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看来,阮洛回京后,一直住的是从他舅父宋老爷那里过继而来的庞敞宅邸,宋老爷家门无后,名下所有资产过到唯一的外甥手里,阮洛接手得也是顺理成章。然而阮洛自己一直都很清楚,此宋家非一般宋家,“宋老爷”并非真是自己的舅父,这宅子真正的主人,实际上很可能正是眼前之人。
也正是因此,阮洛才一直没有仔细向谁问询过,那位在京都商界留下不少痕迹的“宋老爷”去了何处。总之他不太相信宋老爷是死了,他更愿意默认,此人应该是被王炽派去另一个宋宅,成为另一个宋老爷了吧。
此刻王炽问到他手头掌握的空头银票的调用力度,说实话,要不是有这座宅子存在,为云峡钱庄的估算过程增添浓墨一笔,恐怕自己能以素纸一张调用的现银额度,要直接打个对折。
早在三年前第一次步入宋宅时,阮洛就`无`错`小说`WwW.`wCXIaoSHUO`com感觉非常诧异,他一个人住,再带上几个丫鬟仆从,完全不必占着这么大的家宅。后来经过云峡钱庄的家产估算手续,他才渐渐明白,这是王炽送给他的一份大礼,只要有这处庞大宅邸占着京都这片地方,他即便一穷二白,也可以直接从城中钱庄空手借出几十万两银子。
这是一笔非常具有说服力的风险保障金,这对于他的经商事业,也实是一笔不小的间接资助。并且这样的资助又并非白花花的银子那样直接,所以在无必要启用的时候。宅邸放在这里再久,也不用担心像现银那样容易招贼损失。
想到自己能凭空手从钱庄调弄银子的力度,大抵还是拜这座别人送的宅子所赐,此刻这宅子的真正主人反过来要自己帮忙,阮洛心头不免觉得有些尴尬,这好像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
“嗯……不错不错……”对于阮洛的报数,王炽表示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道:“兑官钞如何?”
“什……”听王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阮洛再是冷静,也已按捺不住心中吃惊。怔怔道:“伯父。您准备做什么?”
这话刚说出口,阮洛就有些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连忙致歉,紧接着如实再报数:“按照官方公示的兑率。可以兑出官钞七十万两。但……”
阮洛终于还是禁不住犹豫了一声。滞了滞神后才补充说道:“晚辈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所以有些拿捏不稳,若真这么做了。会不会存在什么风险。”
早在刚才阮洛报出白银五十万两时,跟在王炽身后的两个大内高手面容还算平静,但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保镖却已忍不住轻轻唏嘘一声。而此刻等阮洛报出官钞五十万两的数目,连那两个大内高手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作为皇帝身边的侍从,两名高手除了自身武艺精湛,借以精神上的定力也不弱,并且对于金钱价值,他们其实也没少从王炽那里听得庞然数字,照这个理说来,五十万两只是作为一个虚空的数据飘过耳中,而非几百箱银坨金砖直接摆在跟前晃眼,应该不会对他们的情绪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力才是。
但眼下情况稍稍有些不同,都是因为这么庞然的数据今天特例在外的、不是由王炽道出,而是出自一个如此年轻的商人所言。平时王炽也没少与众京商们面谈,总之这两个大内高手还从未见过有哪位商人在陛下面前道出如此巨额的数字,且明显与货款无关,只关系几个人一天的花销。
不过,真要凭一本空头银票调用这么多银两,可不止是阮洛轻巧几句话可以做到的,所以这本票册的调用值底线暴露给这几个外人得知,倒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会因此起歹心。
一般来讲,能动辄几十万两白银的在一个都城内运作,是很容易造成一种不稳定因素生出祸端来的,所以官方必须出台相应的一些银市规则,否则几个大商贾一动手,个把时辰内就可以把堂堂一国帝京搬成空壳。
阮洛说他在一天内可以调用现银五十万两,对于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商人而言,这的确已经到达银市出入的至上极限,这也是对他的家产做过评估的云峡钱庄才能支应的额度。
而他随后说的这种官钞就不一样了。官钞也是纸做的,并且出了京都就真变成纸了,它的购买力与白银铜币对等,官方对它的使用度上限放得是宽些,但却限制了它的使用范围。
官钞一般是在恒泰馆区域使用,使用者一般是外邦来朝的使臣或者贵族,是王炽为了照顾接洽好邻邦友谊而设立的特殊货币。尽管近几年恒泰馆区的管理稍有松弛变革,如今也可向普通民众开放——只要你花耗得起这个价——但本城居民会用到它的地方依然极少。扼住官钞广泛流通的,追根究底也是它的用途不够广泛。
“官钞七十万两,可以将整个恒泰馆街区包场子一天。”王炽模了模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宽玉扳指,赞了一声,“一起去恒泰馆。”
“去……”终于知道王炽要动用这么多银子的目的为何了,阮洛心头的惊讶却更甚于前。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炽是准备来真格的,真要借自己之手,动用官钞七十万两,却是将恒泰馆区包下来一天。
恒泰馆区的真正主人,本来就是王炽,所以他今天虽然要调用官钞包场子,但实际上应该用不了几天,这些花出去的钱还是会原封不动的还到阮洛账上。
只是这么绕一大圈的目的又是为何?
