茶,她将茶碗分别搁放于老太太与范洵清面前。

“仲春的雨前龙井,还算鲜,相爷试试。”说罢,故意板着脸向老夫人道:“这龙井适巧合这凉糕,今日就许妳吃上几块。”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丫鬟主子全笑开来。

“这丫头--”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范老夫人年过七旬,身子骨本极为硬朗,三年前丈夫过世,来年唯一的儿子也走了,她因过于伤恸而生了场大病,病愈后身子大不如前,加上年岁已大,大夫时常嘱咐饮食作息,让她小心调养。

丫鬟将凉糕拿进内屋盛置小碟端了出来,老夫人吃了一块,赞许地点点头。

“『明月斋』这味道,能历经数十年不变,当真不容易。这百年家业的担子可不轻松哪!”老夫人这话明夸着“明月斋”,实是感叹古老家业的维持不易,她是心疼孙子独自撑起这片家业的辛酸。

范洵清自是懂得祖母的话意,淡淡笑答:“虽不易,却甘之。”

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

祖孙俩闲话家常,老夫人让丫鬟们退下,仅留古青舒一旁候着。

“朝中一切可好?”老夫人话锋一转,关心地看着孙儿。

范洵清脸色凝肃,了解祖母并非随口问,而是深知宫中的暗潮汹涌,担心他的处境。

“近来,圣上龙体违和,朝中表面上看似平静,私下却是为了皇位继承一事争执不下。”

“圣上可曾问过你的意见?”老夫人颦眉问道。

范洵清点头。见老夫人扬眉询问,他神色凝重地道:“我反对立四皇子为太子。”

古青舒黛眉微微一抬,心里掠过一抹忧色。

“你……何苦。圣上既开口,便是有意立四皇子为太子,他日若四皇子登基,可不将你记上一笔。你可是因为大皇子之故?”老夫人问道。

范洵清摇了摇头。当年大皇子为太子时,他曾任太子少师,深知个性软弱的太子不适合当皇帝,更恐怕在将来帝王之争时,会被野心分子当成箭靶。果不其然,一年多前不谙战事的大皇子兴致勃勃地自请领兵平南蛮,不久战死沙场。范洵清事后得知,于幕后鼓吹太子者,正是赵国政--赵贵妃之父,亦是他未来的岳丈。

“四皇子残暴无能,贪逸享乐,国家若落入此人手里,不出几年,必定颓靡败坏。”他冷冷地道。

四皇子自幼丧母,让皇上过给赵贵妃抚养;赵贵妃多年来只生了个公主,自然将希望寄在四皇子身上。皇上宠信赵贵妃多年,自从大皇子过世后,赵贵妃时时提点,皇上心里多少琢磨着立四皇子为太子。

天朝并无立长为太子的律法,况且当今圣上也非长皇子,想必“长幼有序”对他而言,并非首要。

“立不立四皇子也非你一人之力可搏,皇上若再提及,你缄默就是。”知道孙子的脾性,老夫人也只能如此叮咛。

范洵清没有回答,淡静的神色瞧不出任何情绪。

古青舒在心底长叹。这当中的利害权衡他岂会不懂,只是,范洵清向来自视甚高,那一身傲骨,要让他同流合污便是侮辱了他。

“你心中可有适合的太子人选?”老夫人揣想地问道。

范洵清抬眉,沉吟片刻,颔首。

“想你心中自有打算,祖母不过问。咱们祖孙俩难得话家常,这恼人的国事丢一旁吧。”老夫人挥挥手。

“紫央的亲事如何?”范老夫人提及孙女的亲事。这孙女虽是庶出,却是范家唯一的孙女,深得老夫人宠爱。

“我回了孟尚书,说紫央年纪还小,范家想多留她几年。”他回道。朝中不少大人有意结范家这门亲事,都让他一一谢绝。

“她才十六,过两年再说吧。”老夫人点点头,忽地感慨地道:“想想不久前小央才刚学走学说话呢!这么个眨眼,都成了姑娘家了,而我也垂垂老矣。”

