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宽对自己整夜的疯狂浑然不觉,也没有发现操劳过后的疲乏,昨天的暴饮更没有诱发他的头痛,这种极少有过的神清气爽使他感到通体舒畅。老仆刘句已经带了车马在龚姬的宅院门前等候多时,刘宽懒洋洋地来在门外,几乎被青枝绿叶刺痛了眼睛,他转过头来问跟在身后的刘陵:“龚姬她们呢?”
“进城了,有户人家被魔鬼困住,龚姬她们总要吃饭的。”
“哦。”刘宽应了一声。拖着车驾的马正在路旁啃草,秋天就快到了,青草长得格外肥壮,或许是在抖擞着濒死的精力,最后再绽放一些引诱牛马的绿色吧。
刘宽说:“不坐车了,骑马!”
刘句不放心:“大王,你的身体……”
“无碍!”刘宽从老仆手中抢过缰绳后又说:“这个龚姬是有些好手段的,她的药也好。”
刘句说:“那我就在这里等她们回来,买些药带回府里。”
“不用了,真药必用真人求,我还是登门用药的好。”
药虽然确有灵效,但终究解不了刘宽的心结,楚嬛死了,这令他哀伤、令他心痛,更在他心头仇恨的烈焰上倾下了一盆火油,他恨易叟,更恨刘彻,仇恨使他忽略了楚嬛之死原是由他举荐易叟而起的,仇恨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这东西使人疯狂,使人忘乎所以,甚至超越了情爱的魔力。此时的刘宽虽然觉得身体舒畅,然而这样的舒畅抑制了头痛时的昏昏然,所以他很快想起,昨晚与自己在榻上云雨的并非意识中的楚嬛,而是东方芮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
刘宽把那件沾满了秽物的大袖甩在地上,跨上马背后,居高临下地问刘句:“缉捕文书交给国相了么?”
“是,国相正在办。”
“有几桩事,你亲自去办。派人到泰山将那口铜鼎取来,移进王府,再给诸王去信,若拿得易叟,请他们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把人送来,这个人,我要在府里亲手烹了他!”说到这里,刘宽光洁的脸上闪现出狰狞,尤其是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
刘句和站着门前的刘陵都被他的语调吓住了,刘句急忙说:“大王,文书说的是拿得此人要急送京畿交有司处置,济北国不能……”
“不!这个老东西杀了我的楚嬛,我断不能放过他!”
刘句眼中那位年轻的济北王已是疯了,比起前些日子来似乎愈加疯得厉害,毕竟那时刘宽只会在有人或无人处咒骂皇帝,而今他不仅敢于抗命,在举国的封王齐聚京都时派出国相应付,进而又生出了矫诏的胆量?!然而,刘宽身上流淌着的真正是老王刘胡的血,暴戾而执拗的性情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象是一条草丛中的毒蛇,原本只会战战兢兢地四处躲藏,忽有一天被激怒的时候,就瞪起眼睛努出了毒牙,看来济北国的灾难不远了。忧心忡忡的刘句把自己的担心向老王后作了禀报,可是知子莫若母,老王后明白,儿子一改往日的温顺,无庸置疑,父亲留在他血液中的残暴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儿子不仅没有服从自己的安排,草率地占有了楚嬛的身子,而且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下贱的婢女要与大汉皇朝对抗,老王后急出了眼泪,刘句退出去后,立即听到了厅内的哭骂声——无能为力的老王后把所有的无奈和愤怒全部发泄在了已经化作尘烟的楚嬛身上。
门外的刘句摇摇头,长叹着走开,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除了按照刘宽的交待给其他封国发去书信并安排力夫去泰山脚下搬运铜鼎之外,刘句还自作主张地料理了另外两件事,他让老妻带着子女收拾行李去了位于会稽郡的老家,另一件则是召集已经遣散的工匠偷偷地开始继续建造济北王陵。做这些事的理由只有一个,刘句觉得那位疯狂的济北王不会长命百岁,要不了多久,他就将把灾难召至济北大地。
但是,刘句无意中发现国相东方崎的态度也开始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对于他的担心,国相很不以为然,甚至抓过笔来亲自操刀,对以济北国国君刘宽的名义发给诸王的信件进行了修改和润色,这才让刘句交给书吏誊写并用印,仿佛这完全是个理所当然的安排,刘句满月复狐疑地告辞,东方崎一直把他送出府门外,还不忘宽慰他一句:“不碍的,大王没事。”
“怎么会没有事呢?”刘句问道。
东方崎模了一把花白的胡须:“当然没有事,大王自有他的分寸。”
刘句看了看四周,凑到国相近前小声说:“这是矫诏啊!”
