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杨陈知道王哲的真实身份,他或许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想了。
在这世上,有一类人,要谨慎用常人的眼光去判断他们的一切,他们即是:皇族。
不能说他们不是人,但也很难否定,他们可能会在登上位顶之时,无论是从精神层面,还是从生活层面,都会发生超月兑一切寻常人观念的改变。
只说这生活外表的精致度,其实很难判断他们这样精益求精的改造外表,是否真是为了个人享受。有些事物看着美观,加诸在自己身上,也谢是一种折磨。身为皇族,可以与生俱来地拥有很多东西,但同时也从身份注定了的那一天开始,就有很多东西自己无法选择。
譬如王哲,原本与好友分别,大致也就隔个一年半载,即是能再见的,但他这一次走,却对这再见的时间为几何而丝毫拿捏不定,只因为他拿不定此行所为的,无,错,小说3w.SHUO.cOM事,今后会如何变化,这不是寻常人要完成的任务以及义务。
……
就在杨陈这一晃神的工夫里,托着锦袋的手势稍偏,他就看见一样事物从内衬缝得平整光滑的袋内滑了出来……
——似是一条鱼!
金属铸造的一条“鱼”从锦袋里滑落,摔在地上,但撞出的声音并不如何清脆。
杨陈迟疑着捡起那条鱼,正想仔细看看,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莫叶的唤声,杨陈匆忙应了一声,又翻看了一下锦袋的里侧,并未发现什么纸质物,他心里稍安,暂时打消琢磨那条鱼的事,稍微整理了一下屋内的事物便出去了。
……
门口有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甫一眼看去。这个女人约模四十出头的年纪。她脸上的深刻皱纹不太多,但细纹不少,显得皮肤有些干燥、失了光泽,看样子是她少操劳但又不太注意体面保养的结果。
女人衣着锦绣,衣衫上有着色彩明艳的刺绣花样,但却无法将她的脸色也映衬得红润有精神。细细看去,她除了脸上的皱纹不太明显,肤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种少见阳光所致的白,没有健康生动的光泽。
她的确很少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边的事操心。因为她实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须剥夺她操心的权力,以免她的神经错乱累及别人。
这个女人本该有丞相府大妇的身份——当然她现在也算是有这种身份。但却只是仆人心里那位传说中的大夫人。
“坐吧。”史靖望向疯女人,轻轻开口。
尽管妻子做错了事,并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子从那处园子里请了出来,便是为了理清这件事,刚才他坐在花厅中沉思良久。为之烦扰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时,他仍没有直面对她发火。
跟随在大夫人身后的还有两名丫鬟、三个护院。
护院家丁没有进到花厅里来,只侧身如标枪一样立于门外两侧,互相只看对方的眼睛,丝毫不向花厅里侧目。涉及到相爷的家事。他们的知觉很敏感,态度很一致:做好本职,少管闲事。
涉事的两名丫鬟则跟着大夫人一起进了花厅。听到史老爷的话,她们连忙一左一右扶着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史家三公子已经离开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柔和唤道:“母亲安好。”
大夫人并非史信的亲生母亲,但他对她还是给足了礼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里。母亲与娘亲在口头称呼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浅之别。怕是只有唤出这二字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从前脚迈进花厅的那一刻开始,大夫人的脸上神情就略显呆滞,但在听到“母亲”二字后,她忽然双肩一动,睁目道:“我认识你,你是我儿,你不听话,该打!”
