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此刻的心却十足地低落到了冰点,同薛云飞眼中的晨光不同,当朝阳吐出第一沫鲜红时,他看到的是背光卷来的漫天白云……这伙明军跨下白马,身披银甲白袍,兵刃也因背光而显得份外刺目耀眼。
当没有做好战斗准备的清兵因为逆光睁不开双眼时,第一轮箭矢有如突如其来的冰雹先砸到了首当其冲的鞑子们身上。前队马失前蹄,跟着蜂拥而致的后队兵马纷纷被拌在脚下,倒下一片跟着倒下另一片,满洲人实在太累了,日常里非常娴熟的弓马动作这时竟是异常的费劲。
明军趁势掩杀,待清军稳住阵脚时,明军退回,然后又是一轮密集如雨墙的箭矢袭去。待清军又乱了阵脚,明军便再次趁乱突击——昔日鞑子用来对付汉人的战术被这伙明军运用得非常纯熟,要说这千人的警卫营倒有六成的绿林好汉出身,玩起这种战术自然得心应手。直到准塔所部赶来,清军这才组织起像模像样的进攻出来。
“鳌拜!”
豪格再次将帐下第一猛将唤了出来,他用马鞭一指明军居中指挥的红巾汉子,“杀了他!”
“仄”!
鳌拜身上也是处处挂彩,尤以薛云飞伤他的两处为重,可惜薛云飞下手时真气不足,只伤及筋骨而已,若以常理算,被薛云飞伤到如此程度的人,早已驾鹤西游了。
明军指挥官正是红巾将军陈再起!鳌拜勇冠三军,转眼间已杀到了他的近前。陈再起的马刀与对方狼牙棒只过一招,便晓得对手的斤两,他不屑与对方比较蛮力,卖了个破绽掉头就跑,待鳌拜急追之际,便换弓引射,没成想,鳌拜也在弯弓追射,两箭在空中对撞,竟碎成齑粉,在空中消散。这样一来,陈再起固然没能得手,鳌拜却也再难追上。不过战场形势发生逆转,毕竟清军在准塔援军来后有四比一的兵员优势。
陈再起狠狠地往坚实的淮西大地上吐了口唾沫,喝道:“兄弟们,撤!”他可不想打这种消耗战,刚才那番突袭已经至少歼灭鞑子数百人,见好就收吧。要想会战,还得等与薛、苏的大部队会师再说。
“大贝勒,追不追!”豪格手下跟随多年的戈什哈还是习惯性地按从前的称呼来请示主子。
“准塔”,尽管脸色上还是纹丝不动,豪格实已乱了分寸,接连遇伏使他感觉到草木皆兵。“你来说,追还是不追。”
“回肃亲王,末将以为,还是尽快撤往淮北为好,我军在徐州还有五千守军,到那里凭借城防,我们也可稍做缓息。残明献王各部的战力不可小觑,此中详情,还要向朝廷跟睿亲王细细禀明。以末将看来,朝廷的战略布署可能也会因此发生重大变革,事关我大清社稷,不能再任由我们喜怒定夺。”准塔在败退的过程中仔细琢磨了近半个月来的两淮战事,心中越发认定这个反出南京的前明太子——献王正在成为清廷的心月复大患,必须立即禀明朝廷,否则虽然他今天势力仍小,来日定会养虎成患。这种事情的确不能任由他和豪格以身家性命相赌,现在他们赌的是整个大清朝的国运,是所有满洲人的明天!
豪格默然,回头望去尽是疲惫的八旗子弟,心中一阵酸痛,正待下令撤退,身后西南方向又响了阵阵杀伐声。
“报告大贝勒!明军薛云飞部又追杀过来了!”
豪格听罢,不由得仰天狂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准塔,你说,现而今我们该如何撤!”
“王爷,末将以为,我们必须冲出去,那怕有一兵一卒也要冲出去。朝廷必须知晓这次作战的详情,我们对残明献王了解的实在太少了。”准塔倒很冷静。
听到准塔所言,豪格深以为然,虽已山穷水尽,仍振做精神喝道:“传我将令,趁敌军合拢之势尚未形成,我们集全力猛攻一点,争取突围!”
鳌拜恰好回来复命,“大贝勒,末将无能,未能取得那狗贼人头!请下罪!”
豪格斜了鳌拜一眼,喝道:“鳌拜,现由你来殿后,不要再无功而返,污了先帝钦赐的巴鲁图称号。”言罢,一勒马首,大队骑兵迅速向前方疾驰。
陈再起也听到了西南方向的嘶杀声,不用斥候报告,他也猜得出是薛部赶来追击。献王担心薛部只有万人的骑兵难与清兵抗衡,这才令他率部星夜增援,不想竟在半途中打了个遭遇战。现在,见豪格要跑,陈再起当然不能放过,急忙率部调头,一千多精锐铁骑再次向妄图突围的敌军扑杀过去,他的目标锁定豪格。于此同时,薛云飞部五千多骑也已涌入敌阵,正巧是准塔统率的清军后翼大队兵团,双方再次开始混战,如同大浪翻滚不停。
陈再起终于杀近豪格不足二十步,可惜豪格身旁侍卫太多,一时间竟难以欺身厮杀。红巾将军嘿嘿一笑,挎在马鞍上的“九阳弓”已到掌中,弯弓引箭一气呵成,身形并无一丝停滞,只眨眼的工夫,九道箭光如流星般疾向豪格射去。
“嗖!”九支箭簇同时发出时的破空呼啸声略无二音,尖锐刺耳这九箭分别锁定豪格全身要害。以目前的距离而言,皇太极的大儿子此番要想活命除非有“奇迹”发生。
同一时刻,薛云飞面前站着的是被击落兵器的准塔,这位满清贵胄现在身侧竟没有一名卫士——薛云飞敏锐的战机捕捉能力怎能不令他的对手折服!