阮洛很想知道,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身份在前,位置在后。自己不可以问得太直白,所以他只是轻声问了句:“伯父,您不准备回去么?”
王炽眼中滑过一丝疑惑,说道:“怎么,你愿意为一个走街卖唱的歌女一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你也愿意为那燕家三儿挑笔三千两,你就不愿意为我借七十万两?”
他的话音刚落,走在两人身后的四条汉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三千两对比七十万两,即便后者指的是官钞。这个对比里头的悬殊。也是实在扯得太大了些,这完全不是一个等位上的事。
阮洛闻声,也禁不住心头一阵惊疑,正要道一声不敢。却听王炽接下来又道:“何况论还账速度和信誉。燕家能与我攀比吗?”。
这话倒是不假。
整个南昭都是您说了算。恐怕就算燕家回到小梁国主阵地,挥霍起银子来也没今天的您这样大方啊!
阮洛下意识抬了抬微微垂着的眼眸,果然发现王炽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转瞬过后,他也仿佛明白过来。
“您的需求,晚辈当然愿意竭力支持。”没料到堂堂帝王竟将君子一言丢去一边,忽然就作弄起人来,阮洛此时心中滋味颇为古怪,闷闷地又道了句:“您是介意晚辈花钱大手了么?”
阮洛手上的资产有接近一半是靠王炽的扶助起势,才有了他后头的盈利积累,所以如果他真的处处挥霍无度,王炽出面管一管,也不无道理。
不过是忽然起意的一句逗弄,没想到竟惹人在意,王炽脸上的笑意稍定,拍了拍阮洛的肩膀,缓言说道:“我岂会不知道你。虽然我因为一些原因而无法做到亲手照顾你,可我一直都没有疏忽过安排别的人这么做,若真要算计起来,你回京三年了,也不过就是前几天在东风楼大手了一次。所以你无需太在意我刚才说的话。”
阮洛闻言,本来有些郁闷状的目光中,忽然起了一层极细的波澜。
顿声片刻后的王炽又道:“我不过是见你刚才一直绷着心神,想给你疏一疏,难道我想开个玩笑就这么难?”这番话说到最后,渐渐透露出一种喃喃自语的意味。
这时,一直只是沉默跟在王炽身后的两名大内高手中,为左的一位插言说道:“陛下,一片金叶子与七十万两官钞放到一杆秤上,可是不但不能将秤扶平,还会把秤杆打折的。”
“哦?如此说来,我恐怕真是与乐艺无缘了。”王炽感慨了一声,面容很快恢复平静,又道:“到了恒泰馆,朕还是你们的老爷。”
“是!”
“是!”
两个大内高手闻言立即明白过来,齐齐应声,不再多言。
再看阮洛身后,只这简单的三两句对话,已叫那两个汉子瞠目结舌……
——原来他们凭这位锦服中年人的形容气度而揣测出的王爷身份仍算小了,今天出了皇宫来到这儿的,竟是当今天子!