这是她在进花厅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声调明显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子。
刚说完“该打”两字,她就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扬起巴掌就拍打起来。
她打史信的动作,仍像一位母亲捉住犯了错的孩子的手打巴掌那样,以并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月复一下一下砸着孩子的手心。
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带不来什么伤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后的两名丫鬟却惊了一下。见自己一不留神,没有摁住忽然站起来的大夫人,才造成这后头的事,她们顿时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声喝止道:“我犯了错,就该受罚,甘愿让母亲打。”
两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识偏转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花厅中事态急转,可这完全与他此时还坐在这里,于公务繁忙中挤出来的一点时间准备清理的家事无关。
但他仍然没有发怒,隔了片刻后只是轻声道:“阿兰,孩子错了,我让他到书房闭门思过,你别生气了。”
史靖不但没发火,还声音轻缓的唤了发妻的小名。
成亲之前,他常常这么唤她,近些年他很少再这么唤她了,但再次开口,这个亲昵的称谓只像从珍藏的箱子里拿出来那么简单,并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兰听到这一声轻唤,仿佛是从自己的名字里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静下来。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后,沐雨兰先是侧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后她再次转过脸来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惜没有一点像我。可是儿子长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何况我的靖哥哥那么英武不凡!我还要为他生好多孩子。”
大夫人也唤出了她对丈夫特有的昵称。
与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唤出这个昵称还是在去年的元宵节。史靖陪她看仆人在院子里挂花灯时,捏汤匙喂她吃汤圆,她一口咬破汤圆,被滚热的汤圆芯烫到。她忽然就呼出了这三个字,仿佛喊了这三个字便能止疼。
甫一听到这个称谓,史靖亦是禁不住动容。
妻子刚才所说的话,除去第一句,后头的言语可以表现出,她此时的记忆又推迟到她刚生孩子,还在月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疯癫之症,可是在她刚才着手打三儿子的时候,那段记忆则是她生孩子过后的第四个年头。
那时她的疯症已经很明显了,但他以为把血脉相连的亲子放在她身边。能让她慢慢受亲情补养、修复精神上的损伤,却没料到她发疯起来,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前浮现。很快又被史靖强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后,他心底的一丝怒火却终于窜了上来,不过仍然不是冲向他的妻子,而是那两个服侍在后的丫鬟。
尽管已经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史靖双眉间的那道沟壑仍然无法完全平复。
沉默片刻后。史靖尽量将声音放缓的说道:“孩子不但个头长高了许多,字也写得比刚学那会儿有精神多了,阿兰,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气的鼓掌起来。
史靖给儿子史信递出一个眼色,平静说道:“好好陪你母亲,但别让她玩得太累。早点歇息。”他这后头半句话的语气稍微加重了几分。
史信很快会意,令那两个丫鬟不要跟随,然后拜别父亲。领着母亲出了花厅。
这对非亲生的母子刚走,坐于上座的史靖平静的脸上忽起波澜,冲门外喝道:“来人!”
刚才随那两名丫鬟一道儿,护送大夫人来花厅的三个护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门外。听到史老爷的呼喝声。这三人才急忙进了厅内。
不待他们拜下,就又听到史靖怒斥:“带下去!”
眼尖的护院见史老爷在发下这道命令的同时。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并在桌上扣了一下。叩击声不大,但让几个护院家丁当即明白过来,押着随侍大夫人的两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厅中的事况陡然生变,倒是那两个丫鬟有些后知后觉了,直楞在当场,任凭练过些功夫的护院家丁铁钳一样的手扣上她们的肩膀,她们浑然不肯挪步。
然而后知后觉不代表她们心里不清楚将要发生何事,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谁能比自己记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钳制的疼痛传来,两名丫鬟回过神来后,瞬时间心里生出一股虚怕,已经哭了起来。
两个丫鬟无力抵抗护院家丁押着她们往花厅外拖拽,也来不及争辩,史老爷根本不给她们这个机会与时间。
可两个丫鬟很清楚,在家主这样的暴怒笼罩下,所谓‘拖出去’会是什么下场。她们惊惧断魂,只能穷极声音地不停大喊:“老爷饶命啊!饶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饶,还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两个拼命回头乞求的丫鬟,不但不无视于这个场景,还正是要直面示以绝决。
如果他会给出饶恕的待遇,还会如此命令狠绝?
