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魇,又来了!
看清眼前朦胧却又熟悉的景物环境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林杉,心又开始阵阵收紧。属于岑迟的那个梦,同样也属于他。
只是在岑迟的梦境中,有着摆月兑不掉的雨雾,模糊而潮湿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轮廓。而在林杉的梦境里,没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显寒凉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叶子,便淋漓了多少这种湿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个血洒草庐的夜晚,对岑迟而言,是无法消抹以至于改变了心性的童年阴影。而对于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尝不是年少时在内心深处蚀出一个窟窿般的伤痛!
那夜的惨痛承受,在事后化作梦魇,残留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时隔二十余年,这梦魇极少叨扰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梦中重新体会一次,那种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会重新深刻起来。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择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摆已经被路遇的荆条划破十数道裂口,棉布翻开了棉线,露出内里贴身穿着的中衣,紧接着也被荆棘挂破。
直至尖刺划破皮肤,细小血珠子渗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丝毫不顾己身,如此疯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为了躲避什么野兽,而是为了追上前方那个颀长背影。
然而少年终是慢了一步。
当他追上那个颀长背影时,已经到达了草庐房舍中。颀长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蜷缩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满是睡意的眼睛,望着站在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有些诧异地道:“师父……师哥?你们这是怎么了?”
颀长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后语气平静得有些冷冽地说道:“迟儿,为师来看你,新换的床铺可还习惯?”
这人的话刚说完,扶着门框粗声喘气的青衫少年忽然大声嘶吼道:“不对!你不是师父!”
少年的话音刚落下,草舍阴影下的颀长人影转过脸来,近乎敛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这人的脸庞上。确实可见熟悉无比的轮廓。剧烈喘息着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儿,你要欺师吗?”。
这人影的脸孔虽然熟悉,但他开口说话的语调,明显又有着一种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着这人的脸怔神片刻后。眼里很快又再聚起质疑。喃喃说了三个字:“你不是……”与此同时。少年的脚步向屋内挪去。
“多事!”颀长人影似乎终于恼火了,广袖急挥,将刚刚从身边挪出两步、向屋舍内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单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砖石结构的屋墙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难说出半个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里的孩童看见这一幕,之前见师父夜里突然到来,还只是觉着有些诧异,此时他眼里的诧异已然尽数被震惊所替代。
“师父?你做什么!”
孩童滚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后背骨裂般的剧痛而不住颤抖的少年跑去。
“迟儿,你若肯乖顺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颀长人影再次开口,话语里有劝诫人的意思,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不带什么感情,“不要乱动,师父很快送你去那边……”
背对着门口向墙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没有听明白这话里潜藏的危机,更没有看见身后不远处站在门口的颀长人影在向自己走来。
这孩子此时满心系挂着的,都是摔在墙角一直没能站起身来的师兄。
“师哥?你没事吧……”孩童小心问道,在昏暗的室内环境中,模索着向墙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墙角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力道推开,摔出了数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声再次传来,支离破碎地不停重复着两个字:
“走啊!”
……
尖锐而冰冷的匕首闪过一丝银光,刚开始似乎只是擦着了点皮肤,但转瞬间便没入了半截,钉在胸口。
温热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见什么血水溢出,只是那种刺骨冰凉阻塞了血行的无力感觉,令人几欲窒息。那种冰冷,那缕寒意,仿佛瞬间将整个身躯冻结。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气都凝结成冰珠,故而身体未感受到丝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颤抖……既然浑身都被冰封,为何还能颤抖?
身处深沉而模糊的夜色里,林杉先是在看着师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时,感到极剧地惊恐,但很快的,这惊恐就变成了诧异。
伤口居然没有流血,死亡的感觉居然不具痛楚,只是那丝嵌入身体最温暖处的刺骨寒凉,仿佛产生了一种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感触。
他挣扎着想要摆月兑这种令人胸臆阻塞厌烦的感触,可他很快就发现,这么做只是徒劳。他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体轻微抽搐着,生命似乎即将走到尽头。
“自己”居然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见自己全身,这似乎也证明了某种事实。
可诡异的是,此时他脑海里又保存着一份清晰意识,记得自己虽然在十三岁那年被师父失手重创,但并未在那时死去。虽然这位置极为凶险的创伤使自己整整卧床一个月才勉强能坐起身来,但后来总算是得师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当林杉看见师父紧紧抱着他流下眼泪时,他多想叫喊出声,劝师父不要那么悲伤。
但他喊不出。
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东西。堵得他感觉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
然而他虽然感觉气闷喉塞,身体里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这种复杂的难受体会几乎要击溃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为何,他同时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识上的清醒,教他无法躲避、只能硬撑着忍受这种没什么痛苦,但却激得浑晒不住颤抖的彻骨冰寒。
“杉儿……”
是师父的唤声传来。
这样诡谲的梦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经历过,所以他心里很清楚,此时能听见有人唤他。便是梦将结束的时候。
只要他能应答一声。
但要在梦中开口。又是万分困难的,因为此时他只觉得自己身体每一寸皮肤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时要活动起来近乎毫不费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变得闷塞而沉重起来。难以动弹分毫。
师父的唤声没有持续多久便渐渐远去。消失于虚无中。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而刺在胸口的那丝彻骨寒意已经在身体里完全扩散,林杉恍惚有些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弃入寒潭中的石头。已经沉到了潭底。
如果这梦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恒?