……
王炽主持在京都内城修建恒泰馆区的最初用意,是为了用这片建筑群区接待外邦使臣。凡是遇到重大节日,外使来贺;或者郡王、侯伯等固居于封地上的贵族来京省亲,大多都是住在这片街区。
封地在外的贵族们入京后安歇此处,方便出入享受京都繁华的同时,也比住在宫内少受些规矩上的约束,又比住在宫外驿馆获得的服侍要精细许多,安全问题上兼能照顾得更为稳妥。
除此之外,考虑到外使的特别处,恒泰馆街区里有几处建筑群是根据外邦习俗而筑成。
就说北雁国地处风寒尘重之地,此国民众从下至上都习惯用苇草细编的方片铺地,入内室需要月兑去布履,就地而坐。北国民户的前厅大堂中往往支有火塘,无论饮水还是饮酒,都在眼前煮开温热、即取即饮。这不似南昭,以硬石板铺地,一般茶饮都是由厨房煮开调好,才端至前厅待客,除非在某种节日里,才会焚香调饮。
为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区分和妥善安排这些礼式,恒泰馆街区就此被划分出来设计建造。南昭朝廷为此启用工部最好的修建队伍,整个建设过程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在财力上也消耗了一笔不小的数目。
而恒泰馆街区建成期距今已有将近八年。有几项街区特别规定在这八年间发生了些许缓和以及改变。
在这个生活配备齐全、荟萃了异国多样元素的街区,如今不再像刚建成时那样,只允许邦交外使、封外贵族入住。这里的入住费用虽然昂贵,而且对居住时限也有规定,但只要你拥有足够的金钱,且不要过于怜惜这些金钱,哪怕庶人之身,也是可以入住的。
遵循了王炽地吩咐,阮洛一次便签出三张银票,准确地说。这应该叫做“金鉴”。因为这一张纸就具有调用一万两黄金的作用。自家产评估一年多以来,阮洛还从未这么大手过,一次就将一本空头票册使用到顶值,为此他在连续按下十根指印后。心里不禁也抖了抖。
第一次在一天内动用这么多财产。而且不是用于进购货品——似乎只是为了陪陛下去恒泰馆玩一天——今天这事不论顺不顺利。恐怕下午就会有消息传遍半片京都商界,不知等到明天与那些同行老友们相遇,自己该如何解释今天的疯狂呢?
拿着三片纸跑腿去了云峡钱庄的分别是阮洛的一名保镖和王炽的一名侍卫。俩人很快就回来了,在恒泰馆街区西大门碰头。此时此刻他们还不觉得有什么惊讶的,而等那一张遍布了十几道红、黑、蓝、褐颜色不一印章的云峡钱庄大票进了恒泰馆总管事阁,再出来时,再次负责跑腿的这两人都惊呆了。
银票他们也曾用过,但像今天这样挥霍银票,此生还是碰着头一回。
抱着两大摞一张替代十两银子的官钞出来,跟随阮洛的那位名唤阿平的保镖只觉得步子迈得有些飘,与他并肩而行的大内侍卫十三则走得稳些,但实际上他心里此时也有些觉得虚。
“这位……大人,您不觉得今天这事有些古怪么?”走出一段路后,阿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是有一些古怪,但你也不用为此太过紧张。”十三微笑示意,不过很快他的面容又沉静下来,“即便职从宫中侍卫,并随侍陛后行走,在下其实仍是不具有品阶的。你我都是习武之人,艺有所合,也许换个场地,咱们可以尽情把酒言欢。但现在碍于职属不同,各为其主,今日过后,不知以后再见是何年月,今天咱们就以江湖朋友互称吧,也算缘分一场。”
“是,十三兄弟……”侍卫十三的一番话据情据理,很能敲动人心,阿平听后心头微热,一声“兄弟”顺应唤出。
可待声音落下之后,阿平又总觉得有哪里古怪了些,犹豫片刻后,他才继续说道:“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您平时也常遇到么?”
“这可怎么说呢,”十三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慢慢答道,“一般来说,宫中需要用金银行使购买事项的地方,比今天咱们进了恒泰馆还会少许多。准确说来应该是,这些事儿本不必令陛下着手操劳。”
阿平恍然明白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问颇为愚昧,他的脸上闪现一抹尴尬,不再多说什么了。
“其实在下与你一样,也不知道今天陛……老爷准备做什么。”十三轻叹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不论老爷今天准备做什么,既然咱们同行至此,有些话还是可以挑白了说。就安全问题而言,京内被保护得最完备的地方,除了宫内,再就是恒泰馆街区了。”
阿平想起一件事来,微笑着道:“小弟听说,这片地方原本是修来接待藩王贵族们的。”
十三点了点头。
“恕小弟冒昧,”阿平以视线指了指手中抱着的厚厚一摞官钞,“类似恒泰馆区,皇……大老爷要来游玩,本可不必这么麻烦的吧?”
