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煤炉上架着一只老旧的瓷碗,碗边微裂倾出浑浊的药汁。呛人的味道在摇摇欲坠的茅屋里弥漫开来,堆叠的积雪从屋顶漏洞口滑落,激开拼命压抑的沉默。
“吱呀”茅屋门轻开,鼻头脸颊冻得通红的小人影钻了进来。她似带千万分谨慎蹑手蹑脚地走近煤炉边端起瓷碗,尽量避免吵醒那厢静卧的女子。
“咝”,烧开的滚烫药汁滴在小人儿的手背上,让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动静,足以吵醒本就睡不踏实的人。
“毓意,你又来了……”女子强撑着身子起身,话没说两句便被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姨娘,您先躺下。”溜门而进的小人儿,名唤杨毓意。正是杨家长房嫡出的大小姐,她趁着大年初一热闹得没人注意的当口跑到西院茅屋照顾早已被人遗忘的三姨娘柳思思。
柳思思正值韶华的清秀面容早已不复从前的芳华,瘦骨嶙峋的身板禁不起折腾。她有气无力地半合眼睛打量面前捧着瓷碗,不顾烫耐心吹凉药汁的毓意。
她深陷的眼窝,失去往年的神采飞扬,却在黯淡的眼眸中拼命映照毓意穿戴的喜庆模样。
毓意头梳垂髫小髻,上绕妃色绸条。正红福绣夹袄衬得她双颊粉红,时下流行的喜鹊锦裤裁剪细致,一看就知出自锦都名家之手。她佩戴在胸前的平安符,象征幸福如意,更能体现杨家人对她如同嫡长女的关心。
柳思思认真地瞧着,干涸的眼角闪出些许泪花。见毓意过得好,她便是马上离开也能放下来心来。她苍白的嘴唇由于放宽心,有了抹不同寻常的血色。
“毓意,把药给……姨娘。”柳思思掩面咳嗽,伸出枯槁的双手欲要接过毓意手中的瓷碗。但在病中的她双手无力,一个哆嗦倾斜了瓷碗。
毓意的手没来得及往回缩,冒着热气翻滚气泡的药汁绝大部分盖在她娇女敕的左手虎口及手背处,而右手背上则飞溅到几滴药汁。她疼得皱了下眉,赶紧抽回手冲着双手吹气。没人照料的瓷碗,“咣当“一声敲落在满地尘埃的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片,宛若不可预知的未来。
“毓意,你有没有怎么样?”柳思思强提着口气,抬手拉过毓意烫红的手。虎口上面撩起的水泡,蓦地刺进她泛红的眼眶。
一滴苍然的泪水,打在毓意的手背上。毓意怔怔地看着,只觉这滴泪比药汁还烫。她连忙出声安慰:“姨娘,不碍事的。毓意回房拿点儿药涂一下就好了,您不用担心。”
毓意扶着柳思思躺下,露出几分同龄孩童的天真地趴在床板上,抿嘴一笑:“姨娘,您不用担心毓意。娘说烫伤用外面雪水敷一下,马上就不疼。您可不要皱眉头,为毓意操心。”
“毓意,对不起。”柳思思的心头有着难以言说的苦闷,她的这句对不起仿佛包含了所有的情感。随着话音未落,一口浓痰猛地涌到她喉咙口,混合鲜血染红了发霉的床被。
“姨娘,您还好吧?等会儿毓意给您去药房抓点药重新熬过”毓意忙不迭掏出怀里的帕子,准备擦拭柳思思嘴角的血迹。说不上来哪里的不安令毓意有条不紊的动作出现了错乱。
“毓意,姨娘想看外面的梅花映雪。”柳思思话未说完便要起身,反差的动作又引起病入膏肓的她激烈咳嗽。她不停起伏的胸口卷带阵阵汹涌的冲击,血溢出齿缝浸湿龟裂的唇瓣,晕染白色内衫。
毓意为难地望眼外面的景色,姨娘的这幅身子如何禁得起外面的风雪惊扰。她灵机一动,思忖道:“姨娘,您身子不爽利。不如让我去外面给您摘一枝裹着素雪的红梅,您觉得这样如何?”