东方崎微笑着摇摇头,向刘句拱了拱手:“大王是汉室正统,高祖的子孙、皇帝的子侄,皇家子弟做些超出规制的事来,这是常有的,当初梁王的大兵逼进皇城,先皇依旧要念手足之情,皇家的事,似我等外姓官员只有谨遵,就不要去讲求什么对与错了。”
刘句半信半疑,而在晚间的辗转中,他忽然想到了东方崎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这个恭谨而慈祥的老头儿今天笑得神秘且诡异,甚至其中还有无法言喻的寒光,那寒光冰冷刺骨,让这个看起来很窝囊的老头儿须臾之间变得刚强起来,刚强到深不可测,刘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自那夜以来,刘宽害怕见到东方芮,却在努力平静下来的时间里常常想到她,因为,尽管那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的、狂野而盛气凌人的欢爱,但仍然给刘宽以无穷的回味,那回味忽而是楚嬛赋予他的,忽而又回归了实实在在的东方芮。这种纠结着的矛盾象一粒小径上被踏在马蹄下的石子,使他在前往龚姬家的路上总是身不由己地踌躇起来。
刘宽新换了马匹,自己并不是武将,对胯下的坐骑当然不用过于挑剔,由此他又想到远在长安的刘彻,这个昏君为了获取几匹汗血宝马,不惜举国之力剑指北疆,仍然碰得头破血流。就在前不久,骠骑将军、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一病不起,很快地死去了,这位寿仅二十四岁的大汉将领曾经百战沙场,每每出征,刘彻总会叮嘱一句“带几匹好马回来”,但霍大将军始终没有了却皇帝的心结,尽管如此,皇帝依旧作足了姿态,据说从长安到霍去病的陵墓止有八十里,送葬那天,由皇亲、朝臣和甲士组成的队伍恰好也是八十里,而且,死去的大将军享受了汉朝立国以来首次高规格的仪式——皇亲与朝臣均着素冠、白袍,武将与甲士则顶白盔、挂亮甲,就这样,八十里长的黑色长蛇送走了霍去病,却未断绝刘彻的宝马之梦,北疆的战火仍在延续,那个昏君还要为了几匹牲口继续开战!
刘宽从鼻子里挤出短短的哼声,脚下一使劲,马儿小跑起来,他想起了,龚姬的药果是不错呢!