阿平本来要遥称王炽一声“皇上”,但这两个字才到嘴边,他忽然想起皇帝刚才对侍从的叮嘱,又想到自己一介民夫,虽然侍卫十三已先一刻承认职从大内侍卫却是不具有品阶,可这类人的身份与自己仍是存在不同的,所以阿平在连忙改口的同时,于“老爷”称呼的前头还加了一个字,以示尊崇。
十三敏锐地听出了这一字之差。心里暗暗对阿平又高看一分。也是因此,十三才肯在接下来为其解惑。
“呵呵,就是为了这个身份问题呐。”十三笑了笑,“显然,老爷今天不想用到他的权力。”
“小弟知道,大老爷这次是微服出游,”阿平咽了口唾沫,终于将他忍了许久的一句话说出口,“但在这恒泰馆区,万一碰到哪位皇亲贵族今天正好也在此。这隐去身份的事情岂不是白做了么?”
“平兄弟担心得是。不过,既然是老爷吩咐的,想必有的事老爷已有估虑。”十三的话音稍顿,“如果还有没估虑之处。也许就是需要这些官钞帮忙的地方。”
阿平终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脸上的疑惑神情依然凝重。
十三看着他的面容,心里起了一念,便笑着问道:“在下见平兄弟思虑严谨。谈吐礼正,不知是师从何位高人门下?”
听得抬举之声,阿平却难以欣喜,倒是脸上有一缕惭色滑过,徐徐说道:“小弟艺成于西大街白门武馆,师从白门三代传人,师父名讳,单岐字。”
“难怪平兄弟给人的感觉与寻常武人不太一样。”十三在听了阿平的如实回复后,面上则是现出一丝赞赏,“不过,在下早些年有所耳闻,白门武艺流传于世近百年,雄名已垒,白门弟子艺成之后,一般都是效力于公门。噢…在下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白门似乎很早以前就如此划定了门阶,且从未有过例外,但看今时平兄弟的雇主阮公子并非习武之人,不知是得了怎样的际遇,能获白门弟子的助力呢?”
大内侍卫十三不知道,他这一问,正是问到了白门弟子的一个尴尬处。
犹豫了片刻,阿平才讪讪地道“其实……白门的生计,已不如往昔了,此事不说也罢。”
阿平不想在十三面前隐瞒,除了因为他觉得十三这个人值得一交,还因为在十三的特殊身份面前,他已隐约能意识到,如果十三真的想知道,那么置业京都的白门武馆对皇帝的耳目是瞒不了多少资料的。
可这话才起了个头儿,想起自家师门近十几年来由盛转衰迅速凋零的经历,他自心情上还是有些难以将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面对阿平的尴尬艰涩,十三没有追问或者表现出催促的情态,这个时候的他表现出很大的耐心来,保持沉默像是在等待。
因为不忍细谈,阿平也沉默了一会儿,然而他终于还是在这两人相对的沉默中再次开口,极为缓慢地说道:“忆及白门与阮公子结识的机缘,那大约是两年前的事了。说来也巧,阮公子那天是为了还伞才到的白门武馆,只是那伞却不是馆中弟子遗下,后来师父问询而出,与阮公子似乎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这缘分就此结交下来。此后不久,小弟与阿桐……也就是与小弟搭手的那位,就受雇于阮公子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还真是奇妙。”在阿平的一番话说尽后,保持了一阵沉默的十三这才若有所思地慢慢开口,“在今早出门的时候,在下也未曾想过和知晓接下来会碰到哪些陌生的人,譬如咱们。不过……你说阮公子造访白门,是为了还伞,此事好像就不似飘渺难估的缘分那么简单了。”
阿平连忙表示认同,与此同时,他的眼底也有疑惑之色掠过,回忆着继续慢慢说道:“这的确算不上偶遇,然而即便是如今提及此事,那天白门中经历了这件事的众位师兄弟们也仍然还没弄清楚,那四把无主的黑布铁骨伞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不是白门弟子遗失物品么?”十三似是随口一问。
娴熟掌管十几家商铺营生的阮洛,每天只计过手账目便能将他书房里那张格外宽大的书桌堆上两层,的确不怎么像是闲得无聊如斯之人。
“白门所有门人对那天的事一直觉得诧异的地方,也正在于此。”阿平慢慢摇了摇头,“阮公子好似连自己都未知那四把被人遗落的伞是谁的,只是听路人提起,拿过那伞的人所着衣装看上去像是武馆弟子服,至于究竟是哪家弟子。就未可知了。那天阮公子走了几处武馆,白门武馆只是其中之一。”
十三闻言沉吟起来,隔了片刻,他又表情轻松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阿平看了他片刻,不禁问道:“对于此事,十三兄弟有什么见解么?您出入大内,与朝中大员接触,见多识广,也许能看出一些不同来。”