人死之后,的确会失掉体温,失掉视听言语等等一切活着才能控制的行动。
林杉的心里突然浮生一丝恐惧——无论谁人,天性都会畏于死亡——但林杉意识里的这丝恐惧并未盘踞多久,就又被一种释然情绪所取代。
死亡,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对人生极为严重的破坏与痛苦,但对某些人而言,却是彻底释放自己的解月兑。
如果林杉的寿元就在今天,终结于三十五岁,那么这三十五年的一生,赐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两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点是幸运的,他们知道活着的好处。可林杉近几年却越发模糊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如此活着,可能有着许多负担于别人的责任,唯独空缺了自己这一角色。
人活于世,真的能完全做到无欲无求么?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复杂的问题,芸芸众生所求的财帛、妻妾、声誉、权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来,但仔细想一想,这些东西对自己而言,倒又没有重要到必须拥有,也就能随时放弃。
似乎不具有意义的生命,还要以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续,不如弃了吧!
随着这个念头在意识里变得清晰起来,林杉就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下沉,身体也在渐渐下沉。
这种感受,隐隐暗示了一个极为不善的结果。
但他此时倒一点也不慌乱了,选择了平静承受。
沉睡在寂灭之境,似乎也不是多么困苦的事,无非就是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然而,就在林杉觉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静止的时候,耳畔忽然又传来唤声:
“三郎!”
是女人的声音。
是陈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骤然打了个激灵,恍然察觉,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不知为何居然颓废得连自己都感觉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将开始,师门的事情也一直搁置着,还有那个女人,自己才给出的承诺,怎么能这么快就不管不顾了呢?还有那个孩子,至少还需要再留心个两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这些个念头,虽然看似全是别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来,便皆化作千丝万缕的绳线缠了过来。
林杉忽然感觉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骤然开始向上提拉,这种方向急转给他带去的身体感受半幻半实,但也很快就真正归于真实。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剥开黑暗迷雾,那光亮也仿佛带着朝日的温度,一层层驱散原本已浸透身体的冰寒。
在师父的唤声也弥散了,林杉以为自己就要永坠寂灭之中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喊声贯入耳中,瞬间击碎了寂灭屏障,与此同时,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抓握而来。
随着胸臆间一口滞气喷吐出来,林杉终于挣月兑了那虚幻无边的梦境。这梦对他而言。近同经历了一场灾厄。
一阵沉重喘息过后,视觉也渐渐摆月兑了那种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蒙,眼前事物逐渐清晰,林杉这时才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记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现在却躺到了床上。
陈酒坐在床边,离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红,脸上尽是焦虑失措的神情。
解任御医吴择坐在陈酒旁边。一向处事不惊的他此刻锁眉不展。微垂眼帘隐现愁绪。
林杉自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来,将陈酒忐忑按在床沿的一只手包裹进去,稍微握紧,温言说道:“酒……”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他已经感觉到身体上的异样。手上不太能使出力气。他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又染恙上身。只是没料到这次的病势来得这么沉,想开口说句话,竟也有些困难。
“咳、咳……”
肺腑间的阻塞感携着强烈的咳意迸出咽喉。无法抑止,仿佛要将肺叶咳碎。
“大人!”