柳思思没有再说话,而是枕着露出棉絮的发黄枕头,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歪着头,贪恋地凝视毓意关门离去的背影。有些话她多想说出口,可惜上天不肯给她机会。恐是七年来的最后一面了,从此后阴阳两隔不能相认。
毓意走到门口,关上房门,才敢正视手上的烫伤。她白皙女敕滑的小手上,有一块突兀的猩红烫伤印记。她咬着牙齿掬起雪水,覆在手上。冰冷的烧灼感刺激着她,让站在雪上的她,额头冒出些薄薄的冷汗。
等到疼痛过去,毓意将衣袖拉下,迈着平缓的步子走到西院外面的冬梅园。
园内凌寒怒放的红梅,映着落积而成的皑皑白雪,分外娇艳。亮丽的红色花朵中央,吹拂着晶莹的雪片。静卧的梅偷偷盛满雪粒子,显得特别富有生趣。
不断张扬曼妙身姿的雪花,对比安然释放自己美丽的梅花,更能突出两者迥异的风情。
毓意伸手,欲要接住恰似碎盐纷散的雪花。却不想暗香拂面,吹乱雪的舞姿。她仰起头,闭紧嘴巴,不让自己呼出的气流打扰这份清幽。
雪,慵懒地落在她的发丝、面颊、手背……满是稚气却不失秀丽的面庞,突然扬起甜美的笑容。这一刻,天地愿安。
“天远,这是哪家的小小姐?”人小鬼大的清亮声音蓦地响起。站在远处梅枝下的纳兰杼好奇地扭头,黑曜石般发亮的双目审究着立于他旁边眉拧麻花、脸变苦瓜的近身随从天远。
“我的爷这里是杨太傅的府邸,绝大可能是他的千金”天远一开口,牙齿不住打架。只觉得该死的天气冻得他单薄的身板不断发抖。
“没想到杨守业那个古板的老家伙竟有这样灵慧的女儿。走,咱们会会去”纳兰杼说着便要上前,急着天远赶忙拦住他。
“爷您现在得回杨府馨花厅喝茶去,代表老爷子应酬。”天远搓搓手,喷着寒气劝道。
纳兰杼闻言不悦地一拍梅花,惹得落雪簌簌。他转身踏雪离去,抬手打开挂在腰际的折扇。御制的黛色丝绢扇面上,上书浑厚有力的“兰”字。扇动的雪风,拂起他兰色锦衣的衣诀。跟在他身后的天远硬着头皮靠近,一张黝黑的脸活生生冻成酱红色。
敛回好玩心思,耐着性子挑选红梅的毓意此刻选中了一株开在高处的梅。她跳着伸长手,依旧无法够到。她收回手,目光落在远处棱角分明的石头上。
她顾不上手上的水泡,跑过去弯下腰。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鼓着腮帮子,咬紧牙关抱起粗糙的石头往梅树底下挪。几次往返,手上的水泡已经被弄破,流出掺和着血丝的水来。好不容易搭成一个矮小的石墩,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去折看中的红梅。
“哎呦。”毓意一个没站稳,从石墩上摔下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她将折下的红梅对着光线一扬,清雪傲梅映进她的眼帘。她灿若星辰的双眼一弯,止不住的笑意从瞳眸倾泻。
她双手合握红梅,撒开了腿往茅屋跑去。不同离去时的悄而无声,她的归来则是一路荡漾着清脆的叫喊:“姨娘红梅,红梅映雪。毓意给您折来了,特别好看。”
柳思思躺在床板上两眼无神,茅屋顶上的破洞在她眼里逐渐改变原来的影像。她困顿的眼皮子不受控制地想要合上,她累得想要睡去。可远处传来的悦耳笑声令她疲惫地叹出口气,勉强侧过头,仔细聆听外边儿充满朝气的声音。
她听清毓意响亮的呐喊,一颗高悬的心归置原位。她安适地闭上眼睛,任由思绪飘远。她仿佛看到了毓意手里曾笑傲枝头的红梅,那是寒冬腊月里璀璨的温暖。恬淡的笑容浮现在她灰败面庞,勾勒出别样的风韵。那年的冬天:花美,音更美。
“姨娘,毓意给您摘回来了。”毓意推开茅屋门,止不住的兴高采烈。她见柳思思没有动静,马上噤声关好门。她歉疚地走近床边,懵懂的心思还想:姨娘睡着了,她可不能打扰。
毓意瞧柳思思睡得安稳,便把红梅放在枕畔。她认真地守在柳思思的床边,天真等待柳思思睁开眼睛瞅到红梅能让无光的眸子多些色彩的时刻。
时间流逝,茅屋外的天色转暗,阴着屋内叠影重重。毓意仍不见柳思思醒转,不免心里疑惑:虽然姨娘平时昏睡的时间多但何时睡得这么长过?
她存了疑心,不由探出小手轻轻推着柳思思:“姨娘,醒醒。您刚还没有吃药,毓意先去给您抓点儿药来可好?”
毓意听不到柳思思的回答,甚至捕捉不到柳思思平常轻咛的声音。
她这才惊觉,方进门的时候姨娘没有丁点儿反应。她原本以为姨娘睡得沉,却不想睡得再沉的姨娘依旧忍受不了半点儿响动。这样说来,姨娘她是怎么了?
年仅七岁的毓意不懂,有的人安静地闭上眼睛就再无法睁开。如此一闭,代表着生离死别。她起先只当柳思思睡着了,睡醒以后仍然可以喘着粗重的气跟她说话。
所以当毓意的小手触模到柳思思手背的冰冷,当她的手指颤抖地搭着柳思思不能跳动的脉搏,当她的指尖感觉不到柳思思口鼻呼出的温热气流……她终于明白,她的姨娘在大年初一的欢庆日子里孤身一人,落寞地离开人世。
大家闺秀的生活不像表面上的风光如意,毓意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死亡。那种悲惘意味着爱你的人,永远离开不能与你相伴。
毓意想要拼命忍住鼻子的酸意,然而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洒在柳思思带血的素净衣衫上。炙热的眼泪,皆化为寸寸冰寒。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西院外,手脚冰寒浑身颤抖地望尽那头的冬梅园。
梅花妖娆,白雪纯美。一红一白的世界,分外醒目。宛如柳思思单薄白衣内衫上的一簇腥红,发霉得刺进人心。恍然间,香魂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