“与那时相较,祖母无甚差别。”他故作认真地说道,惹得老夫人呵呵笑着。祖孙二人不禁提及早些年的趣事,直叹光阴似箭。

聊了许久,范洵清辞了老夫人出来,古青舒送他至外院。

“最近老夫人的身子可好?”范洵清回头问。

“老样子。大夫昨儿个才来过。”她眼睫略垂,恭谨地回道。

“青舒--”他忽地唤着她名。

古青舒疑惑地抬起眼,瞧他脸上似有无奈之色。

“近期府里诸事或有生变,届时麻烦妳多关照老夫人。”他诚然地道。

望进他那饱含忧虑的黑眸,她轻轻颔首。

范洵清微微一笑--无奈中带点苦涩,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身影,不若平时的丰神自信,彷佛顶着千斤重担;迈开的每个步伐,犹如往后的每项决定,如此沉重。才智卓然不群、权势如日中天的范相爷,也会有无力无奈之时?

或许身为人,谁又没有那么点无奈呢。

古青舒轻叹。回到屋里,见老夫人独自坐着,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此刻更显苍老。

“要不要先歇会儿?离晚膳还有点时间。”她轻声问。

老夫人摇摇头,指了指身旁的位子,让她坐下来,显是有话告知。

“青舒,我去年底提及的事,妳可否重新思虑?”老夫人拉起古青舒的手,带着恳求的口吻。

古青舒心底一震,思及去年冬夜里老夫人的提议,她眉心蹙起,沉默不语。

“我知道,妳向来心高气傲,又怎愿意为人偏房。要妳嫁给洵清为妾着实委屈了妳。”

“是青舒福薄……”她委婉地拒绝。

“是咱们范家福薄。”老夫人放开她的手,喟然而叹。

古青舒朱唇微掀,嚅了嚅,却是静默下来。

“让洵清纳妳为妾,全是我这个老人家的私心。我深知自己寿命将尽--”见古青舒急欲安抚,老夫人挥挥手。“我儿媳个性软弱,姨夫人气度小,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紫央年纪轻,玩性重。妳却不同,妳有能力却不张扬,性子沉静有智慧,范家有妳,我便安得下心。花无百日红,范家在朝中不见得能长久无往不利,一旦没落下来,没个能持家的人,不但近百年的基业化为乌有,恐怕家人将流离失所,那光景我想到都怕。”

古青舒缄默,只是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睐着范老夫人。

多年前,她与娘离家入京,是老夫人接纳她们母女。她舅家与老夫人娘家说来虽有点关系,但真推算起来也只是长年未曾连络的远姻亲,老夫人却是二话不说地收留她们。当年若非老夫人伸出援手,她们母女俩岂能有往后安稳的日子?

“我可终身不嫁,做牛做马为范家。”她垂下眼睑,幽幽地说。

“即便嫁进门,由妳持家,那些人也是要吵上好些时日。倘若妳非范家人,他们更有借口不让妳掌权。再说,咱们洵清好说也是个相爷,妳却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委身为妾?”老夫人凝色问道。

“青舒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不辱娘的遗愿。”她抬起眼,目光坚定。

她亲娘这辈子最大的痛苦就是爱上爹,因而委身侧室;无奈爹过于畏惧大娘,眼见她母女俩遭受白眼讥讽,却选择闭上眼关上耳,让她们母女饱受欺凌。有了自身的悲痛遭遇,她娘当然不愿女儿日后为人妾室。

“妳娘那是遇人不淑,才会郁闷而终。洵清是个负责任的人,绝不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古青舒母女的遭遇,老夫人自是清清楚楚;而对于孙子的品性,老夫人自有信心。