(二)
浑浑噩噩,几天来刘新宇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
詹乾已经几次打电话来责问刘新宇为什么还没有动身,想必是华志海已经打过招呼,这个暴发户才没有最终动怒;三皮来过几次,详细地询问钱小莉的情况,离开的时候,他拍拍刘新宇的肩膀安慰了几句,以他的个性断然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无非是说姓刘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一个连亲爹都敢下刀的女人,娶回家也是个随时都能爆发的爆破筒。
但刘新宇很不以为然,警察带走了钱小莉的电脑、照片以及一应事物,他常坐在钱小莉的单人床上,看着基本被警察扫荡一空的房间发呆,相识以来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琐碎并乖张,总是无法让他集中精力。这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家庭,竟然会发生如此令人震惊的事情,再联想起钱小莉从前对家庭的闭口不谈,难免让刘新宇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到疲倦的时候,他就躺在钱小莉的床上睡着了,猫爸猫妈饿得发了疯,就冲到卧室来打扰刘新宇的梦,而刘新宇由于众所周知的缘故,梦里始终无法见到钱小莉,只能看到汉朝武帝年间济北王刘宽荒唐而香艳的情事,好不容易醒来,枕头已经被猫们挠得体无完肤,他看着破枕头心疼了半天,看来今生无缘与钱小莉共用一只枕头了。刘新宇叹着气踱到厨房去,葱、蒜这些零碎在秋老虎吼出来的闷热中腐败了,他不想跋山涉水地去菜市场,就泡了一大盆饼干粥,一半自己果月复、一半倒给猫们,饿急了眼的猫爸和猫妈呼啸着把盆子舌忝得象面镜子,才回到壁柜里呵护猫崽,刘新宇一个人坐在傍晚的阳台上抽烟,把钱小莉的房间抽得象个桑拿房,公司的宿舍没有什么装修,阳台与卧室之间也没有隔断,身材火辣的钱小莉入住后就在阳台上挂了一片花里胡哨的窗帘,为的是私密空间不会受到来自对面楼上的偷窥,此时窗帘上已经沾满了烟味儿,刘新宇看着它,突然有种想哭的,就在还没完全哭开、眼泪打湿睫毛的时候,华志海一个人来了。
华志海进门就告诉刘新宇,让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案子结了。
刘新宇愣了一会儿才问:“我可以出差了?”
华志海笑着说:“不是说了嘛,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从现在开始,你的行踪我们管不着。”
刘新宇心有不甘:“那钱小莉……?”
华志海从窗台上的烟盒里模出一支烟来,又伸手找刘新宇要火:“她欠你房钱?”
刘新宇摇摇头。
华志海深吸一口:“就是欠了也没辙,除非你找她妈要。”
“我能去看她妈妈了?”刘新宇问。
“去吧,注意点儿分寸,人家一下子失去一个半亲人。”见刘新宇不解,华志海就告诉他,女儿钱小莉算是一个亲人,她男人只能算半个,首先那家伙只是个继父,钱小莉的生父早在她几岁的时候就病逝了;其次,那家伙是个人渣,就算钱小莉不宰了她,早晚也得归警察管。
钱小莉的妈妈把女儿拉扯大,这是一个不容易;妇道人家学了个厨子的手艺,比起一般女人来更不容易,总算找到个男人,原打算是后半生的依靠,却是个有前科的流氓,不随他心思就挨揍倒在其次,隔三岔五地整点儿风流韵事,正房老婆还不敢言语,这是最不容易的。华志海说。
这就解释了钱小莉怎么会有个好厨艺,原来是亲妈的熏陶。刘新宇若有所思。
抽了刘新宇三支烟后,华志海告辞,临走之前他看着刘新宇说:“你女朋友真有个性,女儿看着娘挨揍就冲上去拔刀相助,我们也挺同情的,就打算着按失手误杀送交检察院起诉,可是钱小莉不依不饶,非要一口咬定说她原本就想宰了那个老流氓,你瞧,我们想帮忙都帮不上。本来这事儿吧,我想派个警员通知你一声就拉倒了,不过我细想想还是亲自走一趟,你这小伙子人还不错,就别等了,重找个女朋友吧,实在不行我们警队还有几个剩女,长得都跟一朵花似的。”
刘新宇很努力地笑了笑,没有回应。送走了华志海,他换好衣服径直去了钱小莉家,此时天已经黑了,这片即将拆迁的居民区家家户户都有了光,却达不到繁华的城市住宅小区那种华灯初上的庞大规模,节俭的人们往往会换上小灯泡,全家人集中在一个房间里吃饭、看电视、聊天,这样的灯光与相邻的楼宇比起来恍若隔世,钱小莉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却是黑洞洞的,刘新宇在门前站了好久,直到两个正在路灯底下下象棋的老头儿开始起疑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没有想起该对钱小莉的母亲说些什么,只好走开了。