前几天,在那处安静了十几年的独院里,发生了一件险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迟本来是在相府内的花园散步,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了大夫人静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时,大夫人在院落门口晒太阳。岑迟见是相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夫人,虽然平时极少碰见,但他还是极有礼貌的含笑施礼,问好几声。
不料大夫人在看见目光温和善意的岑迟后,一恍神,竟把他当成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邀了进去。
岑迟是外人,并不清楚大夫人的过往,以及她的疯症具体为何。见相府原来的女主人好意邀请,或许还有一些怜悯于她长久过着‘活寡’生活,岑迟只犹豫了一下,便进去坐了坐,用了些茶点,陪大夫人闲聊了几句。
原本这只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凭大夫人现在的年纪,足能长于岑迟一辈。岑迟又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情。进小院陪长辈聊聊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事后史老爷知道这件事,大抵也不会有挂心计较的理儿。
然而岑迟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时,忽然身感不适,身体情况也是骤然恶劣起来。后来仆人喊了郎中来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恶毒至极的慢性毒药!
更为震惊全府的调查结果是,那毒药竟在大夫人与岑迟聊天时,让丫鬟泡给岑迟的茶水里!
两个丫鬟被各打了十大板的,随后护院家丁又将她们带了回来。花厅中,她们肩上的钳制刚刚一松。俩女皆如和稀了的泥人一般,无力地软趴在了冷硬的地砖上。
她们后背的皮肤已经被板子打得破开,这种伤口只会泛出淡红色的血水。却丝毫不比直接被刀子割开的伤口疼得轻些。
她们常年侍奉在大夫人静居的那个小院子里,做的其实都是非常轻的活儿,本该十分舒服才对。身体缺乏锻炼,便也扛不得打,十板子下来。已叫她们丢了半条命。
但她们应该庆幸,如果刚才史靖不是敲桌子,而是将茶盏摔了,此时她们两人只怕已经被打死。
所以当她们回到了这里,已顾不得背后火灼一般的疼痛,一边哭着。一边极力嘶声求饶起来。
她们却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要受地折磨。或许刚才被拖出去时。直接打死,对她们而言,还算是痛快点的解月兑。
史靖见这两人被送了回来,他没有再口头发火,但脸上尽是冷厉之色。
半跪半趴在厅下的两个丫鬟不敢抬头去看他。但他只用一个字,即将这种冷厉之气刺入她们的心底。
“说。”
……
男人一般都不太爱管家事里的琐碎。除了男人行事风格的原因,多半还因为家中自有大妇操办这些事务。
但史家的情况好像有些例外。
史家大夫人虽然疯病缠身多年,可是史靖仍然保留着她在府中的位置,看样子似乎也是因为他相信大夫人终有一天能够康复,这种信念一直持续了十几年。
如果说史夫人是近几年才疯的,史靖不续弦也说得过去。但史夫人初显疯症的那一年,史靖也才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像他这样一个官居高位的男人,能够为自己的发妻坚守到这一步,真是难得的让人有些生疑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史靖这么做似乎也还有另一个结果,他的家务事没那么复杂,府中没什么女眷,也方便与那些客卿宴饮。
十多年来,这是史靖少有的一次,亲手审办家务事。这一次,连那位忠守史府多年的老管家也没有被允许插手此事。
史靖两朝为相,朝堂上的文争、大狱里的武斗,什么风浪没见过,何况眼前的两个丫鬟。
如果他真的决心要办这两个丫鬟,铁打的人也得让他掰卷了、烙出窟窿。
虽说女子当中也存在英杰,但男人办事,多半还是比女人干脆果决。对于史靖而言,下毒的事,只要排除了大夫人的嫌疑,一切就都容易了。
当然,在这件家案办清后,史靖还明白了一个问题。
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让这两个丫鬟招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指使这两个丫鬟做了诸多坏事的主子早已死了。
两个丫鬟之所以在主使人死后还继续作恶,是因为她们知道,若不一路辣手黑暗到底,早晚露馅,对她们自己而言,也就只能是死路。
而现在,在说与不说都得死的境地里,她们只能选择似乎稍有活路一点的前者。
当两个丫鬟将深藏在心里十几年,也积累了十几年的罪恶全部说出口后,史靖只觉得仿佛是看见两个面目狰狞的妖魔在面前不停呕吐秽物,简直恶心至极!令他愤怒至极!