见古青舒低头不语,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妳在范家虽不同紫央一般的小姐地位,可也没让妳受什么委屈;我更是待妳如亲孙女儿疼,妳若终身不嫁,我也不舍。况且,我范家就这么个独血独脉,老人家自私地想为他觅个好伴侣。洵清个性强,凡事只会往肚内吞,我希望他身边有个像妳这般蕙质兰心的女人,能懂他、信他、支持着他,让他的人生不是孤单一人。”

“相爷身边早有了伴侣,赵家小姐丽质天生,大家都夸说他俩是一对璧人呢。”她由衷地道。

“赵瑶华娇生惯养,虽是丽色,却不懂洵清。人哪,得要相知方能相惜。至于赵国政那只老狐狸心眼儿盘算些什么,不难得知。当年他与范家缔结姻缘,想必是为了拉拢洵清,一旦发现洵清成了他的绊脚石,他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吧。”范老夫人乃将门之后,自小耳濡目染,眼界气度自是不同于一般老妪。

古青舒闻言,眉心深锁。她紧抿着唇,心湖有块大石重重一落,激起的已非微小涟漪,而是翻覆若波澜。

见古青舒犹豫未决,范老夫人不再相逼,只道:“妳再斟酌斟酌,我累了,先进去歇歇。”

古青舒扶起范老夫人进内室,待老夫人歇下,她唤个丫鬟进房侍候,便回到自己房里。

她前脚才踏进自己的屋里,那圆脸可亲的丫鬟后脚跟着走了进来。

“青姐姐有事烦着?”圆脸丫鬟扬眉问道。

她回首瞧见红英进门,苦笑地摇着头。

红英小她四岁,个性活泼,做事机灵,两人颇为投缘,只是她心里的苦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出。

“我知道了,定是老夫人又嚷着要帮姐姐订门好亲事。”红英笑嘻嘻地道。

“府里丫鬟一过二十即可出府自行婚嫁,我这个老姑娘赖在这儿倒让妳们碍眼了。”她走到窗旁的椅子坐下。

“青姐姐不过双十又二,怎说老呢?是老夫人舍不得妳嫁人,想把妳留给自家当孙媳呢!”红英挤眉弄眼,老祖宗的心眼儿,明眼人皆了然。

“老夫人的孙媳人选,不差我一人。”她责备地睨了眼红英。

“可老夫人就中意姐姐一人!”红英笑道,来到她一旁,也坐了下来。

“一人?”她轻叹道:“老夫人选媳,中意我一人,可相爷娶妻,又何止一人……”话到后来,声若蚊蚋。

“青姐姐……”见古青舒神色凝重,红英收起笑容。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难道只能是种奢望?『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我若应了此事,那岂不是……明知君有二心,仍愿交颈为鸳鸯?”

见红英傻愣愣地望着,想是不明白她说些什么,当然更是无法了解她心里的纠结。

“一心人哪!〈白头吟〉传唱着女子一生的希冀,这心愿却成了咱们最大的奢望……甚且是可望而不可求。”古青舒只手托腮,无限感叹。

不肯答应进范府,虽说是娘亲的缘故,主要犹在于她的傲骨性子。她古青舒是宁可孤身一人,也不愿与她人共享夫君。若无一心人,她便一个人,不靠范府、不依附男子,她依然能活得很好。

她很早就学会了一件事--明知不可能的人便抑着不多想……然而,真能如她愿?

“青姐姐可是介意赵家小姐?可相爷人品超凡,相府又是位高权重,即为侧室,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红英有点儿懂了,然心里仍有些纳闷。

“我介意的不是赵小姐……”是他的心以及她自己的心……看来,是她过于贪婪了。

“难道还有别人?”红英惊愕地瞪大眼。

“都不是。小丫头,等妳心里有了人,便知道青姐姐说些什么了。”古青舒轻笑。

“难不成青姐姐心里有人了?”红英天真地反问。

古青舒心里一怔,笑笑地回道:“当然有。有老夫人还有妳们呀!”

