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下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年幼的孙女,毕竟在祖父逝去后,都是作为正妻的她在独揽大权,且祖父原本便是那一代的长兄,家中辈分最高。祖母生来富贵,从小娇养惯纵,再加之同祖父青梅竹马,爱惜溺宠,越发是造成这个祖母自认为是家主的错觉。毕竟女人权力有限,泾渭分明,不能逾越。而祖母,仗着辈分高,父亲又不爱理事,就独揽大权,摆出一副唯我独尊之态。
说起来,确是该有人站出来指明这不合规矩的一层,虽祖母威严早已渗透整个大家族,但木灵薇知晓父亲敬着祖母,而非愚孝。而她想要除曹氏,必要经过祖母这一关。祖母护短,曹氏是她的人,她打了个曹氏这条狗,也就是间接地拂了祖母这个主人的面子。
且她这刚一回府,就露出夺权之态,祖母定然不依。她早已算准祖母所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用辈份压她,叫她看清身份位置,不得妄动,而木灵薇也懒得用那迂回手段。
昨夜她左思右想,仍觉得不能留曹氏在将军府,怎么着得先使个计谋,给赶出将军府,省得她操心曹氏设计陷害她娘。她是不怕曹氏对自己动手,怕就怕她不顾一切伤害了娘亲。
老太太浑身冒烟的从坐垫上起来,身子已经盛怒而发颤,旁边的一个老奴立刻上前搀着老太太起身,并将拐杖放到老太太手上。猛地,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一下狠狠地捶打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妄图能够震慑住眼前这个在她看来胡言乱语,大逆不道的孙女!
可惜,她却是眼角淡淡,连一丝动弹都没有。
“祖母,当年祖父留下来的这封信孙女本以为当要永埋在黑暗之下的,不曾想也有天会需要拿出来。祖母,孙女并非要您如何退让,只需您交出本该交由娘来管治的府中上下权宜,而您则按着祖父的意愿,安心颐养天年,享享儿孙清福,如此便可了。”
老太太气得手都快握不住拐杖,冷笑连连:“你母亲都尚未发话喊冤,你倒是来替她说了,可是你母亲按捺不住,终于要向老身出手了?”
木灵薇有底带上了深深的怜悯,老人家果然是不能惯的,惯多了就大脑发昏,是非黑白不分了。
轻轻动了动唇,她慢慢地道:“母亲为人如何,祖母这十几年来不是都看在眼里。祖母这般德高望重,同祖父一起走过多少风风雨雨,难道临老连识人都已经识不清了么?”
“你这是暗指老身老眼昏花,患了痴呆么!”那一声里已带了满满怒意。
木灵薇瞧着,心里一声极叹,从盒子里取出那信封,当着老祖母的面前,素手缓缓地撕开,然后在眼前人震惊的眼中往后一抛,令老太太惊愕无比。
“你——”
她浅浅一笑,“这是祖父给孙女的最后一道防护,但是孙女自认为既是一家人,又何必让这东西束缚了亲情?祖母,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已经老了,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操心这些事又何必呢?灵薇今天来,心里清楚您是因为什么。可是您的心当真如铁石,连血脉相连的子孙后辈都要赶尽杀绝不成?我知你痛恨母亲抢夺了父亲所有的注意,而觉得因此让父亲疏远了您,可您曾想过亲人疏离您的真正原因?毋须孙女再多说,您只需仔细想想,便全然明白了。言尽于此,若祖母仍是想不通要严惩孙女,孙女也无话可说了。”
——我知你痛恨母亲抢夺了父亲所有的注意,而觉得因此让父亲疏远了您,可您曾想过亲人疏离您的真正原因?
这一句话,恰恰是戳准了老太太的心口。自打老伴离世后她只觉痛不欲生,幸而还儿子相伴,然而儿子长大也终要娶妻,且不谈这个妻子身份低微,更重要是不知有什么本事令儿子的关注都放在她身上。儿子是她幸幸苦苦十多年来带大,却敌不过跟那女人的几个月功夫,这岂能让老太太心里舒畅?而且这女人性子绵软甚至懦弱,也不会说话,自然更加不得老太太欢喜。而曹氏却端的一口能说会道,懂得如何哄老太太开心,老太太这才想让曹氏分散儿子的注意力。
她就是见不得别人来夺她的儿子,用自己的人,自然比外人好。在她眼中,木夫人也就是外人,是个来抢夺她儿子的外人。
这深深植入老太太心中的一根刺,却被木灵薇如今轻易地挑出,一下子,老太太便怔住了。
等待了一会儿,老太太才后退了一步,她是真的老了,有些时候确实力不从心,比如——此刻。愤怒尽失,余下的只是有一个老人家被戳穿心事后的疲惫与软弱。
木灵薇从来没想过要逼祖母如何,只怕曹氏会利用祖母咸鱼翻身,到时候狗急跳墙对母亲不利。如今见祖母这般,心中也是不忍。
“祖母,就算爹爹宠着娘亲,也不代表你身边就没人了啊……”木灵薇低低地道,声音柔软中带着一丝温情的劝慰,“您不是还有灵薇么?”