他本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愤怒,但这两个人做的事,全是施在他在乎的人身上,这便让他无法容忍。
不论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还没完全疯魔掉,心里总还是会有几个在乎的人,这是人性不灭的一部分。而在乎的人越少的人。便越不能容忍他在乎的那个人有事。
站起身准备离开花厅的那一刻,史靖的脑海里浮现出数种发泄愤怒的方法:杖毙、活埋、焚烧……
然而他最终只是长声一叹,压下了心中这些狂躁情绪,但并非是消抹掉了,而是将其压紧成一线,接近不留痕迹的埋藏在心底。
静立了片刻后,史靖只轻轻说了一句:“带她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他仿佛刚刚害了一场大病,身体初愈,精神却还未恢复。
他当然不可能原谅这两个丫鬟犯下的罪恶,但在得知妻子遭受过的种种非人般折磨之后。他亦有些无法原谅自己过往地疏失。
在史靖的声音刚落下时,花厅里的三个护院家丁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皆无行动。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跪趴在地上的两个丫鬟闻言也是怔住,看了看那三个护院,又盯向史靖出屋的背影。
史靖没有再说第二句话,也没有再回头来补个眼色,就那么拂袖走了。
没有人知道史靖内心深处地想法。即便是从他的政敌当中,也难寻这样的‘知己’。然而相府里的下人此时都不难理明白一个问题,史靖绝对不会饶恕那两个丫鬟。
那两个贱婢折磨了他的发妻十数年,手法之残酷,令在旁听着那两个丫鬟陈述罪恶的三个护院家丁也都不禁睁目咬牙。
然而他在看着这两人时,还能冷静以待。便只有一种结论。
史靖已经以冰冷目光在这两个贱婢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一个‘死’字,他看不见她们眼中的恐惧、额头上的汗湿,他只当自己看着两具尸体。
他不会把精神力用来与死人计较。
史靖离开花厅后。没过多久,愣神相觑的三个护院家丁逐渐回过神来。三人再次对视了一下彼此的眼神,像是于无声中决定了什么,然后再次将两个稍后一些恍然明白、嚎哭起来的丫鬟拖出了花厅。
……
史靖请了小半天的假回家一趟,主要是为了送别岑迟的事。附带审理自己家里这件搁置了几天的罪案。
这件家案涉及到了一些史家的家务事,还有一些家丑。史靖一朝为相。不想声张此事。他审人的经验丰富,关在家里自己办,又能获得更多他想知道的信息。
处置完那两个恶奴,假时已经有些不够用了,但当他在花厅里听了那两个丫鬟口述的事情经过后,他忽然非常想在走之前再去看一眼他的‘兰儿’。
尽管如今的兰儿已经不能像十几年前刚嫁给他时那样,在他出门去官衙办公时,站在家门口笑盈盈的目送他的背影,温柔唤一声:“路上小心。”
然而,当史靖走到妻子禁足而居的那处安静院落前时,他刚准备抬脚迈进去,却又退了出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又往回走。轿子就停在大门口,他必须快点回朝了。
回走了没多远,史靖忽然瞧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丫鬟。未等那丫鬟走太近,史靖便认出了她,正是他安排在岑迟身边服侍的那个叫青蔷的丫头。
