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高速路上全速前进,车窗外的树木和路牌在黑暗中飞快地倒退,让人看得眼晕。车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鲜血味道,闻得久了,也让人不由感到胸闷。
李慕泽难得地沉默了下来,安静地看着沉浸在回忆中的以照,她的脸颊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脸上的表情忽而温柔,忽而痛苦,让人不忍心说任何话去打扰。
五年以前,李慕泽是在去德国慕尼黑参加啤酒节游行时,遇见了去那边访问的沈念北。
“什么地方?”以照立刻追问,“你有把握找到这种地方?”
以照顿时愣在原地,把这句话反复想了几遍,才满脸茫然地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够懂他?”就懂如没。
“……”以照呆呆地后退几步,脑海中又是一片凌乱。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说过她不懂得念北。可听了李慕泽的话,她才如醍醐灌顶一般地忽然醒悟--
李慕泽点点头:“我之前去外地采风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个小镇,那里环境很好,不过交通不太发达,跟外界比较隔绝,所以我觉得,沈家的人并不会追过来。”
忽然一个急转弯,以照有些站立不稳,在原地晃了晃,这才仿佛猛然惊醒一般,抬眼看向李慕泽:“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要走多久,才能到有医院的地方?”
在异国他乡遇到故乡人,总是格外感到亲切,两个人一下从北京的地道小吃聊到德国的风土人情,又聊到这几年的旅行和游学经历,聊着聊着,就勾肩搭背地晃到了一家啤酒坊里。
李慕泽看了看念北,又看了看以照:“那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说,大哥家来了一个做代孕妈妈的保姆,眉目之间像极了阿九。
她一直以为,她和念北之间的错过,全都是念北一个人的过错。是他扔下她远走高飞,是他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是他在重逢后对她羞辱折磨……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之间那么长,那么长的距离,怎么会单单是一个人后退的结果?彼时这个一看便是华人的大男孩儿,只穿着简简单单的帽衫和牛仔裤,却让人无法不注意到他。因为在热闹喧哗的游行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就那么萧索地站在街旁,找路边的小贩买明信片,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思,让一向好奇心爆棚的李慕泽顿感有趣。
起初,李慕泽和镇南的态度一样,对这个故事并不买账。可是后来,当他看到念北一天天地消沉下去的时候,他终于渐渐相信,那个女人一定和阿九有几分相像。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很快就惊动了本就睡得不实的沈老爷子,他登时便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地让人找来了胡书韵,当着几个小辈的面儿,把她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怪她招来了萧以照这么个小妖精,把念北活生生地拐了去。
无论是阿九,还是以照,她一直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在爱他、恨他,又怎么能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呢?
“从前的事就不说了,只说现在吧。”李慕泽摇摇头,低声道,“念北为什么伤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救你。只要能护你周全,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觉得可惜。可你呢?却打着救他的名义,口口声声地要回去送死……我知道你是为他好,可你仔细想想,这真的是为他好吗?如果你真的牺牲了自己,那念北流的这么多血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他醒过来,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了你……你又让他怎么活下去?”
不出镇南所料,三叔沈恪之立刻打了一圈儿电话,强压着怒气吩咐大家帮忙寻找念北。三婶儿则立刻红了眼眶,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还强撑着给镇南泡茶,并没忘了给他泡最喜欢的君山银针。
正如李慕泽所说,此时沈家果然已经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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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慕泽回到国内,开了一间兼具画廊和书店性质的咖啡馆,直到念北休假回国,两个好兄弟才再次相见。这一次,念北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也是一个连他的堂兄镇南都不相信的故事--
李慕泽没有见证过念北与阿九青梅竹马的过去,所以,对于萧以照究竟是不是阿九,他从来都没有发表过意见。而念北自己,也一直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服阿慕,毕竟,那时他还没有来得及发现,那片后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和那朵从披肩里悠然飘落的葵花。
不然,心中只装着阿九的念北,又怎么会为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变得这样喜怒无常?
以照抬头看着这个比她更懂得念北的朋友,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哽咽着问:“你让师傅开得这样快,是担心沈家人已经知道了念北的事吗?”
