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飞也没料到主公如此盛赞,他毕竟与一般只图邀功请赏的短视将领不同,这时急忙自谦道:“主公厚爱,臣不敢不受,然战而得胜,非臣一人之功,全仰主公英明神武,决策无算,是以将士同心,三军用命。”
付明听罢大笑起来,身旁文武只觉他笑声中满是欢畅之意,与平素冷峻苛严的性子甚为不同。
“薛兄大可不必自谦,秀丘一役,君之首功推月兑不得,其他将士奋勇杀敌,在功劳薄上自然也跑不掉。传孤诣旨,待淮安战事毕,孤定会稿赏三军儿郎!”
语罢,付明的话被传令兵们迅即传遍全军,泣血的山谷于是再次沸腾。
付明这边语气稍顿,慨然道:“坚城在前,强敌环伺,战事仍趋焦灼。薛将军,此刻闲言少叙。你立即率部押送战俘返回猪圈岗,一切仍按原计划进行。”
“末将听令!”薛云飞领命,苏克萨哈在一旁正待咧开大嘴也随声附和,却被付明点名道:“苏大哥,你的战袍脏咧,孤已令人给你找来一副新行头,保你衣明甲亮,不负我‘近卫师第一悍将’之美誉。”
苏克萨哈上前一步,双手自卫兵手中接过献王赏赐的铠甲战袍,正是黄金甲!锦绣袍!领兵打仗的哪有不好鲜衣怒甲的道理,这不仅是种光耀,也是关键时刻生命的保障啊。老苏心中感激主公厚待,脑子里却硬是找不出适才薛云飞说过的那种躬谢圣恩的话来。
正在苏克萨哈着急踌躇之时,付明早已看出端倪,哈哈笑道:“苏大哥不必多言,只拿军功来报!”
苏克萨哈听到军功,便急忙用他那带着浓重鼻音的蒙古口音回道:“回禀主公,只请主公放心,只要我苏克萨哈在,绝不打败仗!”言罢,急匆匆地随薛云飞离去。
付明微笑着望着薛、苏的背影片刻,又喝问道:“李本深何在?”
宋献策连忙回道:“李将军正在集结所部兵马。”
“好!传孤军令,全军折返淮安城外大营”。
付明下令折返后不到两个时辰,六千多人的归营队伍就把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淮安大营。大队人马才开拨三个时辰,献王就吃掉了以老高营四千多骑兵为主力的敌军精锐,这份战绩让所有营中将士为之震憾,士气自然随之猛涨。破城之后必有重赏之许诺,更使大家似乎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富贵,整个淮安大营为了顺利攻城,正以超过平日数倍的高效率热火朝天地准备着。
午后未时,刘肇基陪同付明巡视全营,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淮安大营与付明早晨来访时完全是两个样子。侦视淮安城动静的斥候们不时出入辕门,营中随之传来阵阵清脆而迅急的马蹄声;巡逻队也加大了巡逻频率,他们队列整齐,表情肃穆,严密地监视着全营上下内外。其他大多数士兵们则精气十足、整然有序,在长官的率领下,不是进行着战前动员、操练,就是搬运军需设备、组装攻城云梯。此时,容纳着不下两万兵马的整座淮安大营除开器械相碰时发出的声响和将官们简短的命令外,听不到多少嘈杂的声音。
付明对刘肇基忙而不乱的军事调配感到满意,毕竟是位久经战阵的骁将啊,这不由得使他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刘将军,你曾在洪亨九麾下与吴三桂同袍,以你之见,这二人为何甘愿背负千古骂名,做无君无父、不齿于人类的汉奸。”
刘肇基本就小心翼翼地跟着献王,生怕会有什么事惹这位主子不高兴,这时听到主公竟把自己同洪承畴与吴三桂联系在一处,心中徒地一惊。此语非同小可,这二人在南朝已被定为祸国叛逆,尤其是洪承畴,那是本朝立国以来投敌的最高官僚,若同他扯上干系,只怕要株连九族。他偷眼向献王望去,却见主公眉目间并无愠色,心中稍定,赶忙回道:
“回殿下,臣与此二人关系确非泛泛,但也止于公事。十二年冬,臣自嗣世职从戎已八载,累迁至辽东副总兵,是洪承畴上书朝廷用臣为署总兵官,所谓知遇之恩,亦非空影。然十三年九月,辽东诸总兵与虏会战于杏山,承畴甄别诸将,以臣临战退却故解职,代以王廷臣,臣与承畴的交际便止于此。至于吴三桂,十二年,洪承畴受皇命出山海关督师,统共会集八路总兵,计兵卒十三万,马四万,臣与吴三桂分别担任辽东、广宁两镇总兵。臣还曾在十三年救三桂性命。那年三月,锦州有警,承畴命吴三桂偕臣赴松山为声援。三桂困松、杏间,臣率赶死勇士千人将其救出。”
付明饶有兴致地听着刘肇基述说四年前的幕幕往事,眼角余光过处,见对方非常紧张,便肃容道:“刘将军大可不必多想,孤有此一问,绝无瓜连之意。只是孤以为,我赤县神州,泱泱华夏,若无内奸,以东虏区区不足十万之铁骑怎能统驭。是以,如何防止人才北流,是我朝能否于此天崩地裂、社稷动摇之际鼎立中原的关键啊。而在投敌诸奸中,文以洪承畴在先帝朝中名位最显赫,武以吴三桂兵马最雄厚。孤想知道他们投敌的动机与目的,也想模透他们的弱点。要知道,我们最终要面对的最险恶的敌人可能不是满酋,而是这些民族败类。”
刘肇基听主公说得条理清晰且颇中要害,心中不由得敬佩,言下却仍迟疑道:“回殿下,臣愚鲁,只知精忠报国,洪、吴均系大奸大恶,臣难以揣度其意。但无论洪承畴还是吴三桂,臣与他们结识之际,都还以国是为念,若非事实发生,臣怎么也想不到意气风发的吴总镇,还有正气凛然的洪经略会剃发投虏,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啊。”
刘肇基说得很委婉,就是说这两个人并不从开始就是个坏人,至于如何变得坏,他刘肇基在此时此地也许真难说清楚。付明也不想再为难他,便道:“洪承畴那时将你开革,另用王廷臣代之,你心中可服?”
刘肇基苦笑一声,稍做考虑,下决心回道:
“回殿下,臣是一介武夫,只知听命于大帅,不敢说服不服。适才趁殿下离开大营的当口,黄先生跟臣谈起过主公的治军之道,其中有一条曰:’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臣以为正称心意,咱们当兵的就该如此,如若我大明将佐均以此为指针,就不会出现今日这等局面。
不过,既然殿下问起,臣便说说当日形势。当斯时,洪经略本意在辽西坚守,找准时机,以绝对之主力歼灭敌零散之敌,集小胜成大胜。九月间,战机来临,经略会集八路总兵于松、杏之间将敌来袭之孤旅层层包围。却不想敌酋多尔衮反应极快,晌午战情正酣,多尔衮率其镶黄旗主力背对着阳光突然杀入战场。那烈日下刺目的刀光,刹那间全军如山崩地裂般败退的血腥场面,常令臣为之梦寒,也令臣数年来自责不己。咱们当兵的宁肯马革裹尸,也不愿偷死苟活,可惜当时情势不允啊。面对敌虏援兵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却不是臣先退,先退之人系大同总兵王朴,而后又有白广恩、唐通诸总兵。臣与吴三桂、曹变蛟先时均未退,但若不退,在兵败如山倒的阵势中,又如何自保。眼看着要全旅覆没,臣为大局计,只能率部撤离。