留守在室内的几个侍卫见此情形,皆是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但紧接着,他们仿佛一齐意识到某个问题,又顿住脚步。
一直在垂目沉思的吴择见此一幕,眉心紧束的愁绪倒散淡了些,长吁一口气,看向陈酒说道:“醒了就好。”
医师的话虽如此,可陈酒望着剧烈咳嗽不止的林杉,一直提吊着的心始终难安。她一边替林杉推揉气喘起伏的肺腑部位,一边心焦地问道:“是这儿不舒服吗?为什么会突然咳得这么厉害……”后头半句话语势低落,犹如喃喃自问。
林杉挣身坐起,攥袖掩唇又咳了一阵,咳意这才忍了下去。
陈酒见他不咳了,心下稍安,连忙站起身,将床头堆叠备用的那套枕被挪过来,垒在他背后,让他靠坐得舒服些。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没有向吴择问询自己的突发病症,也没有想说安慰陈酒的话,他只是侧目看向室内那几名始终保持三步礼敬距离的侍卫,微微气喘着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林杉的近卫,无论新旧,大多都很快养成了一种能对时间掌控得无比精准的习惯,更何况留在屋内的这几名侍卫,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时常留心培养的亲从。为首的江潮很快回禀了时辰,但刚刚回完话,他迟疑片刻,最终没能按住内心跳跃不定的那个忧虑,声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了,大人……是不是考虑改期出发?”
江潮这话一出,稍微落后他半步并肩站立的另两名侍卫脸色都变了。虽然江潮所言,也是他们考虑到并认同了的建议,但他们更为清楚的是,这种建议绝对会触犯林大人的某项原则。
不过,此时室内诸人里头,敢于这样触怒劝言者,恐怕也只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三年前他以重伤之身,孤骑单行千里,连骗带诈也要跟着林杉来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后来的三年时间里,类似的事情他亦做过不少。为此林杉当然也动过怒、施过罚,但直至如今也没有真把他绑了扔回京都,这或可从侧面证明,林杉也许会接受他的建议。
然而事态的实际结果并没有这么顺利。
江潮的话刚说完,林杉的脸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平静说道:“匪寨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该杀的杀,该缴的缴,都办妥了。”江潮恭声回禀,半个字也不敢再提刚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禀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关于出发与返回的时间记录。
林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淡淡地道:“把录事册留下,你们便都散了。距离出发时间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了,你们抓紧时间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阶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胆一劝,也只会是徒劳无果。
江潮只依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子,但并没有递到林杉手中,只是搁在屋内桌上,然后就告辞离去。
屋内只剩下陈酒和吴择两人,林杉一直微微绷着的肩膀松缓下来,压抑着又咳了几声。到了这时才向吴择问了自己的病况。
夜里身上忽起高热,这算是已经见惯不怪的旧症了。
林杉自己对此倒并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陈酒的手,以示安慰,温言说道:“我这只是小恙罢了,虽然来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总这么熬心伤神,对身体大为不利,我看着也担心。”
陈酒从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再次确定之前的高烧果然退了,她才又轻吁一口气,柔声说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热病。但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将要去的地方那么远。又是一路坎坷。连休息时间可能都无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来了,你也在变着法式劝我。”林杉放开了陈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风寒罢了,岂可因此改了军令。”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解任御医吴择这时干咳了一声,为了缓和屋内有些紧张的言谈氛围,同时也是要表达自己深思熟虑过了的建议:“不若让吴某同行一段路吧,这样大家都能求个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随,计划之中也将吴择排在外头,大约还是跟军机保密有关系。
征收川西乱象,从练兵之始,对京都那边都将消息压得极紧。何况他这边离北国这么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担着防范监视北国军方可能意图搅局的动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无关战事者全部会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听了吴择的建议后,虽然没有立即拒绝,但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着道:“老药师走之前已经留下的足备的常用药剂,我的体质变成怎样,他比谁都看得透析。”