“如果不是仅仅与几把伞有关的事。此事看起来才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十三淡然一笑。“但幸好此事真的只是关乎到几把伞,无须在意。”
两人的话说到此处,由十三打住,他看向前方的目光微凝。面容严肃起来。步履也迈得快了些。与他并行的阿平这时也注意到。自己离恒泰馆区西大门等待着的那两个身影已经很近了。
即便王炽丝毫不表露他的帝王身份,只是让阮洛向恒泰馆区西大门的守将稍微示意一下京商队伍里年轻俊杰的身价,估计他们也可以不花分文即进了西大门。在门庭旁侧的小厅坐下,一边享用热茶一边等待。
然而王炽在来这里之间已经做定计划,便是绝难动摇一丝的,他选择在门口站着等,阮洛毫无疑问地选择遵从,那两个抱着厚厚一摞官钞回来的侍从却不敢叫他们多等。
站在西大门的阮洛与王炽正轻声聊着闲话,此时也已看见两个随从回来了,待他们再走近些,就听王炽打趣一声:“十三,我看你们一路走来嘴上都未合过,你们刚才都聊到了些什么有趣的见闻?”
十三手里抱着高高一摞银钞,不便行礼,只得在走近王炽后微微躬身,恭敬说道:“都是些琐碎事情,云峡钱庄从未动过这么多黄金,惊动了不少的人。”
阿平虽然知道了王炽的身份,但碍于手里也抱着厚厚一摞官钞,同十三一样不便行礼,只得学着十三的样子微微躬身。
十三答复王炽的话,阿平也全都听入耳里,虽然心知事实并非如此,然而思及一些宫禁大防里头的规矩之利害复杂,他最终选择沉默以待。
“你什么时候染上这种妇人之癖了。”王炽眉挑疑色,撩开宽大衣袖,束手于背。
“卑职实在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的银票,有些情难自禁……”十三脸上挂着的微笑渐渐现出窘态。话只说一半,他侧过身将手中捧着的一摞官钞递交阿平,然后转过身来,自前襟里侧模出一块玉牌,走近王炽跟前,躬身服侍他挂上。
此时的阿平除了稳稳端着自己最初分过来的一摞官钞,还将十三的那份也端上了,官钞堆叠的高度增加了一倍,为了端得更稳些,他是连微躬的身姿也无法保持了。
然而他此时尽管已经将背挺直,抱在胸前的那摞官钞的厚度却还是堆到了他的鼻梁处,给他眼前留了一隙恰似刀切而成的空间来直视前方,这样子看起来却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与阿平一道随从于阮洛身后的阿桐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兄这个模样,已经开始在忍笑了。
阮洛接过十三双手递来的玉牌,扫了一眼上头的铭刻,随手挂在腰带上,目光则已投向阿平双手捧在胸前、如在搬书的一摞官钞,此时已不能用厚来形容,得以高度衡量才见准确。
微微眯了眯眼,沉默着估量计算了一番,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抱着的官钞大约只有不到三万两白银的价值,而我刚才给你们拿去云峡钱庄的三张票据,一张可兑黄金一万两。以黄金白银一兑十三来计算,你们搬回来的官钞,还只是那三万两黄金价值的一个零头。”
本来一直很辛苦忍着笑的阿桐一听这话,就感觉如有一盆凉水突然自后背泼来,顺着脊骨淋下,顿时将他整个人都浇得冷却。
直到大内侍卫十四忍不住干咳一声以作提醒,阿桐才回过神来,接下大内侍卫十三递过来的一枚玉牌。他虽然对这玉牌有些不明其意,却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沉默着很快学了阮洛的做法,将其挂在腰带上。
阮洛的话令阿桐心神震荡,是因为他从未经历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他此时的心绪,就跟拿着云峡钱庄开具的大票刚刚兑成官钞时走出恒泰馆总管事阁的阿平一样。
相比而言。与他并肩站立的大内侍卫十四则显得安静许多,但对于这厚厚一摞官钞,他心里其实也震撼过,只是这种震撼情绪在他脸上习惯表现得抑隐。经常跟在陛下左右的侍从,哪一个不是将一张脸练过的。
而除了喜怒不现于表,少有人知道,其实侍卫十四也练过与阮洛类同的眼力,那是他在随驾御书房时为打发时间而暗地里练就的一个小游戏。早在那搬着官钞的两人还没走近时,他就已经在根据官钞垒起的高度估算价值,心里头估了底。面容上自然也会沉静许多。
王炽的观察点与在场五人不同。多于阿平手中官钞数十倍的银垛子他都见过,那些还不是像眼前这类实价有些虚的官钞,此刻令他觉得有些讶异的是,他不知道阮洛是从什么时候练就这层眼力的。
莫非在今天之前。阮洛就已经有过常常面对、或是清点大量银钞的经验?
