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一个御医有类似华施闲心里的这个念头,区别只在于是偶尔想想,还是渐渐每一天都会这么思酌个把时辰。
投身皇宫大内御医院,活动范围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约只生活在传说中的那位药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医道的上潜力,明显还不止那几万言御用医门收录的医书之中,而在于广阔的大千世界里。京都医士虽盛,却还远远不够概括整个医业的能量。
身为皇家荣誉医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却不怎么方便收徒。医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较为繁琐的章程,因为这道门槛,虽然能入门的医童生员品性上都不差,却又免不了会错过一些出身虽低,但头脑思维方式却有习医天赋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钦点的御医,轻易还不能接诊平民病患,但从侧面角度来看,病人的复杂程度是可以提升医者的经验和医技的。目前华施闲待在太医局,除了使弄的药材都是在采办入宫以前精拣过的,连治疗服务的对象也是固定的那几位,轻易不能有、或者说根本就不该去设想新的尝试,这实在大大禁锢了他求进步的意愿。
而最令他烦闷生郁的,就是这个比较固定的医治服务群里,就有一个二皇子王泓这样的老病号。
二皇子的虚弱之症一直未见彻底康复,时常反复的病况令医界名门之后的华施闲内心很受打击。
虽然太医局里的众位御医对此事的态度渐渐都摆到一个台阶上,那就是皇子的虚症乃天生不足。后天医术只能尽力做到保养维持,要想断了这虚症的病根,怕是得医术逆天了。
但逆天的医术,恐怕又不是寻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药鬼廖世能一把药使垂死的前朝太后立时苏醒,气色也鲜活起来,但那却成了回光返照之迹,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后就病死得彻底了。
有此前车之鉴。那么众位御医之中无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虚病。虽无功劳,但也不能被评为失职还只能继续吃干饭。
药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释放后,就一直没再被找回京来。没人提议让他试一试、兴许过了十多年,他已经将医治前朝死鬼太后的那套法子精进许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虚症彻底断去病根了呢?
没人提。似乎也正证明了。无人能改变二皇子缠绵于病榻的现状。
但华施闲不这么想,他出自医界世家,家族行医理念一代又一代传递了百余年。常听祖辈以及父辈在耳边谆谆叮嘱,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脑海里。
是疾病就有医治之术。
只是再发掘精确治愈手段之前,或许需要不止一次的尝试,以及还可能纠正一些错误的方式。
但现在他身在太医局,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或近乎断绝了,空留许多种设想积存在脑中,令他思绪膨胀难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随御驾去了一趟东海岸,观看春季海运启行大典,回来之后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场。但那次生病换来的结果却有些离奇,因为自那次生病康复之后,皇子仿佛与常年困扰他的虚症渐行渐远,保持住了比较强健的身体状态,并且这种良好状态已经有将近三年未改了。
这个充满奇异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开太医局众医员茶余饭后偶尔拿出来谈论,使皇子经年宿疾缠身的虚弱体质大为改良的原因,渐渐也浮出迷萎上。
原来,三年前同属皇庭九医之列的叶御医请辞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慎坠马伤了脊骨,不能再行长期站立之事,而是因为他在那次观礼回来的路上,擅自给二皇子用了一剂猛药。
这猛药堪比药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会病倒,也大致是因为用了这种药的原因。否则二皇子即便体质再虚,也不至于只是吹了一阵海风,回来就病得那么严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会把他往海边那种多风的地方带吧!
这是叶御医的一次尝试,总体而言,治疗结果还是非常可喜的,但叶御医却因为这次尝试付出了严重的代价。
饶是陛下以往明显对这位御医特殊有待,这位御医也一直主要负责日常为二皇子疗养身体,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对此人就没有多大的宽恕了。陛下唯一只谅了当时叶御医堕庐伤较重,不承刑罚,但将他从太医局除名的旨意却没有一丝缓转的余地。
不过,论及此事,目前又还存在两个疑团。
叶御医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赶在观礼回来的仪仗队微微颠簸着的御驾辇车上,给二皇子用那么猛的药剂?万一出了什么剧烈状况可怎么办?来不及送回补救药材足备的宫中了啊?