这话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显了。
“吴某的医术与老药师的确差之甚远,不过,吴某这次请行,其实为你治疗倒是次要目的。”吴择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紧张自己的身体,可你的那些下属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心里都压着焦虑,我与你同行一截路,只当是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得了这话,林杉神色一动,终于点了点头。
吴择亦是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看向陈酒,又言:“吴某也要劝陈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过于忧心。如今林大人的体质虽说是较为虚弱,但这风寒之症也并非多么容易就能缠上身,今天这样的异状,说到底其实得怪吴某,昨天早晨脾气倔上头,实不该拖着林大人在松荫下耽搁太久,这才招致风寒侵体。然而凭林大人身边那些侍从们的办事素质,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吧。”
陈酒闻言微怔。
林杉则失笑说道:“吴医师言过了,昨晨也是我自己迟钝了。不知道照顾自己,以至于连累别人,实是我的过失。”
吴择哈哈一笑,然后敛容说道:“总算也让你自己承认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过来,自己被人小小地摆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心里备着的话既然已经说尽,目的也达到了,吴择便不准备多逗留。他不是个愚人,知道眼下陈酒一定有许多话,还待与林杉独处倾诉,多一个人在这儿只添干扰。
伸指再次叩诊林杉腕脉,随后又叮嘱了几句,吴择便拈了个准备行程所需的由头告辞了。
陈酒站起身送吴择出屋,而等她转身回屋时,就见林杉已经披衣下床,坐到了桌边,拿起刚才江潮留下的那本录事册,正在仔细翻看。
陈酒知道林杉又在为公事劳神,若在以前,面对这类事她绝不会干扰,但今天情况有异,她忍不住劝阻:“现在这个时辰,正是夜里湿寒气最重的时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转睛盯着手中录事册扉页的文字书录,对于陈酒的劝说,只是随口应道:“不碍事,民困紧要。”
陈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床上偎着被子看。”
林杉摇了摇头,目光从录事册上移开,看向陈酒说道:“酒儿,帮我磨墨。”
陈酒不再多劝什么了,依言从柜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摆上桌。她负责磨墨,林杉则在洗笔铺纸。
林杉的字笔画细瘦,并不能称得上俊秀飘逸,但胜在书写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仿佛他自己也是不怎么追求字体之美,只当书写是一项本领,只求效率。
一砚墨汁,三张宣纸,铺满整张桌面。白纸黑字,整齐却又隐现狂野的墨迹,直至搁笔。首写的那个字还尚未干透。
站在桌边的陈酒不可避免看见纸上书写内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叹道:“真的难以想象,一个匪寨竟可劫掠这么多财物。”
“越穷越抢,越抢越穷。早些年连京都也是这个样子。”林杉虽然对陈酒闭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对于此刻桌上摆的这件公事。他倒并不隐瞒,并且还略作了几句讲解,“只是旁观这匪寨的规模。不难推敲,沙口县衙对此应该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敷衍行事。不过,凭一县之武力,对上这样的地霸,也是难做。”
陈酒疑惑道:“县衙武力不够,还可以往上报都郡府求援呀。”
“问题可能就是出在了这里,县衙里定然存在匪寨的接应人,这样一来,恐怕就连一县主官也不敢擅自动作。”林杉话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会儿,再才接着道:“这些贼匪怕是也没料到,会碰见我这样敢先斩后奏的人。然而地方上的安保问题,还得形成一套秩序章程去管。我这么做就有些像老药师施药,治效倒是快,但不够稳定温和。”
陈酒眼里的疑惑更深重:“官贼一窝,县衙岂非形同虚设?”
林杉缓言解释道:“贼、官、兵,皆生于民,连贼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绝了,没有直接把匪寨建到县衙里去。换个角度看待此事,治理匪害,也需要调和为主,杀止为辅。昨夜因为我的一个命令,杀了几十个流寇,也等于是拆散了几十人户。如果前朝的连坐制没有在新朝被废止,昨夜之事牵连的可达上千人。百姓们寄望官府公正为民,但并不乐见这般铁血手段。前朝盛行连坐制时,民间上呈的案件反而少了,多数百姓宁愿忍屈受辱,指望大事化小,却间接使得有些罪恶糜烂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这样积累起来的民愤,哪是一个杀字止得住的。”
陈酒忽然心生感慨,轻叹道:“即便做一个地方小官,每行一事都有着这般多的思虑顾忌。”
林杉扫了一眼桌上铺开的三张墨迹待干的纸,淡然一笑,说道:“所以剿灭山寨的善后事宜就扔给关北郡府好了,懒得再管。”
“你早该这么想了。”陈酒望着林杉的眼神渐渐细柔起来,“你偶尔能懒散些,便能多些闲暇。”
林杉若有所思地道:“等闲下来,倒又不知生活的趣味了。”
陈酒目色一动,月兑口即道:“你还有我。”
林杉微微怔神,时隔片刻,他脸上露出冰消雪融的笑意,向前伸出一只手:“来。”
陈酒站起身走过去,眼里迟疑神色一闪而过,然后她就施施然坐入他怀中。她尽可能表现出坦然自在,可是双颊还是止不住飞上两团嫣红。
自从离开京都东风楼,陈酒便舍弃了往昔惯用的脂粉浓妆。起初是因为心系林杉的伤病,怕那脂粉香引他不适,如此生活了两年,后来倒是她自己习惯了这般的素面朝天。