红英睁大眼,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惹得古青舒哧地笑出声。

“青姐姐,原来妳是故意闹着我呀!”红英鼓起红腮,作势追打。

古青舒轻笑着,身子左闪右躲,两个姑娘追逐玩闹,房里登时传来阵阵银铃般笑声。

***

古意坊,西京最有名的茶楼。

三年前它不过是巷口转角的一小丬茶铺,卖的茶叶样式不多,质量皆为中上乘,价钱却比高级茶行平易近人;后来又兼着贩卖茶点,配合时令季节而做的小点,细致精美,顿时造成西京妇女抢购,自此天天门庭若市,供不应求。去年,古意坊迁移大街上重新开张,还加上各种茶餐,以茶入菜,顿时蔚成一股风潮,自是生意兴隆。

初冬乍到,午时大街上两乘软轿由不同方向而来,几乎同时间抵达古意坊--

“噫!那不是相爷和赵家小姐?”对面豆花铺子的老板娘嚷着。

这一嚷,店里客人的视线全投向古意坊。大门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俊、女的俏,不正是范相爷与赵家小姐。

二人低语几句,赵小姐与身旁的丫鬟、嬷嬷先行进去,范洵清跟进,随身侍卫青雁紧随于后。

“今儿个没早朝吗?怎么相爷这会儿出现呢?”豆花铺的客人端着碗豆花走到外头,边吃边说。

天朝逢五、十日休朝。范洵清每个月会找一两天与赵瑶华到城里茶楼饭馆坐上一会儿。今年初,几乎每回都上古意坊,听闻乃因赵小姐特别喜爱古意坊的糕点。

“怎没有?林大人可是天未亮就出了门呢!”说话的显然是林府里的小厮。

“这么说来,相爷最近好像都很早归来啊?”壮硕的老板打内室抬了桶豆花出来,接上话题。

“大抵国事稳定吧。”另位客官也凑着热闹。

“听说前阵子皇帝老爷为了立太子之事烦得很。”林府里那名小厮佯装老成地晃着脑袋说道。

“赵贵妃如此受宠,四皇子当上太子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这个四皇子……嘿嘿……”说话的人,苦闷一笑,不敢多说什么。

四皇子爱逛花街柳巷,不时溜出宫外寻欢作乐,狠戾嚣张的行径于民间不胫而走。豆花铺里人人心知肚明,个个莫不愁眉苦脸地。

“谁让大皇子没了,三皇子又教皇上给逐出宫。”有人感叹道。皇后生前为皇上产下二子,即大皇子与三皇子。

“好像是范相爷参了三皇子一本,皇帝老爷这才气得将三皇子外放到宁州去。”

“行了,别再说了。”美艳的老板娘适时打断话题。天朝民风开放,百姓言论自由,然再怎么自由也不允在天子脚下大声非议朝政。

这厢听话地点点头,那厢又有人说了--

“听说皇帝老爷最近龙体欠安,赵贵妃还让几位高僧进宫念经祈福。”

“这我也听说了。还说宫中要茹素三日,为皇上积福添寿。”皇家大小事一向是百姓闲嗑牙的话题。

“倘若皇上立了四皇子为太子,日后赵贵妃成了皇太后,范家与赵家亲上加亲,肯定也能沾上些光彩。”

“范相爷可不需沾什么光彩,就怕是他人来沾他的光彩呢!”显是有人觉得不服,毕竟范家在百姓心中向来有着崇高的声望。

“赵家虽无儿子,但单是一个赵贵妃就能让赵大人在朝中左右逢源、无往不利,说来能差范家到哪去?”赵家权势逐年攀升,百姓可都看在眼里。

“那又如何?你看看两家的人品声望--”

“唷!是嫌弃咱豆花不够好吃呢,怎地就吵了起来?”老板娘适时打断客人的争执,一双丹凤眼轻轻睨着,就怕有些话让有心人听了,成了祸从口出。

面对娇美老板娘的责问,本是争执不下的客人顿时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这天大的事,也没吃咱家豆花来得大是吧?”老板娘媚眼一睇,一屋子客官大笑赞同。