适才正在指挥做战的准塔,怎么也没想到明军主将会突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现在手无寸铁,生死竟全凭对方好恶一念之间。
“下马投降!”薛云飞嘴角夹着一丝冷笑,准塔若降,此役几取全功。
“宁死不降!”汉将眼中的不屑激起了准塔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女真人向来被为汉人欺凌歧视,这种伤害并没有随着满洲的强大而有所消逝,反而使他们更加敏感,更加嗜杀!
“不降则死!”,薛云飞没料到对方还是条硬汉子,掌中大刀再不客气,如泰山压顶般一举劈下!
“当~~~~~”
兵刃交错的巨响震得准塔耳鸣头响,劲风自顶门四散而落,鳌拜巨大的身影已耸立在他眼前。准塔再仔细一瞧,发现鳌拜适才在为自己挡住那一刀时,右肋竟被划开了约有半尺长的伤口,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这时,他却顾不得那么多,捉住这次机会,急忙逃出薛云飞的攻击范围,心有余悸之余窃喜薛云飞竟没追赶。
薛云飞不是不追,是根本追不得。他本来只要吓吓准塔,唬其投降,不想这到手的“胜利”竟被从清军前队赶来指挥殿后的鳌拜救走。若是平日里,“天下第一刀”那会将鳌拜这样级数的对手放在眼中,可惜一夜混战,薛云飞此时也是强弩之末,面对这种天生神力的外家高手,刚才只能借力打力,伤其皮毛,自己手擘却被震得发麻,心中发怵不已。
鳌拜何尝不是心惊胆颤,他与薛云飞一夜之内,已是三次对决,深知面前之人,功夫深如瀚海,任自己用多大力气,就如同轻羽落入汪洋,不能有一丝回应。肋间新添伤口的巨痛刺激得他身体发抖,提醒他没有时间再做多想。
要说这鳌拜,别瞧长得鲁钝,心计实不在准塔之下,一转念间,已定主意。只听他喉咙里咯咯作响,继而怒哼一声:“塔斯哈恩都力”!手中狼牙棒挟着巨风快速向薛云飞砍去,这一招力道竟是沉猛至极,周围空气在瞬间似乎急剧收缩,在阳光下凝成了一道黑色半弧。(注:“塔斯哈恩都力”是满洲神话中的虎神,象征着力量跟勇气。)
薛云飞见他发力,便知对方是何计议,但身有内伤,情势竟使他避无可避,只得把长刀用力上拨,“当~~~~~”,那把纯钢打造的关东长刀竟被震成碎片,鳌拜的身体则如被向后仰天栽倒马下。戈什哈们慌忙上前拼死保护主子,端坐在马上的薛云飞却并没有阻拦,待手下人走近时才发现大帅脸色惨白。
清兵远遁后,薛云飞方才吐出口中血箭,怒吼道:“别管我,快追!”刚才竟是被迫与鳌拜做全无技巧的硬拼,致使二人内脏都受了震动,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但鳌拜受伤更重,只怕回去要躺上个十天半个月。
清军前锋方向,当豪格看到飞来的箭矢时,剧痛随即使他失去了知觉,身旁戈什哈急忙在马下顶住,才没到立即栽到地上。
陈再起则是既惊且恼,只因那一瞬间,一道黑影恰好立在豪格身前,待看清那人长相,他不由得大怒,“苏克萨哈,你个王八蛋!叛徒,奸贼!”——那九支利箭除四支被苏克萨哈的巨斧挡开外,有三支深深地扎入了苏克萨哈雄健的身躯,另有一支则扎穿了苏克萨哈身后豪格的左肋,似乎是肺腔的部位。最后一支是被苏克萨哈挡飞的那支,现在已深深扎入豪格的大腿,鲜血一时间如喷泉般向外涌出。
苏克萨哈于此重创之下也是鲜血崩流,他擘手夺过身旁一名清兵的护身短刀,斩断露在身外的箭簇,再没理会自家伤势,急忙回身挥指点拂豪格大腿上的**道止血。
“妈的,早知道老子在箭上抹毒!”