这天晚上,刘新宇彻夜未眠。
一个冒冒失失闯进他生活的女子,而且还是个看上去很美的女子,又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刘新宇以前有过这种感觉,拣到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后,他没有去想要不要寻找失主,因为钱包里只有几百元,也找不到任何失主的身份证明,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揣在口袋里的钱包再搭上他自己的钱包一道被扒手干走,害得他那个月是找三皮拉债才熬过去的。但钱包是死物,钱小莉却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丢了钱与丢了人感觉相似,只不过前者只能换来几句骂声,后者才是痛不欲生的。
两千多年前那位济北王与民间女子的床事象一部循环播放的纪录片,难免会频繁出现在清醒时的刘新宇脑袋里,古代的王侯原来是用欢爱来过渡自己的仇恨的,在这个时间想到这些,是刘新宇开始尝试接受现实的手段,或许真的应该象华志海所说的那样,忘了钱小莉、开始新生活吧。刘新宇心烦意乱,他冲到隔壁,把钱小莉卧室的门紧紧的锁上,仿佛钱小莉把她可以四处游荡的灵魂留在了那个房间里;来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冲凉,不知是谁家的太阳能热水器跑了水,原本凉到刺骨的水突然烫了起来,把刘新宇烫得龇牙咧嘴,刚刚被凉水刺激过的伤腿又开始疼痛,他就湿漉漉地回到自己房间,光着坐到床上,打开了电脑。
然而上网也不能完全摆月兑钱小莉的影子,QQ空间的菜地里长满了草,还被好友们偷得所剩无几,以前锄草收菜之类的活儿都是钱小莉替他干的,适应了不劳而获的刘新宇不想打理这些,就打开网页找些新闻来胡乱地看着,却总也看不进去,国内发大水了、泥石流把路桥拍了、国外打起来了、某个明星又月兑了,无非如是而已。刘新宇趴在电脑前机械地打开和关闭网页,终于到无聊处,为了避免夜深孤独造就的悲从中来,他又点开了收藏夹里的某个成人网站,说是成人网站不过是经美化后的概念,官方说法叫“网站”,广义的民间泛称就是黄色网站,刘新宇的笔记本电脑用了多年,好似一辆严重超载的拖拉机,他耐不下性子浏览些电影,只是偶尔看看图片,欣赏一下国内外前卫女子的,当然,游览“成人网站”这种行为总归是要受到道德谴责的,至少刘新宇这样想,为了掩耳盗铃,或者说为了“净化心灵”,他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总会同步播放几首乐曲,而且内容选择很严格,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今天晚上,他依旧听这个曲子,沉重而急促的管弦乐进行到尾声某个小节时,电脑屏幕上的一组图片象力士手中的巨斧,一下子把他砍懵了。
那是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性事,与其他国内流氓的作品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拍摄工具,显然,这套图片的作者并没有什么事先准备,只是为了应景和留念而使用了相素并不高的手机,图片中的三个人都没有露脸,但刘新宇还是从这些模模糊糊的图片中发现了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图中那位身材火辣的女主角靠近后腰的位置有一块小小的刺青,是的,刘新宇每次经过客厅都要瞻仰一遍的钱小莉果背写真中有着相同的位置、相同的内容,。
刘新宇的第一个反应是关掉网页,急忙点上了一支烟。相处一年多,进度快的说不定孩子都生出来了,而刘新宇与钱小莉仅仅牵过手、搂过腰、接过吻而已,若说再进一步的亲昵,不过是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的钱小莉望梅止渴,却想不到第一次见到赤身的女朋友竟是在网上。刘新宇不知道该骂什么、该骂谁,彷徨了半天,心痛了半天,却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那个让他崩溃和痛心的网站,他叼着烟,把两条伤腿笔直地架在床头上,架势颇象个长期混迹于网站的流氓,但流氓不会因为网上的光女人而愤恨,他看了十分钟,也愤恨了十分钟,由心痛到愤恨的原因是,他证实了那个闭着眼睛似在享受的女人确系钱小莉无疑,也证实了两个男人的身份,白白胖胖的应该是詹杰,瘦得象竹竿的分明是夏天!