这些年来,他不懂得表达,她不懂得询问;他不懂得解释,她不懂得倾听;他不懂得怎样找到,可她,却根本不懂得去寻找……就算多年后重新站在他面前,她也率先采取了作践自己的姿态,以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在沈家出现……
以照想了想,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送回沈家?沈霜舟虽然霸道,可最疼念北这个小孙子了,不是吗?何况他们家有那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的人脉关系……征东家一大半人都在医院工作,他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把念北救活的!我们何必要放弃这么好的条件,让念北九死一生地在路上耽搁着呢?”
镇南发现以照和念北先后消失,暗暗派人找了一夜,却毫无结果,眼看就要天亮,他不敢再隐瞒,只好叫醒了念北的父母,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李慕泽又有些急了,“如果送回沈家可行,你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小北躺在这里流血吗?你别忘了,他是因为救你被砍成这样,也是因为我要送你逃跑才害得他没人应援,伤得这么严重的!如果沈家人看到他这个样子,在找到那伙流氓之前,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我和你!老实说,我们家也不算是籍籍无名,可是若是跟沈家对抗,真的没有半分把握……”
“念北一直是沈老爷子心尖儿上的孩子,”李慕泽颔首道,“如今这样一夜未归,还发生在你莫名其妙失踪之后,这会儿,沈家恐怕已经炸开锅了。只怕他们会立即派人来找他,只怕……只怕我们还逃得不够快啊。”
“他们要收拾就收拾好了,我不在乎!”以照不管不顾地说,“只要能救活念北,我根本无所谓自己会怎么样。反倒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就为了自保,就可以眼睁睁地把朋友牺牲掉吗?如果你害怕,那好,你可以走,我把念北送回去!这样总行了吧?”zVXC。
或许是酒喝得多了,也或许是在陌生人面前更容易卸下心防,当李慕泽唐突地问起念北为什么要买明信片时,念北居然醉醺醺地把他和阿九的故事讲了个遍。从此两人成为了肝胆相照的莫逆之交,而李慕泽也深深记住了那个有着一双弯弯的眼、笑起来会有两个梨涡的阿九姑娘。
“一个连交通都不发达的地方,医疗条件会有多好呢?”以照尖锐地问,“念北已经伤成了这个样子,刚才你自己也说过,即便送去一家很大的医院,也没把握救好,何况是去一个荒山野岭的小镇?那种地方我去过很多,根本就没有任何先进的医疗设备,医护人员也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你把念北送到那些人手里,和让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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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李慕泽瞪大双眼看着以照,眼睛里满是怒火,有一个短短的瞬间,以照甚至觉得李慕泽会被气得动手打她,可他还是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不顾满座的血迹,在念北身边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声,皱眉说道,“不管你是过去的阿九,还是现在的萧以照,你始终都不够懂他,知道吗?”
李慕泽重新站起身,把手搭在以照的肩膀上,坚定而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念北好……可只有你先把自己活得好好的,念北才有可能好。”
直到亲眼见到以照,李慕泽才有些明白,念北为什么会为了她这样拼命--她给人的所有感觉和气质,果然更像是一个曾经锦衣玉食的落魄少女,而不是什么代孕妈妈、地下情人、艳舞女郎。可他也没有想到,在念北受伤之后,这个一直油盐不进得近乎残忍的女子,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身世的真相。
“我们已经在用最快速度赶路了。”李慕泽咬了咬嘴唇,坦白地说道,“沈家的势力太大,如果去什么天津、北戴河一类的地方,大概很快就会被找出来。所以我们只能去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
骂到末了儿,老爷子犹不解恨,向花梨木桌狠狠捶了一拳。
沈恪之见父亲气成这个样子,也不敢替念北辩解,只是小心翼翼地问:“爸,要是把他们找回来……应该怎么处理?”
“把老四那孩子关起来,关他几个月,轻易别放出去。”老爷子咬牙切齿地道,“至于那个姓萧的丫头……仔细给我查她的下落,查她的底细。我就不信,她真的能逃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