只怪陈再起对自己的箭术太过自信,这时恨得钢牙直咬,也只有眼看着苏克萨哈背负豪格一路狂奔——苏克萨哈竟不理正在厮杀的双方军队,逃出战场。
再向四周望去,陈再起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混战中的清兵渐呈无序状态,但是在明军的铺天盖地的喝降声中竟无一人投降,满洲人的目的很单纯——那就是竭尽全力拖住明军,保护他们的主子安全逃离,这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搏,鞑子们的脑海中只有一念头:杀敌!直要还有一口气。
小芋山下的整个原野在肃杀寒风中瑟缩,在烈焰中灼烧。血流漂橹,已经不是神话。厮杀的惨烈,让大地在血海中哭泣。
双方军士无视飞矢漫天,用自己的盔甲迎接箭雨,疯狂地互相冲杀。一个浑身是血的满洲将领在倒下的一霎那,拼力将手中的长枪掷向明军马队,在被几十支箭簇贯穿全身的同时也看到数名明军士兵被射穿在一起,脸上还来不及扭曲。惨不忍睹的样子和巨大的杀伤度令明军的狂攻为之松动,然而新锐的献王警卫营骑兵队快捷无伦的横挑竖刺,准确无误的射杀再次带动着明军的各方位出击。各自为战的清军各部渐成孤岛,被继续冲杀的明军大潮湮没。
大约一个时辰后,在薛部与陈部五千余人的合击之下,同样五千人的清军只有不足三百人护着准塔、鳌拜等主要将领逃出生天。
此刻,日头已经升上半天,天空万里无云,本是晴好的天气,乌云却在薛支飞的的眉宇盘桓,只因这遍地残骸的战场让他心痛,也让他心焦。
(小芋山阻击战是崇祯一十七年腊月两淮战役中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其惨烈不在于是因为战役双方伤亡的绝对数字——明清共投入兵力一万人,然而最终生存下来的只有三千人,阵亡者七千。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中,大约三名战士只有一个人能从死人堆中爬出来——这是个血色的黎明。
明军为取得最后的胜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由独立骑兵团以及从近卫第一旅、第二旅抽调的精锐骑兵组成的骑兵大队共计九千人,只剩下不足两千人。献王部伍的骑兵骨干于是役十丧其八。)
与薛云飞一同控辔徐行的恰是陈再起,他对苏克萨哈之事深感不可思议,这支队伍在过去的数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帅,那个苏克萨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云飞听陈再起发问,叹道,“一言难尽!”接着把简单的经过叙述一遍。
陈再起听完之后反到无话可说,触目所及尽是血色,心头郁郁,不想大胜这余,竟无大喜,实是莫大的讽刺。
“报!”驻扎在盱眙城外的徐部来一小校报捷,“刘良佐派人与我军接洽商议安附,徐总兵大人着小的来问,该如何应对?”
“回话,与那刘良佐讲明,若有诚意投城,则全军出城扎寨,我军入城。否则一切免谈。”
薛云飞言罢,向传令官喝道:“做好准备,全军徐回盱眙!”
做过马贼的陈再起晓得大帅的用意,刘良佐仍有兵马三万,己方却只有数千人的疲弊之师。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乘新胜雄威唬住刘某人,让他乖乖就范,只要进得盱眙城,有粮草坚城,以他刘良佐的兵马,莫说三万,就是再多三万,以未必不在话下。想到这儿,陈再起笑道:“都道薛帅英雄了得,今日一见,气慨胆识确是横绝一流,他日为主公涤清宇内,混一天下者,舍公其谁。”
薛云飞摇头道:“再起,言过其实了。薛某力战而精锐尽丧,与敌惨胜,谈何兵法战术。此罪一也。薛某交友不慎,致军威顿挫,一再殆失战机,此罪二也。”
陈再起哈哈大笑道:“薛帅恁地说笑话,单凭阵斩名王一项,薛帅便已立下不世奇功,何罪之有?”
“不提也罢”,薛云飞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再起自主公处来,但不知主公此役后有何打算?”
“主公计划命令刘肇基的第三旅自淮安出击袭取徐州,主公则亲率警卫旅径奔中都凤阳。如不出所料,若一切随遂,当可在本月底定两淮一十七州县”。
“淮安谁守?”
“二旅朱明理”
薛云飞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献王的战略意图,只是如此一来,主公部队三分,势更单薄,守两淮则有余,再出击则不免捉襟见肘。
“有一事,陈某人实是想不通”,陈再起嘟囔了一句,“主公转战大江南北而战无不胜,运筹帷幄不与亲临而敌酋授首。正是威震天下之时,却又与文官们商议起向应天的那个狗屁皇帝纳表称臣事来,真是心闷。试以霸王之志,何须假手他人?大丈夫身自为之。主公以德报怨,不知为了那一般。”
薛云飞听他说得慷慨,顿觉心有戚戚焉,又见他不晓得此中机要,便开导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殿下定是又为大军的俸粮操心,方欲暂时向潞藩低头,以解燃眉之急。现在定有你我都不晓得的大事件,急需粮银供应。”
陈再起听得直摇头,叹道:“薛帅见识过人,可惜俺再起只是一个军人,对这些并不在意。俺从前只知人生快意,莫过于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投奔主公后,才明白大丈夫在世,着鞭横刀,打出太平天下才最快意。”
两人说话间,已渐近盱眙城。但见城门大开,刘良佐已率城中文武在门前等候。薛、陈对视一笑,此役终取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