根据发帖时间,刘新宇大致明白了前几天钱小莉的夜不归宿,并且完全摆月兑了家族留给他的糊涂传统,这使他想装糊涂都做不到。自己深爱着的女朋友竟然把同床这种义务奉献给了别的男人,而且是同时和两个男人去开房;可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家里与那两个男人斥骂。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姓詹的是大都市的富家公子,姓刘的只是来自乡村的穷人;姓詹的可以频繁换座驾,还能驾车把别人撞得半残后掏些钱来摆平,而姓刘的却是个连自行车都没有、只能站在马路上被富家子开车撞飞的倒霉鬼;姓詹的可以赐予别人饭碗和财富,姓刘的则是个凭着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平时连门都不敢出的宅男……
这个荡妇!这个妖精!刘新宇咬出牙骂出声来。可是,一又二分之一支烟后,按照他的常规思维和长期以来坚持不懈的境界,刘新宇又开始原谅钱小莉了,是的,生父早逝,从小缺少父爱,母亲靠给饭店打工持家,生活本就艰辛,又多了一个不知道呵护母女的继父,世界观和价值观总会受些影响的吧?
00:00,这个时候收到一个死人的来信,只会形成一种阴森可怖或者非常玄妙的感觉。就在刘新宇在原谅与不原谅之间徘徊不决的时候,邮箱闪出了接收新邮件的提示。信手点开后,来信人的名字是那个一年前就已病死的“晏花花”。刘新宇觉得从脚心一路向上途经心脏再到发顶都在往外沁着冷气,这样的冰冷已经远远超越了从窗户掠进来的初秋的寒,他哆嗦着读完了信,最后的落款处有信件发出时间,原来这不过是花子写好后定于一年后准时发送的邮件罢了。刘新宇并没有因为找到某个诡异事件的起因而轻松起来,因为花子在信中对刘、钱二人的情感前景进行了并不乐观的预言,显然这个预言是很准确的。作为男朋友,居然不如钱小莉的女朋友对她知之甚深,刘新宇在羞愧的同时也颇有些汗颜,钱小莉与花子不仅是“夫妻”,更是闺密,闺密之“密”有互通私密的解释,钱小莉没有把自己的身世故事告诉刘新宇,只告诉了花子,这些事除了钱小莉、花子,以及钱小莉的母亲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再无从知晓,今天,刘新宇只从花子来信的字里行间解读了少数内容,“她的继父是个禽兽、畜生”一句,也完整地诠释了市刑事侦查总队总队长华志海没有说出口、仅以眼神传递给刘新宇但又未被刘新宇成功接收的内容,就这样,原本对那个被钱小莉捅了数刀的流氓继父还抱有些许同情的刘新宇立即改变了态度。父亲是女儿的天,丈夫是妻子的天,从准岳父手中接过钱小莉,这是两个天的角色交换,但在这个故事中,前一个不再是爱护、怜惜女儿的天,而是摧残和蹂躏女儿的魔鬼,这样的人,即便钱小莉不宰了他,生性懦弱的刘新宇也会永远在心底诅咒他。
发现钱小莉与花子的关系之后,刘新宇曾经阅读了大量关于的文章,有人说这是一种畸形的、异变的、扭曲的妖魔,它使世界变得不美好,直接导致一部分男人打光棍。但读完了花子的来信,刘新宇突然觉得这样的情爱很温馨、很美丽:已经收到天国请帖、倒在病床上等待死亡的花子,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还在留恋着钱小莉,并从各个角度教导刘新宇如何给钱小莉营造一个能够回归美好的世界,让她抛开家庭留给她的伤害和阴影,尽管这是个难度很大、技术性很强、凭他刘新宇很难完成的操作过程。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起伏实在太大,刘新宇感到自己弱小的心脏实在有些难于接受,天边发亮的时候,他疲倦地趴在床上,在朦胧中终于作出了决定,还是离开吧。