在阮洛话音落下后不久。侍卫十三将最后一枚玉牌递给侍卫十四。他便行回阮洛面前,从紧口的衣袖中小心取出一只信封,恭敬地双手奉上。同时缓言说道:“阮公子,云峡钱庄只兑了一张票据,其它两张这便递回到您手中了。回票上有云峡置京分会长、总会长两人的印章,请您鉴看。”
阮洛闻言目光微凛,接下信封后,并不偏避地立即当众启开信封,取出那两张刚才由自己签出去的票据,仔细检查了上头重叠了一半的两道印章。待确认无误后,他这才再次将回票封装起来,贴擅于前襟里侧。
“如果不是今天真这般用过一回,我尚不知,黄金三万两的调度,其实也是虚的。”思及被退回来的两张票据,阮洛不禁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终归身份轻了,还是遥遥在笑那云峡钱庄,虽然常被京商们吹捧至云端,其实也不能完全守信用。
“今日之事,你也不用太挂在心上。”王炽其实早就在内心估测了这个结果,此刻见阮洛面露一丝惘然神色,他还是出言安慰了一句,“云峡钱庄在京分会的黄金总储备量,去掉兑给你的一万两,估模着也剩不下多少。维持钱庄日常周转本来就需要自存一部分,再加上你要他家兑的一万两,凭据却只是一张纸,奈何把你所有的字章全印上去,他家也难免心下不踏实。不过,退票上连总会长的字章都盖上了,也算没有薄了你的面子。”
阮洛面露艰涩一笑,垂眸应道:“伯父所虑,严谨周全,晚辈愧难比拟。”
话刚说完,阮洛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顿时由疾风起狂澜。
京都商界老早就有一种说法,云峡钱庄背后的总掌舵手,实际上是皇家中人。仔细想想,这种说法即便没有源头,似乎也可以自民间自然形成。
云峡钱庄的创办时间并不长远,至今不过九年光景。然而这家银号对现银的掌控力却十分强大,并且银号稳定经营直至今时,还没有人能够真正借用商事上冠冕堂皇的由头搬空云峡钱庄的库房。也是因为这一重疑,已经有几个京商中的大人物聚首攀谈研究过,恐怕这家新晋银号的实力,已经达到京中三大银号之首。
能在乱世稍定不久,就敢着手银号这种容易烫着自己手的高危行业,并且在钱庄建立后只见盈利、不见亏损。拥有积蕴丰厚的现银充实本金,用银子砸银子,次次精准地砸出朵朵金花来,操作手法极为娴熟……
思虑再三,论及云峡钱庄到底是谁的产业,在商界沉浮十年以上的商贾都不会相信,这个掌舵老手会只是九年前仅仅带了两名随从前去京都府签办凭证的那个灰衣老头儿。
京商巨头聚首研谈之事过后不久,关于皇亲办银号的消息就开始在京城各街巷间传递开来,如此一来,那些曾经试图借用商机将云峡钱庄的银库掀翻计算一遍的同行们就彻底死心了。
没有谁蠢到试图与皇商过不去,即便有,也没有哪个商人会脑子一热独自去挑这个头儿。何况云峡钱庄开办至今,虽然名声与实力拔起的速度如雨后春笋,快得令同行不得不心惊、以及禁不住地眼红,可不论如何,这家银号的经营一直以来都是正经敞亮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