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管事沉默下来,高昱也是许久没有再开口。这处书房内闭塞狭窄的密室显然不是用来供人发呆的,高昱沉默是为了冷却自己的情绪。
高昱在吏部待了十来年,见过最多的就是官场起伏,在不确定皇帝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态度之前,他一直在刻意的隐藏自己的做事能力。自升任至吏部侍郎后,他的官阶四年未变,经年演练的积累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性格,高昱已不是容易情绪波动的人了。
只是那个人的突然出现,才一个照面的功夫,他精心培养的一批死士就要折掉一员。并且对方还借他手下人的面给他摆下一道*计,让他不得不撤消一个即将成形的计划。不仅如此,他以后的生活或许都要发生巨大变化。
不管这一切是那个人的特意安排,还是巧合所致,高昱都无法让自己放松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为此他心里也生出一股快要按不住的焦虑与愤怒,终于在他最信任的张管事面前拉开了情绪的闸口。
沉默着在地上蹲了片刻后,高昱慢慢站起身,开口说道:“未免引起铁大的疑心,时间上你得把握一下,不能太急,也不能拖太久……用药送他走,別用跟他有交情的人看护。”
张管事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高昱扫了密室内散放的几个银箱一眼,缓缓又道:“这些银子要拜托你进行转移。几天后我让小玉带着孩子去老丈人那里玩,你把这些一同带去,到那里后再分流出去。”
张管事再次点头,只是这次他没有再沉默,在迟疑了一下后,他开口问道:“倘若你有事,即便我转移了这些也是于是无补的。整个昭国都在皇帝手里。他若要查你,只怕我们最后也是逃不过地,而这么做怕是连老丈人家都要被连累到。”
“这尚是防范之措,那林杉未必是冲着我来的,我刚才所说的不过是最坏的可能。”高昱看向张管事,面色一缓,接着说道:“有时候判案是可以只看证据的,不然世上也不会成功了那么多件栽脏定罪的案子了。反过来说,若无实证,其它的名头若压过来。我还能有周旋化解的余地。”
“反正我在皇帝眼里就不是白纸一张,别人若再要往我身上泼点污水,又算得了什么呢!”高昱冷笑了几声。“目前林杉的身份还在隐秘之中,趁他的行动力还有诸多限制,吏部的一些事务我得抓紧时间再理一遍。”
这句话说完,这次密室的商议也暂告结束了。高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张管事和声道:“就说到这里了。这些事来的有些突然,但张叔不要觉得有压力,高家有什么事,都有我高昱挡着。”
张管事凝神片刻后才颔首道:“你万事当心。公事上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家里的一应事务我一定帮你看护好。”
“我知道。”高昱目色一暖,握了握张管事的臂膀。“这已经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
京都正东面临海,红日渐高,朝霞门前慢慢的聚起入城的民众。在守城兵士的维序下,排成齐整的两条队伍。
以朝霞门入城的民众多为渔夫,还有一些海外来的商人。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春启节的第二天,海商骤然增加了不少,但这种认知只是京都本地居民所见所闻之后的想法。眼力稍锐一点的人不难看出,那些着装和发型跟海商相近的海上来客。其实更可能只是来京都玩的,他们大多只带了个装行李的箱子,而不是车车担担的带着货。
虽然如此,守朝霞门的兵士也不会因为这些海外来客轻车简从就放松过检手续,这样一来,朝霞门今天的通行速度倒比平时慢了不少。
眼看快要到吃午饭的时辰了,还在朝霞门前排队的百姓们开始有了情绪上的不满,有些人的矛头有朝向那些海外游客的势头。幸而这一现象已被朝霞门守将提前注意到,为了防止民怨起哄,下令增加了城门巡卫队的强度,将刚刚有起势的民众矛盾强压了下去。
其实昭国经过十年整治,天子脚下这一方土地上的民情素养已经被驯服得很好了,只是瞎起哄的情况还是有的,并且若是在这有外邦民众的地方起了哄,伤到了他国之人,这意义又不一样了。不但如此,有很多动乱的始作俑者也喜欢把普通百姓编织到哄乱中,作为他们达到作乱目的的挡箭牌,顾及这些的城门司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不得不提高数倍警惕。
但这些想法只是大人的事,在大人组成的队伍中,已经有几个孩子因为没吃早饭就跟着父母进京,此时已经是饿得叫嚷起来。其中一两个孩子的父母被闻声走过来的城门守兵盯了几眼,心绪瑟缩的他们转而又去吼自己的孩子,挨了吼的孩子虽然不敢再叫嚷,却又是低声哭了起来。
在这支显得有点乱糟糟的进城队伍的尾巴上,倒是有带着一担鱼干的一家三口人显得比较安静。
其实这家人带着的孩子刚才也想闹来着,不过孩子的父亲承诺说,如果孩子能数清楚周围几棵树上一共有几个鸟窝,等会儿入京后就带全家去吃阳春面。这样一来,孩子果然没了闲心耍性子,而是耐心的背对城楼,望着城外的几棵大杨树,目光穿过一簇一簇新长出来的杨树枝叶,捕捉着树杈间鸟儿们用四处叼来的灰色枯枝拼凑成的窝。
不知过了多久,进城的队伍渐渐缩短了丈许,然而这一家三口的身后却再没排上来的人。后来虽然也有准备进城的人行来,但他们见城门前排队的架势,就改道绕到南北两门去了。
正当这家人中两个大人的脸上也开始有了不耐烦情绪的时候,两口子的孩子忽然打破了数鸟窝的沉默,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高杨叫道:“爹,你看那里,那个大鸟窝里好像趴着一个人!”