事后,经略追究临战退缩之责,罚得却是臣。为何?此战我军并未吃亏,反而是鞑子损失惨重,若不是多尔衮来得及时,只怕会成就崇祯以来关外第一大战功。经略眼看着要到手的胜利付之东流,焉能不震怒。但是八家总镇合兵一处,他虽身为部院大臣,手握尚方宝剑,节制起来也要大费心机。曹变蛟是洪经略自关内带来的爱将,那自不必说。吴三桂又是出身辽东世家、镇守锦州的大将——祖大寿的外甥,‘以辽人守辽土’是即定国策,也是轻易动不得的。其他诸镇,如山海关总兵马科、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都是自西北来的边将,自来与辽东兵将不合,大帅还需笼络,方能一心致敌。余下的便是臣与援剿总兵白广恩,白广恩带的兵最弱,所以没有立即上战场,只做为经略标营的外层护卫。这么一算下来,便只有臣最应得罪了。罢职回京听用后,臣并未向兵部申辨,只因臣心中自认临阵逆命,的确犯了兵家大忌,经略能饶臣性命,已是法外施恩,况且臣系洪经略一手提拔,那能望恩负义呢。”
付明听他说到这儿,心中却是大摇其头,这个洪承畴啊,机关算尽,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然要敲山震虎,便需找到正主,否则既使受罚人肯服,那其他人又如何能服,只怕还会有人因此拥兵自重,更不把他这个封疆大吏放在眼中了。明清松、杏第一次会战的结果已经昭示了洪承畴最终必将失败的命运:满清突然发现明朝廷竟然将西北的边兵也调出关,而这些大明朝硕果仅存的精锐,战斗力又是那么的惊人,加上统兵督师乃是名震神州、略定关西诸路反贼的洪经略,哪能不引起高度重视。以皇太极的雄才大略,又吃了个大亏,必会兴倾国之兵全力以赴寻找战机决战,要知道这十四万大军是大明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灰飞烟灭,那么大明江山的就当真是纸糊的,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把它搞倒。
刘肇基发现主公陷入了沉思之中,脸色未变,眼中的寒意却是越发的凛冽,只听献王说道:“刘将军,不是孤做事后诸葛。若孤统兵,那么先逃的总兵官,就该阵前斩立决,而后传首九边,其他随逃三将,应立即夺职,全家发配西南,三代不得返回中原。你与吴三桂及曹某皆贬秩,充为事官,并立阵前军令状,再失机即斩决。如此方能平军心,正士气。否则当是后患无穷,此次未能大胜,此后便要大败。”
刘肇基听得心折,当下跪伏道:“殿下英明,臣恨未能早逢英主,直至今日方能幸遇神圣天纵不世出之主,所谓千载一时也。今后,臣愿为主公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亦不足为惜。”
付明定下来直视这位满脸风霜的辽东宿将良久,方才上前扶起,大笑道:“刘将军却把孤捧得太高了,神圣天纵不世出之主!哈,哈,哈,孤前些日子听封先生讲书时,说到万历初年秉政的张公居正,就曾将孤的曾祖,神宗皇帝有此一比。好,好,好。孤虽愧不敢当,不能与先祖相提并论,但定会不负你的忠心,亦会以手足月复心相托于将军。今日攻城,有劳将军了。适才说起洪、吴二逆事迹,你不必挂怀,一心备战吧”。
刘肇基是当兵人的脾气,见主公说得慷慨,心中越发得感觉知遇之恩简直无言以报,若不是在大营千军万马之中,早就感激涕零了。付明向他笑笑,示意他去忙吧,不要再陪自己。
再往前走不远,付明一行人便迎面碰上一队扛云梯的士兵,领头的只是个把总,长得瘦小矫健,却同士兵们一起扛梯,看那样子非常认真仔细。付明最喜爱踏踏实实做事的人才,便令亲兵把他叫到近前,找一个偏僻处说话。
付明让那小把总站起身后方才仔细端详对方:约模十**岁年纪,五官端正,面皮白净,中等个子,身材单薄,发现献王盯着自己,颇有点不好意思。
要按实际年龄来算,这人比付明还要大上两、三岁,见他如此腼腆,付明心中好笑,便亲热地问道:“你就是那一队的把总,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