(三)
易叟猜的不错,梁国确实是一个对汉皇充满仇恨的封国。
昔日的梁王刘武与景帝刘启的立储之争平息以后,刘武带着对刘启出尔反尔的卑鄙做法的愤恨郁郁而终,庞大的梁国垮了,辽阔的梁国被中央集权划作五块,分给了刘武的五个儿子,奢华与富贵早已无法与往昔相比,就连梁平王刘襄车驾上的饰物也比从前寒酸了许多,与刘宽一样,刘襄也只能在大不如以往的相对富足中度日。在整日的碌碌中,刘襄曾无数次地幻想若当年祖上真的成为皇储,自己绝不可能守在这小小的一隅之地,说不定也能成为叱咤风云的帝王。
刘襄恼恨着。
与济北不同的是,刘襄利用手中庞大的细作队伍,随时随地的掌握着皇庭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刘彻临朝以来,常常针对全国的封王作出些不利于他们的决策,尽管对皇庭的刺探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刘襄认为,同是君王,就必须拥有发达的消息系统,这也是皇家的权势。
收到缉捕文书后,刘襄立即快乐起来。作为一个仇视皇权的地方封王来说,他不会放过任何看皇帝笑话的机会。易叟师徒在宫中作恶的事他早已知道,对于文书中“欺上”一词,刘襄也很是玩味了良久,才大笑着交给下人:“欺上?皇帝遇到了骗子,骗的不仅是嫔妃的身子,皇家的脸面也丢尽了。”
下人小心地问道:“交给国相去办吗?”
刘襄笑了一会儿才交待,让国相转给各地州县,同时派出人手,若是找到这两个人,即送王府。“我要请他们喝酒。”刘襄说。
没几天,以济北王刘宽名义书写的信件也送到了刘襄手中,这次刘襄没有笑得出来。刘宽与各路封王交往不多,但由于淮南、衡山两国的谋逆大案,济北曾牵涉其中,这一点刘襄是知道的,起初他并不相信,据说刘宽是个整天病恹恹的年轻封王,而且生性孤僻、怯弱,不大可能参与到这种大事中来。但这封信却暴露了刘宽的忤上之心,此“忤”颇为张扬、颇为大胆,把这样的信件广发天下封王,难免不会走漏风声。
他疯了,刘襄默念。
济北。
巡城的武官把连日来的细节报给国相东方崎,龚姬那个巫婆越来越不象样子了:各种仪式的规模开始变得让人担心,动辄数百、多则上千的百姓集中在都城的某个地方,参拜着龚姬的趋神大礼,龚姬在他们的簇拥下手舞足蹈、念念有词,这样的场面甚至可以媲美皇帝的禁宫问策。对此,武官很是担忧。
东方崎模着胡须“呵呵”地笑了:“你见过皇帝问策的景象么?”
官职低下的武官摇头。
东方崎仍端坐着,他告诉武官,皇帝问策的建章宫富丽堂皇,皇帝坐在高堂之上,威仪天下;朝臣跌坐阶下,满月复惶然。这样的排场当然不会是一个民间巫师能拥有的。
武官应了一声告退,东方崎把他叫住:“你能尽心用力,这是好的,皇朝正在与北方匈奴见阵,国事艰难,济北虽然安定,但大概也不会久有安宁了,这里的军力你是知道的……”犹豫再三,东方崎没有再说下去。
武官满头雾水:“国相大人所说的不会久有安宁是指……?”