两口子闻言先是一惊,接着孩子的父亲脸上露出没好气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有孩子的母亲笑道:“胡说什么,鸟窝里怎么可能卧人呢?倒是你啊,别不停的对着太阳数鸟窝,让太阳光把眼睛逼坏了!”
孩子的父亲听妻子这么一说,心里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没有再轻视孩子的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了孩子说的话,而是出于担心的说道:“二娃,别看了,待会儿若把眼睛看坏了可怎么办。你不用数鸟窝了,只需要安静等着进城,爹等会儿照样带你去吃阳春面。”
“哦……”孩子喃喃的应了一声。他听了母亲的解释后,心里也是大觉不可思议,忍不住又朝刚才那个他似乎看见有个人的头从里面冒了出来的鸟窝多瞧了几眼,这么认真的一看,倒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得了父亲的又一个许诺后,孩子也顿时也没了数鸟窝的兴趣,将目光收回,想到吃面的事,孩子高兴起来,拉着父亲的手开心的说道:“爹,你不早说,害我数半天。”
孩子的父亲闻言佯怒的瞪了孩子一眼,孩子见状眼神微微缩了一下,转脸钻到母亲怀里。孩子的母亲爱怜的抚了抚孩子的头发,却见孩子仰头嘻嘻的笑了起来,荆钗布裙的年轻母亲脸上亦是流露出一丝欣然之意。
当那一家三口人的注意力都从朝霞门对面百余丈外的那棵大杨树上移开时,杨树大劈叉的树冠上,一个异常庞然的鸟窝里,果然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从柯家铁铺跟踪陆生来到这里的乔崔,从昨天半夜里就一直保持趴在这鸟窝里的姿势。无聊之际,他还就着周围的新鲜树枝,把这鸟窝给装点增大了许多,当真是无聊至极。
鸟窝中散发着鸟粪的味道,让乔崔没法把脸贴在里面一口气待太久,不料刚才一露头的光景,竟被百余丈外一个随着父母排队进城的孩子给看见了。从那一刻起,乔崔有些后悔昨晚的一个决定。
昨晚他跟陆生商量从朝霞门进城,那是因为朝霞门是京都四个主城门中人流量最少的一处,这一点也很符合陆生急着进城的心态,也是昨晚陆生能那么快答应跟他合作的原因之一。
可没想到今天朝霞门前有这么多人,并且因为海外游客的增加,城门守兵的检查工作似乎比平时要缓慢许多。这可能是因为海外游客的语言与习惯跟京都居民差异很大,导致城门守兵与他们在沟通问题上存在障碍,仅仅因为有些外邦之人不同意城门守兵检查其携带的包裹,守兵们就要指手画脚的解释半天。
随着阳光渐耀,乔崔也意识到自己这么继续在鸟窝上趴着,可能就不只是那孩子能看见他了。可是他要等陆生来,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因为一旦下了树,他一个大人站在遥离城门百余丈外的空地上,如果既不进又不离的只是在原地晃荡,很快就会引起城楼上的守兵的注意力,他跟陆生商量好要混带进京都的东西就会有些藏不住了。
像潜水之人一样抬高头深深的吸了口气,同时目光四视周围,试图捕捉陆生的身影,一番扫视无果后,乔崔就继续在鸟窝中趴了下来。近距离贴着鸟窝里的几枚鸟蛋,感触到自己的鼻息扑在鸟蛋上又温和的弹回,乔崔缩了缩双眉,甚为无奈的在心中感叹道:“陆生啊,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如组里给我取的那个绰号一样,变成孵蛋的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