老太太怔怔地抬起了头,眼神浑浊而迷惘。
……孙女。
……她还有孙女孙子,并不是只有那哥不孝子一人。
“以后府中有敬岚和灵薇,您也是不会孤单的,祖母。”她温声细语地说着,用攻心之术慢慢撩动老太太的意志。
虽说是个老顽固,但认准了致命点攻击,也是能够攻破的。
老太太的身亲果然软了,她看着眼前这张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脸蛋,清透的眼中又带着一点令人信服的亲和温柔。现在的小辈,是越来越出色了。
身边的老嬷子是跟随老太太几十年风雨的老人了,她一手扶着老太太,也在耳边极小声地劝慰,“都是您的子孙后辈,是您至亲的人,您有什么可计较置气的?”
老嬷嬷姓李,是自打随着祖母当丫鬟的,也算是最交心的了。她如今也有些小小的看不惯曹氏这般兴风作浪,但看在她尚且在祖母面前安分守己,便也没说什么。如今大小姐回来这一出手,倒是引起了她的警惕。
说不准这曹氏还瞒着她们做了什么勾当,不然一向温和亲善的大小姐怎会一回来就如此针对曹氏?这番话李嬷嬷自然没跟老太太讲,倒不是不说,而是打算先观察大小姐的动静再斟酌着言辞跟老太太说去。
木灵薇向李嬷嬷投去感激地一眼,后者微微一笑点头,她本是不怎么管事的,但是若是曹氏真的想在将军府掀起什么风浪,她首先是不允的。至少老太太揽着大权,怎么也是为了家族繁荣着想,总不能为了这些小辈的恩怨而有损到将军府的利益。
她正是明白这道理,也才敢在祖母面前这样说,为的就是要标明态度。她无意夺权,只求安生。
老太太终于心软了,轻轻叹了声气,别过脸去,“如此,你今日失礼之罪,也是不可免的。”
几十年的倔强也并非一日可化,这一点木灵薇心中深知,这块老顽固能慢慢地磨,终有一日能磨穿那心。
木灵薇就淡淡一笑,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老太太这一瞧,有些无奈地气,她方才那一腔的热火被陡然浇冷,如今细细回想着孙女的话语,也不无道理。她虽顽固,但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况且如今身子日渐不成,也着实没有了以前那般旺盛的精力来折腾小辈们的事儿了。
瞧着木灵薇那副淡静如水,好似料定她只会小惩以示告诫的样子,老太太竟只是唏嘘,并未真的想要置这个孙女如何。她当年亦有一番凌然傲骨,瞧着眼前人便想起当年她情定木剑南,而父亲嫌弃他为武将,甚至同父亲大吵一架的场面。
——多么像,带着皇家尊荣血液里流动的狂傲与矜贵。
她突然间,有些欣赏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嫡孙女。轻轻一叹,将那小惩都给去了,“罢了罢了,你今日来想必是已经做好了打算的。你这小丫头,三年未见倒是变了不少,这一口牙尖嘴利的,连老身这几十年修为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木灵薇未曾想祖母这么快就软了心,如今竟同她说起笑来,想来心中颇有些感到凄凉,是为祖母,也为自己。祖母太强,灼烧了自己的亲人而众人疏远,而当年自己太弱,步步谦让而导致被害死。
其实骨子里,她和祖母,想来也是同一种人吧。只待有人来提点,或是真真受过一遭后,方才醒悟过来。
如今她已彻底醒悟了,只是祖母还误信小人,弥足深陷。既然她看得清楚,便不能让这些个小人妄图伤害了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木灵薇微垂着螓首,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厉色,再抬头时眼底已是柔柔笑意,“祖母是客气了,若是祖母真的想要罚了孙女,那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其实方才孙女那番话,也是凭着祖母对小辈的宽厚纵容才能说下去,不然孙女哪敢对祖母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