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中派人来!
付明一愣,现在对自己挥师北进淮安一节还需保密,这两位将军为何仓卒间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回头向宋献策望去,对方会意道:“殿下,刘逆不是缓兵之计,就是想以城中史可法等人为质讹诈。来的人,刘、李二帅可能是不想放走。”
付明没再言语,脚下步伐加快,很快便来到大帐前。刘肇基与李本深早在帐前等候,远远地见他来了,赶忙上前迎接,跟在他们身边的人多少有点出乎付明的意料,竟是数日前与姜曰广一道赴淮安城招附的文渊阁大学士高弘图。
“殿下!”
发现跪拜在地的高弘图面带悲愤之色,付明心中徒地一沉,上前扶起后一经询问,方才得知刘泽清已然砍了淮扬总督卫胤文的脑袋。堂堂封疆大吏,朝廷正二品命官就被这狗贼说杀就杀了。
付明倒吸了一口冷气,刘泽清反应得很快啊,听高弘图所述,这个卫胤文与高弘图同年,都是万历十三年放的头榜进士,怪不得他涕泪交加,毕竟有年谊在其中。他把高弘图让进大帐后坐下,然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刘逆究竟要怎样?”
高弘图还没坐下就急切地答道:“回禀殿下,刘泽清让臣传话,如若刘、李二位将军不退兵,他每隔两个时辰就杀一位城中三品以上大员,这狗贼说我们这些人是谋反,他才是替朝廷戡乱”。
这一手可真够阴毒,缓兵之外加讹诈。付明恨得一声冷笑,“朝廷!现而今孤就是朝廷。高大人,他又为何肯让你出来?”
“回禀殿下,他说老臣是朝中大吏,让老臣来通告,城外诸帅定会深信不疑。这狗贼生怕老臣一去不回,已与老臣约好,若老臣在一个时辰内不返回城中,他就要杀害姜大人。老臣决计不会让姜大人枉死,说什么也要回去的。不过老臣这番出来,却不是为那狗贼捎话,而是史大人有言托臣转告”,高弘图哪能听不出献王话里话外的味道,但他出仕二十多年,又入居宰阁,所谓“宰相肚里能乘船”,这涵养上的功夫可够付明学几年的。是以这当口,这老大人仍能平心静气地把话说清楚。
“史阁部怎么说?”付明心中沉甸甸的,凡事谋定而后动,但事出突然,总打自己一个不防,也算是常事了。
“史大人前日已经发现刘泽清与胡人勾结的证据,本意是要即刻将其逮制的,却被他做了先手。事发后,史大人与臣等商议,即已至此田地,此事便不能善了。咱们这些老骨头舍得一身剐,请城外诸帅勿以臣等性命为挂,一心攻城吧。”
高弘图说得慷慨,这老头儿本来身材瘦小,一番话下来倒使人猛然感觉高大起来。付明心中也不由得感动,虽说都是些迂夫子,不过在气节上绝不输于先贤啊,看来对这些个难缠的老家伙,绝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臣等实在没想到殿下会来得这样快,如此一来,恢复淮安大有希望”。
高弘图这番发生肺腑的感慨刚说完,李本深便接了过去,“高大人有所不知,殿下不仅来得迅疾,而且已在城外歼灭了四千骑兵,是以刘泽清方才疯狗乱咬人。”
刘肇基沉吟道:“史、高诸位大人说得有道理,刘泽清胆敢如此猖狂,必有后手,攻城之事不能再缓,否则大军会有月复背受敌之可能,只是史阁部等大人的身家性命实实堪忧。”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献王的身上,付明心道:这就是代价,既想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又不想打草惊蛇,本就不大可能,好在刘泽清还不知道扬州主力已到淮安城下,否则还不知会上演出什么好戏。
宋献策见主公还在谋断,便在一旁问道:“高大人,郑森和他的三百人卫队呢?”
高弘图苦笑道:“那郑家大公子眼见情势不好,早已逃了。刘逆搜遍全城,也未曾发现他们的踪影,他们若是不在殿下处,老臣不知其所踪。”
刘肇基与李本深听罢均心道这等纨绔子弟,本就不足倚重,付明也听得真切,但没去理会,只沉吟道:“诸位,被执淮安城中的史、姜诸大人都是我大明栋梁,孤不忍见其被刘逆所戳,是以目前之计,我大军便退一步,撤!”