青蔷入相府为仆,已经很有几个年头了,但自从将她安排到岑迟身边后,她便较少与史靖碰面,但史靖并没有因此忽略她的存在。事实上大抵是因为岑迟的缘故,史靖对这个丫头的培养,还算得上是重视。
不过,因为史靖目前还有些拿不定岑迟的心思何为,所以暂时还没有教青蔷一些除了服侍人以外的别的东西,因此她的心性尚算得白纸一张,比刚才在花厅教训的那两个贱婢不知要单纯多少。
史靖看见了青蔷,心里一个念头起了,便将其唤近身前,打量了一番。
青蔷本来是贴身服侍岑迟的丫鬟,今天岑迟离开相府去了西北,她的精神却仿佛比前几天不分昼夜照顾岑迟那会儿更显憔悴。
史靖仔细观察了青蔷几眼后,感觉这丫头似乎魂也丢了。她的魂不在这具本该富有青春活力的身躯里,大抵是跟着那辆马车走了。
史靖在心里不禁有些感怀,能用心用情的服侍人到这个地步,实属难得,只是自己却迟迟没有看出服侍兰儿的那两个贱婢的污秽用心,实在是太大的失误。看来对于家事。要想不出乱子,也是要从根源处着手的。
史靖知道青蔷对岑迟的心意,并非主仆情那么简单,但他相信,只要青蔷心性纯彻,也能服侍好他的‘兰儿’,感情的培养往往只是时间问题。
“你很担心岑迟?”注视了青蔷片刻,史靖忽然问了一句。
青蔷肩头微微一颤,低声道:“奴婢不敢僭越。”
史靖缓缓开口,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的妻子虽然疯了十几年,我却从未想过弃她不顾。但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与妻子。皆出身寒门,能够互相扶持一路走下去,直到后来我考取功名,在此期间她对我的意义,无人可以取代。”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道:“感情之事,无需刻意掩饰。至于身份问题,总能寻到解决之法。人间最贵是真情,它的贵不是因为价高,而是无法用财宝去衡量。”
在他人面前亮出自己最在乎的东西。这或许是很愚蠢的行为,但也可以说是对这个‘他人’投出的极大信任。
从史靖的话中,青蔷听出了很多条她以前从不知晓的有关史老爷的过往故事。而在这其中,最令青蔷感觉惊讶的,是一向严谨而忙碌的史老爷竟会在半路碰上她时,与她说及对‘情’的态度。
微低着头的青蔷忍不住抬头看了史靖一眼,就见他也正看向自己。她顿时又低下头去,心里冒出些说不明白原因的敬畏。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或许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跟老爷讨论对待‘情’的态度。
“从明天开始,你就到大夫人身边服侍吧!”史靖忽然出声,话题转得极快,语气里没有留出让青蔷可以思考的空间,“今后大夫人就只有你一个丫头服侍了,我还会派一个人待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他所说的这个安全,自然不是指大夫人再下毒的事,而是防止大夫人若再发疯时,留个人在需要出手的时候制止一下。
虽然他没有将这个话说得太过直白,但青蔷也只会往这个方面想。而一旦想通这一点,她的心里是满怀感激的。
看着老爷离开的背影,尽管他没有要求,有些后知后觉的青蔷还是朝他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叩了一个头。
……
在行至大门口的路上,史靖又决定了一件事,召了管家近身,却只在等他坐入轿子里后,才示意官家凑到轿子侧面的小窗处。
史靖沉着声说道:“刚才领着大夫人去花厅的三个家丁,可有谁是本地人?”