“行了,都坐下吃吧!”老板娘白女敕食指一指,大伙乖乖回座吃豆花。

这时,赵家小姐让丫鬟嬷嬷们护着走出古意坊,那双美眸好似蒙上些水雾,目眶微红,她轻移莲步上轿,家丁们抬起软轿往城西而去。

豆花铺里的客官个个瞠目而待,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范洵清出来,却是将轿夫遣返,自行往城东走去。

这下子,众人再也顾不得豆花了,直奔外头,往东瞧瞧,又往西看看,人人心里莫不疑惑着,方才古意坊里究竟发生何事?

却说范洵清徐步街道,初冬的正午暖暖的,很是宜人,然他心头却并不怎么轻松舒坦。昨日皇上召见几位重臣,摆明了欲立四皇子为太子,几位大臣纵使心有异议,却无人出声……唉。

赵瑶华方才隐约暗示,让他别处处与她爹作对,若能多亲近她爹,日后自是有好处。

瑶华向来不问公务,每回见面就说些小女儿家的细事,今日这番话不知是赵国政之意,或是她自己的意思,然而不管哪一种,他都深感无奈。

当初皇上指婚,他并无贰言;诚如众人所言,这是桩美事。赵家系钟鼎之家、豪门贵胄,赵瑶华更有着“西京第一美人”的美名,朝中同侪说到此事总是带着羡慕的口吻。

有谁不爱美人呢!他自然也是喜欢瑶华。虽她自幼娇生惯养,娇气难免,却有其可爱之处。缔下婚约后,他自是顺她呵护着她,以他的身分地位,要满足瑶华的需求并不困难。

只是,这一年来,赵国政的野心愈来愈张扬,如今再听得瑶华这番话,他心里不由得泛起无奈苦涩。

自十九岁进士,二十岁为官至今,朝政国事成了他人生的重心。他嘴角扯着一记苦笑,仰脸望向天际。违背自己良知,与权贵谋合?抑或退隐山林,度过余生?难道他范洵清的未来只此二路?天地何其大,他范洵清的那片天却何其狭隘。

朝中大臣各自有打算,他当然亦是。皇上对他有赏识之恩,然而当皇上无法做出明智的决策,他该何去何从?愚忠不是他的风格,坐以待毙更是不可原谅的蠢行,日后定有重大变动,他能承担自己这份决心所造成的后果吗?

望着不远处那座宏伟华美的宅第……他还能保有范家辉煌的传承吗?

“青雁,你先下去吧。”他头未回地道,知道贴身护卫肯定于暗里跟随着。

一袭黑衣的青雁悄然地现身,朝他一揖,退了下去。

范洵清徐步进门,安平迎了上来,担忧地道:“爷怎地让轿夫先回呢?”

“我累了,先回房歇下。”不理会安平问话,他往前走去,想起什么似,回过头问:“老夫人用膳了吧?”

前几日,祖母身子不适,但觉胸口结闷,食欲不振,大夫来诊了脉,说是天凉染些风寒,服了几帖药散去即可;然服了几日药却未见效,这病日重一日。皇上听闻,甚且叫了老太医出宫为老夫人诊脉。

范老夫人病时,相府女眷无日不来请安;范洵清更是早晚过来,若是早回来,午后亦会过去坐坐。

“老夫人午前突然昏倒,大夫来看过了。刚才大夫人已经让德叔前去请谢太医过来。”安平回道。

范洵清听了,直奔老夫人处。厅里一个淡黄绸衫的女子见了他,急奔了出来。

“大哥!”范紫央圆眼微红,想是哭了一回。

他拍了拍她的头安抚着。“我进去看看祖母。”