可是,能将欢场手段耍得无比娴熟的她,几乎忘记了,女人能使男人真正心动醉情的,往往就是这若有若无、自然清新的体香。
嗯……还有些许酒花香气。
虽然陈酒知道,现在的林杉体质有些变了,经受不起醇酒香气,所以她每次出入自家开的那间小酒坊之后,都会仔细沐浴一番,但只要有一丝酒香保留下来,此时此刻却恰好催化了两人之间的情愫。
林杉低头靠在陈酒肩上,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那如光滑绸缎般浮升丝缕芬芳的乌发中,低语道:“有你真好。”
这一刻,陈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能是因为想到这样的幸福很快又要因为两个人的离别而割舍,哪怕这离别只是暂时的。她的心里又绞出了一泓酸楚滋味。
“若能一直这样,该是多好。”同样紧靠林杉肩头的陈酒心里忽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在他耳后脖颈上轻轻啄下,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头一颤。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一次成功的撩拨。
但她却没能顺利收获期望得到的果实。
她的这主动亲近,的确也敲动了他心里的防线。当他自她肩膀一侧抬起头,目光向她注视时,他的眼里也多了一泓如融化了似的暖融之意。
然而他的温柔还来不及降临,就被一股咳意击垮冲散。
林杉忽然偏头至一旁,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陈酒心里刚刚蓄积起来的柔情顿时也被这撕心裂肺般的咳声扯碎。她双手有些慌乱的推揉着林杉胸口。但好像并不能起到丝毫良好作用。她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并不烫,但触指一片细密汗湿。
她慌神片刻后才想到从他怀里挪开身,以减轻他的负担。但她料不到自己刚刚站起来。他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咳得背都蜷了起来。
“三郎!”陈酒有些神智失措地唤了一声。
以前她也不是没见过林杉伤病沉重的样子。刚到北地的那半年里,林杉几乎每天都在生死线上徘徊,那时她也未见像现在这样方寸大乱、意志空白。
直到林杉的咳嗽声渐渐抑止。她才算恢复了些许狼,当即喊了句:“我去请吴先生来。”便要朝外头跑。
不料她才刚转身,还未来得及迈出半步,她的一只袖摆就被身侧探来的一只手握住。
跟着咳得沙哑了的声音传来:“不必。”
陈酒愣神转身,就见林杉喘息着又道:“咳上一阵……也就好了……”
看着他的额头冷汗如雨,连额角的一簇头发都已被濡湿,她心疼得秀眉蹙起,急忙又退了回来,从袖子里取出丝帕,仔细替他擦汗。
汗湿拭尽,整块丝帕竟都潮软了。
陈酒把手探进他垂着的衣袖里,握了握他的手,手指还是如往常那样不太暖,但手掌是热乎的。
“还是回床上躺着吧!”陈酒再次劝道,并且她这次劝说的语气虽然柔和,但实际上言语间不再给林杉留有选择的余地,“事儿都做完了,余下的我来收拾,你偎在被子里看着,我有什么没做好的,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而面对这一次陈酒颇有些强势意味的劝阻,林杉倒没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确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有些反复。
陈酒扶着林杉坐回床上,刚替他掖好被子,就听他压抑着气息说道:“酒儿,我想喝些热的。”
陈酒这才恍然记起,林杉自从昨天下午在躺椅上睡着以后,直至此时水米未进……她不禁在心里连声责怪自己太大意。同时她再次心生烦扰,只觉自己最近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情绪不时失控,心神游走得厉害。
就在这时,她听林杉又补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陈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烧起来,现在虽然退热,一定口干舌燥得厉害,但除了去厨房烧开水,她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摇了摇头,“你别去得太久。”
陈酒怔然“哦”了一声,直到走出门外,她才有些迟了的意识到,他那句话里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肠辗转,无比受用。
目送陈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门外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忽然睁开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床边一樽立柜前,打开一面柜门,从里头提出一只匣子。
这匣子扁而长,他带在身边已经有十多年光景,他熟悉、且无比珍视。
因为这匣子是活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早些年送给他的礼物,并且无论是这份意义,还是匣子自身材质,这个世界上都再难找到复制品。
身为匣子现在的主人,连林杉自己都解释不清,在三年前京都林家老宅的那场灼炽可化金焚石的大火中,这匣子居然只被烧月兑一层表皮,内里宛若一体的机簧构成丝毫无损。
匣子原来灰色的外表被焚化之后,变成了纯粹的银色,这似乎就是匣体的本质。但林杉在很早以前就以各种手法察测过,这匣子的本质,连精铁都算不上。
但是高温焚烧还是对这奇异的匣子造成损害,只有常年将这匣子携带在手边的林杉能清晰察觉到,如今这匣子已经变轻了许多,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损伤在何处。
然而只是见着匣子起了这些外表看不出来的改变,已经令他极为舍不得——
手一抖,差点传到公卷里面去了,抹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