管家压着眉看了史靖一眼,沉吟着道:“三个都不是京都人,但其中有两个人是堂兄弟关系。”
“让那对堂兄弟回老家去,别再回来了,另外一人连同那两个丫鬟……”史靖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下,片刻后才再开言,“把大夫人吃剩下的冰糖桂花糕送去,让他们吃饱了好上路。”
大夫人出身并不高贵,馋嘴的小食也比较寻常,她从小最爱吃的小食就是冰糖桂花糕。
史靖考取功名,终成显赫地位后,便每天让仆人去买足够份的新鲜冰糖桂花糕,送给大夫人,让她吃得开心,生活甜美。
后来大夫人疯症频发,住进了那处安静小院,史靖也没有断了这个供应。
然而前几天小院里出事时,大夫人送给岑迟品尝的茶点中,也有桂花糕。
尽管在岑迟中毒后,史靖亲手着人将大夫人屋子里储的桂花糕和其它小食都检验了一遍,结果都是安全的,但他还是让人把那些储食全拿走了。
这事儿只过了几天,清拣出来的一应糕点还有一部分留着没扔,既是没毒的,有个别仆人看着都还有些馋嘴,但是……史靖现在说了这样的话,使得那管家明白了一个问题。
老管家目色微凝,但很快就垂目应诺。
面对史靖发出的这条了结三个人性命,并几乎会毁掉两个人一生的命令,大半辈子忠于史家的这位老仆人不会有一丝异议。
他是史靖最信任的心月复家仆,因而他也必不会辜负史靖的信任。至于那三个要死的人,之所以要死。则必定是辜负了史老爷的信任。
一句话即了结了三个人的性命,史靖的心里仍然感觉有些烦躁,不是因为杀戮,而是因为他更为在乎的真相,那两个丫鬟居然最终都没有说出来。
她们对于之前所做下的恶行,小到趁大夫人不注意时朝她的粥碗里吐了口痰,都点滴不敢漏掉地说了出来,却唯独死不承认在岑迟茶杯里下毒,然后嫁祸给大夫人的事是她们做的。
指使丫鬟对大夫人作恶的恶妾早已死去,史靖很清楚。唯一能对此事做出补偿的,就是今后对他的‘兰儿’多一些关怀。
与此同时,史靖有些不相信。对于新一任的背后操控者,那两个丫鬟能在死亡面前还那么尽忠。
史靖忽然也有些怀疑起三儿子的那种猜测了。
但他暂时还找不出任何证据证明儿子的设想,或者应该说,就算他强找出证据来证明岑迟是自己给自己杯里下毒,可是这种毒真的很绝。史靖找了数个郎中来看,都判定了就是毒医特别研制的那种毒药,如果得不到解药,可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这等同于自戕的行为,岑迟何苦这么做?
即便他真的遭受什么挫折打击,凭他的性情。也断然不会想到用死亡来解决问题。
难道是府中其他清客里出了问题?
史靖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些纷繁的琐碎。朝廷中自审的事才刚刚结束,海运又即将开始。不管是为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是警惕提防政敌的暗算,他都必须在此期间保持清醒的头脑。
或许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史靖闭上眼沉思了片刻后,睁开眼又对轿子旁还躬着身的老管家缓缓说道:“大夫人身边,安排青蔷那丫头去服侍。她若有需求,外院需尽力满足。另外。安排小冷去大夫人的院子,负责安全护卫。”
管家连忙点头道:“老奴会安排好老爷吩咐的这些,老爷安心。”
……
肩负相国重责,史靖是有权养几个侍卫在身边的。
其实除了他以外,诸多京官在自家宅子里,都养有身怀武艺的护院,有些有钱商人家亦如是,意思都是差不多的。
这个习惯是从前朝就衍生成的。虽然如今周已亡覆,新朝取而代之,但对于这个不言明的惯例,当朝皇帝并没有命令禁止,只隐隐有提到过,人数不可过多。
这类功夫不俗的人,数量是与其护主的身位高低挂钩的,但是有上限。
虽然史靖如今的身份,几乎等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相府护院却不足三十人,远远低于家养武侍的上限。
而只有在相府里资历稍高一点的人才知道,在这二十几个人里,只有十个人是相爷的近身侍卫。
这十个人个个武艺高强,是真正离相爷最近的侍从,常常轮流跟着相爷四下走动。无论相爷是在衙门办公,或者登府访友,他们仍与相爷形影不离。
除此之外,他们私下有一套称号,谓:十家将。
这十个人有排行,却既不是以年龄排,也不是以武功高低为序,而是由相爷亲自排出的顺序。
虽然连十家将自己也不知道相爷排序的依据是什么,但他们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够了,护卫相爷的安全是他们的终身使命。
十同史,这也许就已经算是说明问题了吧!