付明这番话落地有音,说得在情在理。但刘肇基与李本深听得面面相觑,都没曾料到献王会这么快就做出事关战局成败的重大决定出来。
“殿下!”高弘图自然也没想到,他正待劝阻,付明却抢先断言道:“高先生毋需多虑,来日方长,对付刘逆,孤自有办法。你先与对那刘逆说,淮安大营部伍在一个时辰内定然撤往扬州。时间不早,为了安抚那贼首之心,先生还请回吧。”
高弘图没曾想献王突然下了逐客令,仍然强辩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大军先撤,那刘逆未必不动杀机啊,殿下还请三思。”
一直没言语的宋献策这时在一旁说道:“高大人,我家主公既然决心已定,既已有成算。还请大人回到城中后,切勿透露献王驾临淮安之消息,那会真害了诸位大人的性命。”
高弘图再看看刘、李二将,那二人早已服膺献王,此时就算心中不解,可也秉承着“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的宗旨沉默不言。老大人心中无望,只好跺脚痛声道:“罢!罢!罢!殿下既然主意为定,老臣也就无话可说了。只请殿下三思而后行,老臣在淮安城中恭候殿下大驾”。这最后一句说不出地悲怆,付明眼中也闪出一丝不忍,但只一闪而过。
送走高弘图,付明没回大营,径直对不知下步究竟该如何举措的刘、李二将道:“攻城时间提前,半个时辰之后,全军出击。按原定计划,刘将军,由你负责联城阜成门攻势,李将军指挥本营将佐协攻新城望洋门。事出紧急,立即集中兵力,要快!”
二将再次愕然,不是说要撤吗?不知为何又要攻!宋献策在一旁解释道:“二位将军,高大人是敌非敌,如今难辩真伪,是以殿下适才所言只是缓兵之计,更有意于攻敌之不备。至于城中诸大人,但请二位放心,只要忠心国事,殿下自有解救之道。”
二将听罢不由得心中佩服主公明断,心道在这样的主子手下焉有打败仗的道理。说话之间,陆浩天一路小跑赶了过来,付明待他施礼完毕,便将他呈上来的军令状递给刘肇基,微笑道:“这是孤给你找的攻城先锋官,孤已破格提拔他为参将”。
刘肇基看罢军令状,上前使劲拍了小伙子肩膀一下,“好小子,我还真没看错你啊,咱辽东人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本镇此番倒要看你是不是匹千里名驹!”
“谢大帅!”陆浩天领命后嘻嘻笑道:“但请您老放心,小子肯定留下小命陪你喝酒。”
付明听得希奇,却不曾想这二人地位相差悬殊,竟是忘年之交。只是此刻军情紧急,他没心情详问,那边已令传令兵至“猪圈岗”调遣薛云飞、苏克萨哈的骑兵大队人马前来助战,目的是护住攻城部队两翼,一旦步兵占领城墙,大队骑兵就会立即越过城壕,从缺口冲进城去。同时近万的人骑兵可以游击性地包围全城,待城门攻破防止刘逆率部逃跑。另急调朱明理部步兵迅速几里外的藏兵洞入口潜入,保证在一个时辰内协攻新城望洋门。
三城之中先攻联城,而攻联城首攻阜成门——这是午前的军事会议上,付明已与刘、李二人达成的共识,只不过为了出敌不意,直到攻城前的半个时辰才向全营公布。因为刘、李一驻城外数月,一驻城中半载,所以对各个城门的防守情形,甚至负责把守的敌将名单也都能够分析出个大概。如果不出意外,防守联城的总制大将应是刘泽清的亲信总兵柏永馥,而镇守阜成门的当是副将高佑,这人一身蛮力,颇勇壮。付明想到这儿,脑海中立即浮显出陆浩天那略显单薄的身子骨,对这个年轻人,他虽然有一种本能的信任,这时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担心归担心,付明心里还压着更令他心悬的事,那班文武大臣的命啊,能否得保就在这半个时辰喽。他骑马出营,在一座大沙丘后紧张地观望着淮安城中的动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怎么还没个风吹草动呢。
此时天值正午,冬日里天高云淡,淮安大营距城刚够二里,城头上守城军卒的动静倒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你看对方清楚,人家看你自也仔细。当时的大炮,已经可以打得很远,即使二里以外,仍是危险区域。宋献策从前随李自成攻打开封时,吃过火炮的苦头,这时担心主公安危,正待劝主公小心,就听淮安老城中猛得杀声暴起,他赶忙对献王说道:“主公,看来郑森等人动手了”!