东方崎惨然一笑:“这个你暂不必知晓,不久即有变数,把你的兵卒掌控好就是,军力虽不济,但必以稳应之,至于那个女巫么,”他话锋一转:“那是为大王献过功劳的,也受了大王的恩赐,不要去扰她,我会让她收敛些。”
不明就里的下级武官走后,东方崎就放下了手里的所有事务,开始安排与女巫的会面。这是个异常躁热的晚上,似乎掌握四季往替的大神吃醉了酒,把夏与秋的值日仙官错放了轮值,初秋夜居然出现树梢动也不动的酷暑景象。唯其热,却赛不过龚姬家的热闹。天刚一擦黑,刘宽就单人独骑来到这里,让龚姬为他准备汤药,一番忙碌后,龚姬留下东方芮奉药,便出了门去;刘陵早已知道侄儿与东方芮的事,也觉得不便,只好找个由头躲了出去,方出门却遇上了国相东方崎,就要带着东方崎去双乳山上找龚姬;东方崎觉得夜间造访一个女巫,传将出去难免会有闲话,再三婉拒着回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刘陵觉得无趣,身后的宅院里坐着济北国君和巫师的女儿,回是回不去了,只好很小心地在黑暗中模索前行,不知走出了多远,忽然漾起了湿漉漉的薄雾,她迷失了方向,心下自然有了恐慌,就在她几乎要大叫的时候,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些黑影,直到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国相的马车,大概是受不了这种在夜间搔首弄姿勾人魂魄的雾,马儿不安地踢腾着,穿着与夜色差不多沉重色彩的灰袍,刘陵轻手轻脚地从马车后面走过,向来温和的国相外出不需要卫兵,车前车后都是空荡荡的,车夫也没有留意到刘陵,不远处是一座不高的丘陵,爬到顶端并不十分费力。十几岁起,刘陵就按照父王的安排,在朝臣家中勾连走动,为的是给父兄们将来起事集聚些人脉,所以,聪明机敏的刘陵一下子就嗅出了其中的味道,东方崎此行蹊跷。
丘陵的另一侧是一片不大的树林,从灾年逃得性命的树木只能把新一年获得的营养用来修补被饥民剥掉的树皮,叶子并不茂盛。刘陵很快看到了东方崎和龚姬。
二人是在路上相遇的,东方崎找到一块方石坐了下来,龚姬垂手站在旁边,雾中,两个人皆未说话,不远处的刘陵也自难受着,薄雾象缓慢的溪水一样在夜空中流淌,甚至不用凝神就可以看到它们从树腰处流过,沾湿了这三个人的衣衫。
东方崎终于开口:“你到底害了那个丫头。”
龚姬淡淡的说:“那是仇人的后代。”
“那是你的女儿!”衰老的国相发怒了,他低声吼叫着,抖动着的花白胡须轻柔地漂起,流进了那片由雾织成的河水。
龚姬的口气仍然无色无味:“可她不是你的女儿。”
作为一个窥探者,刘陵在矮丘上的薄雾中站了很久,在京城里替父兄活动的那段日子里,她也常以这样的身份在某个皇亲或朝官家中逗留,为的是探明他们的态度,以便下一步采取相应的对策来应对,淮南国内有成群的谋士根据她发回的消息来帮助父兄作出各种各样的决定来。但是今天,刘陵没有父兄作为后盾,也没有谋士来出谋划策;刘彻给她的指令非常含糊,刘陵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所以,在窥得国相东方崎与龚姬之间的故事之后,她不知所措了。
通常,母亲把女儿送给富贵人家去侍寝在大汉朝并不鲜见,尤其是当战乱、灾荒、苛政这些东西象蝗虫一样飞来噬去,小民的生存显得难上加难,甚至原有些积蓄的商贾说不定在一夜之间便被人夺了财产、丢了性命,济北国更是如此——为了度过灾年,国相东方崎曾经强行派征,都城的粮户短短数日内就垮了多家,大户尚且如此,象龚姬这样长期在底层挣扎的人们卖儿卖女已是常态,几乎家家想要生养一个漂亮的、能被大户人家看上的女儿,为的是灾年的活命之资。但是在这样的行列中,龚姬的做法显然别有用心。
几日前的夜晚,刘陵听到了东方芮受到欺辱时刻意压低的声音,这与自己的兄长——淮南太子刘迁居舍中夜来的声音相似,大汉王室的男性很少有不爱的,刘陵早已见怪不怪,但是她起身去关门闭窗的瞬间,她看到了从窗前走过的龚姬,虽是一闪而过,可那个女人利刃般的目光立刻令她打了一个寒战,刘陵从未见过目光如此犀利的女人,而在这犀利目光的背后,那个女人脸上居然带着风情万种的笑,如此别扭的神情今天终于得到解释,龚姬对济北王家族的仇恨早已穿透深埋着种子的土壤,被秋天的风雨催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