史靖口中所唤的小冷,在十家将中排行第六位,除了喊顺口的被唤作冷六之外,他还有一个本名,叫冷意。
冷意除了在十家将中排行较为靠后之外,他还是这十个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中元节才刚满十三岁。
可能是因为常常练武的缘故所致,十三岁的冷意,身板成长得比同龄少年人高大许多,样貌看着也很是精神,与十家将兄弟间也处得十分融洽。
然而冷意的身高虽然拔上来了,脸孔上却还留存着些许孩子气。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从他入相府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史靖都还没有让他担负过外出护卫的工作,只让他留守相府。
因为常常周转于相府庭院,来回巡视安宅,他渐渐的几乎成了十家将内部的传话筒。
冷意从每天轮班随史靖出入各地的十家将兄弟那里,打听外面的见闻,又将府内每天发生的事告诉外出的兄弟,由此也很受十兄弟相互之间的关爱。
但不论如何,与其他九人比较起来,冷意还是常常容易觉得自己是十人之中唯一吃闲饭的那一个。他觉得留守相府的护院家丁已经有那么多,似乎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所以,当冷意听来找他的老管家说,相爷对他有新的派遣。正在拿着一块软布擦着刀刃的他顿时还刀入鞘,“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满眼期待。
然而,当他听老管家说完后头那半句话,他的神色顿时又有些萎顿起来。
说是新派遣。其实仍然是不需要出府的工作,并且活动的范围似乎还更为局促了。
老管家在史府效劳大半辈子,几乎是看着冷意从一个小男孩长到如今的个头,也是很喜欢这个十分年轻、朝气蓬勃的少年人。
看见冷意极年轻的脸庞上现出些颓然,他本不好多说什么,但在吩咐完相爷的指派。转身要离开之际,他又迟疑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劝慰道:“别看你以后似乎多半时间都只能在那小院子里活动。但与之同时的,你要担负的是保护大夫人的责任,而且还是不能换岗换班的。你可知道相爷有多希望大夫人能够早一天好转?相爷对你的期望并不小。”
冷意闻言神情微动,沉默片刻后忽然道:“管家大叔,我会做好这份工作的。”
……
叶府。
吃完晚饭。莫叶在厅中坐了一会儿,但很快她就坐不下去了。因为空荡荡的客厅就她一个人待着。叶老爷出事了,前几天她印象里那个处处透着淡淡温暖人情味儿的叶府,瞬间就清冷下来,似乎变得比风过堂不凝的宽敞宋宅还要清冷。
出了客厅,莫叶慢慢踱到了庭院间。叶宅不大,今天又因为出了事,屋檐下以及回廊间的灯火全部点燃,素色灯笼纸将灯光也晕染成淡素颜色,很容易就映亮了庭院间每个角落。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事牵挂,也许是受了庭院间过于明亮的灯火所影响,莫叶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直到她回到屋檐下,在上台阶那会儿稍微抬了一下头,才发现天空中悬满的星辰,闪亮而幽远——这天,白昼时乌云密布、大雨瓢泼,但到了夜里,悄然就放晴了。
望着满天星辰,莫叶忽然心生一个想象,假如将这晴天雨天的顺序换过来,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今天这些不好的事?或者将早间的雨降落的时间往前推进半个时辰,那么叶叔叔回来时可能就不会骑马了?
在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时,莫叶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丝新奇神情,不过她很快又自个儿摇头止住了这个想法,默然在心里说道:以前师父就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相信人的意念可以改变天气变化,更别提左右时间了……
不知不觉又想念起师父,莫叶目色忽然一黯,叹了口气。
“你在担心叶家的事?”
阮洛的声音忽然传来,莫叶微微愣神,视线稍偏,就看见由对面行来的他,已经距自己很近了。
不知不觉竟走神得这么厉害,但又并非是阮洛话里所提的那件事,实是自己心里现在还不能说出口的一个秘密,莫叶只能勉强一笑,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承认,大致应该是在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