“陈再起”!
“末将在!”陈再起领着五百人的警卫团战士早就整装待发。
“按原定计划,接应郑森,记住,务必保证诸位老大人安全。”
“末将听令”!陈再起领命后,二话不说,掌中红旗一展,那五百精骑便在他率领下如一股急流迅速向杀声最烈的老城北门冲去。
刘肇基、李本深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也急忙赶出辕门外。付明用马鞭一指西南方渐起的尘土道:“我部铁骑到矣,立即攻城!”,原来,恰在此时,薛、苏所部的骑兵近万人也应命赶到。
随着付明的一声令下,军营中迅即吹起嘹亮的军号,接着鼓声四起,东起新城望洋门,西到联城阜成门,在不足三里地的城墙根下,淮安大营共计两万人马开始向淮安城发动猛攻。在最后方督战的是付明的警卫营,按照军纪,只要献王不挥动代表收兵的黄龙旗,不管死伤有多么惨烈,也没人敢敲响锣声,攻城也就不会停止。若有敢向后溃逃的兵卒,将被警卫营立即按军法阵斩,所以无论是否怕死,士兵们还是没命地向前跑。云梯很快就驾到了城下,将士们一手拿刀,一手扶梯,像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由于发生激变的是老城,是以新城与联城的守军反应很快,爬到城墙上的士兵都被守兵砍倒,从墙头摔下来;后面的人接着上去,又很快从云梯顶端处掉下来。付明看得一阵阵心痛,但军中并无火炮,其他攻城利器也准备不及,只好凭借三军儿郎拼死力强攻。
第一拨的进攻还没结束,火炮就在付明观战的大沙丘前不远处炸响,一时间战场上炮声震天,硝烟盖地。将士们在炮声与喊杀声中,一批一批地在城墙下和城壕边倒了下去,又一批一批地越过同袍的尸体和鲜血向前猛冲。
这是付明从来没见过的血战,面对着石彻的坚城,人竟是如此地渺小。饶是他对这场攻坚战的血腥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时也不由得心头紧缩,万一此战不能成功,岂不徒然死伤了众多将士?可是已无退路可言了,若是不能力克淮安,全军面临的局面将是千里溃败啊。
刘肇基飞马而来,他看不出这位从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年轻统帅此刻沉重而激动的心情,未到跟前就大声呼报:“殿下,我营损失惨重,不到一刻,竟有千人伤亡。”
付明双眉紧锁,不再顾及安危,从大沙丘后纵马而出,竟与刘肇基一同驱马至城壕边督战。献王的大旗早跟着立到城下,正在攻城的将士们看到献王殿下居然来到了最前沿,无不大受鼓舞,在一片片震耳地炮声中,士兵们的呐喊声竟份外地响亮起来。敌将分明发现了那在冬风中招展的大旗和指挥若定的献王,一阵猛烈地炮火过后,付明身边竟有数名亲兵、战马中炮倒下。宋献策再也忍不住心焦,上前进言道:“主公,此处危险,极易中炮矢,还请主公退后督战。”发现付明不理,只好让卫士们上前护紧。
付明此时终于看清在城头上有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将领驰来驰往,指指点点。果然,不多时就有烧油的绵被自城上丢下,那火势甚大,竟沿着城根绵延数里,活像一条火龙。这样一来,守军眼见一条火龙在保护城根,都感到胆壮,士气振奋,于是,在喊杀声中夹杂着欢呼声、呼哨声、得意的谩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