她点点头,拉着范洵清的手进去,里头丫鬟见了,连忙出来相迎。

他让紫央与其他女眷留在厅上,自己悄声地走进内室。

一进屋,见祖母闭目躺在床榻上,古青舒倚在床边探手试着老夫人额温,另一名丫鬟碧荷正端着水盆往外走,一见着他,碧荷福身轻喊:“相爷。”

听得微微声响,古青舒回眸一探,见着来人,她颔首行礼。瞧他眸底的焦虑,古青舒缓缓起身。

“大夫怎么说?”他一脸担忧。

怕吵到老夫人,古青舒向他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屏风后。

“就跟先前一样,说是风寒所致,加上几年前大病伤了底子,身子怕是难愈。”古青舒眉尖扫过淡淡忧忡。

“有吃些东西吗?”这几日,祖母甚少饮食,任他怎么劝诱也不愿多吃几口。

“今早喝了几口粥,便说胸口饱闷。”古青舒不由自主地拧着眉心。

范洵清黑眸一黯,神色沉郁。

瞧他这几日为朝廷、为了老夫人之事焦心劳思的,古青舒微启朱唇,想说些宽慰的话,末了却又阖上。

范洵清见她欲言又止,正想开口询问,外边碧荷突地喊--

“相爷!老夫人醒了,叫您呢!”

范洵清闻言,疾步出屏风。

古青舒没有跟着出去,她将身子轻倚桌缘。耳里听得祖孙二人切切低语,心里不禁泛起一股哀伤。

除娘之外,老夫人可说是她仅有的亲人。老夫人待她像亲孙女儿,打小让她和紫央一块儿学习,甚且安了两个丫鬟侍候;后来是她坚决不从,红英与碧荷两个丫鬟才归进老夫人房里。

娘走了,难道连老夫人都将离她而去?眼圈儿一红,她仰起脸,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蓦地,外面报:“太医进来了。”

古青舒急忙走出屏风,见范洵清将谢太医接入,太医诊了一回。

“谢老,有话直说。”半晌,老夫人和颜道。

“老夫人多休息吧。”谢太医缓缓地道。

范洵清送他出来时,谢太医摇头轻叹,悄声道:“老夫人脉象甚差,这几日你们防着些。”

纵使心里早有个底,但听得太医如此说,范洵清脑子顿时轰地一片空白。待他回神转过身,瞧见古青舒眼底泛泪,显是听见了太医的话。

范洵清与她对望片刻,见她一脸憔悴悲伤,他忽地意识到青舒对祖母的爱并不亚于他,想必这几天夜里都是她亲侍病榻前,真难为她了。

“我去跟娘说一声,里头就麻烦妳了。”他转身迈步,蓦然回首,朝着她由衷道:“青舒,这几日辛苦妳了。”

古青舒心窝一颤,只觉又暖又酸……

范洵清离去后,她轻拭眼角的泪,拍拍面颊让脸色不那么苍白,然后深吸口气回屋内,来到老夫人床榻边。

“别太伤心。”老夫人见着她,神色慈爱地道。

一句话,险些让她筑好的堤防溃决。

“太医说您只要好好休息,身子自然会好。”她故作轻快地说。

“傻丫头,妳道我和谢太医初相识?咱两个熟了数十年,他说话神色我岂会不懂。况且,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并不害怕,只是担心你们哪。”

古青舒心坎一酸,说不出话来。

“扶我起来。”老夫人动了动。

古青舒连忙上前扶老夫人躺坐着。

“病中心静,有些事在脑中更显清明--”老夫人带着深意的目光睐着她,不待古青舒反应过来,老夫人使力,撑着身躯摇摇颤颤地下了床。

“老夫人,您做啥呢?”古青舒惊呼,连忙上前搀扶。

老夫人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使劲地挥去古青舒伸出的双手,蓦地双腿一弯,竟在古青舒面前跪了下来。

古青舒见着,心头一震,连忙跟着跪下,泪眼汪汪地道:“您这是让我折寿不成?”

老夫人吃力地拉起她的手,说道:“丫头,妳就应了老人家的请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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