这也许还是陛下真正动怒的原因,叶御医这不止是大胆,还有失严谨,有些视人命如儿戏的意味。这种影子只要有一丝出现在为皇子治疗的过程里,便足以获罪。
另外一点疑团就是,叶御医虽然在陛下的愤怒情绪中被除名了,他头顶的御医耀眼荣光已经反扣过来,变成一团羞耻的黑云压顶,可从某个角度来看待此事,他却正是得到了华施闲期待的那种身月兑牢笼得自由的愿景。
但时隔三年,叶正名不但没有远离京都这个对他而言充满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游历四方,他反而还在京都设立了一个固定了位置的医馆,就命名为“一叶居”。
并且在“一叶居”立世将近三年,终于也积攒起一些美名了,叶正名又表现出了一种不爱惜自己羽翼脸光的态度,接诊病人越来越挑剔。许多不治的规矩。
真不知道这位前任陛下最信赖的御医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说擅用悍药怪药的人,就都如药鬼廖世那样思想过分异于常人?还是说因为三年前陛下对他的态度瞬间发生剧烈反差改变,在这种天子施压下,叶医师一惯平稳如山的情绪心灵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微微扭曲了?
总之,不论如何,纵观发生在叶御医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续变化,都如凿子刻在石头上的文字那样清晰而坚定。不要尝试在皇子贵族们的身上试用还不完全成熟的医治技术,哪怕像那位陈御医,用过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为一点失误。几乎等于引火烧身。
新朝新君对功过赏罚的制衡规定得再均化公平。总有一个面他不能完全顾及,那就是事涉他最亲近的人。
自从叶正名被除名,几乎就永远排除在太医局之外,最近这三年来。去华阳宫为二皇子例行每日晨昏诊脉的御医身影就错落稀疏起来。没有人再为此担固定之职。谁都忌惮于或会成为下一个引圣上怒火烧到自己身的人。
叶正名刚刚离开太医局那会儿。华阳宫主责医官空缺,太医局这边的众医员却皆“自悲”,忌惮于言上进。也是这个理儿。
其实华施闲也并非没那么设想过,若模仿一下叶御医的做法,给二皇子施药时弄点错漏,他也可以如愿被除名,恢复闲云野鹤之身。
但这个想法才刚冒出脑海,就惊得他自己背生冷汗。且不说这种做法有违医道,只说二皇子平时仁德御下,自己却偏偏要利用这一点谋私,这未免也太阴损了。今朝他以此法月兑离太医局的束缚,他不能确定自己以后行走四方行医之时,还能不能目光平稳心中无愧地对待他的病人。
何况他也还没有叶正名的那种自信。
叶正名用猛药虽然伤了二皇子一次,但他的初衷是好的,从二皇子最近这三年的身体状况明显改善许多就能看得出来,而这或许是叶正名有机会长期观察感悟二皇子气色脉象微妙变化而总结出的成果。
华施闲却没有这种机会,所以他也真的有些惧怕,万一自己弄点什么新药出来,不但没有对二皇子的虚症起到什么良好作用,还使他的宿疾加重,那自己就不是能月兑离精致鸟笼的金丝雀了,而是转瞬间就变成换了个锈迹斑斑铁笼子永远住下去的麻雀。
陛下曾经那么信赖叶御医,结果皇子在他的责务之内出了事,他不照旧被惩得那般凄冷。
叶正名身上有这两项吉符,也没能挡住陛下的怒火。华施闲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即便出身名门,原是地方上身份尊贵的医士,但面对身为皇子的这个病患,自己那点身份立即就变得比一片纸还薄,经不起陛下的丝毫怒火。
不过,最近这三年里,二皇子的宿疾一直没有严重反复的症状,已经有一两个御医认为二皇子这次是好全了,太医局有没有叶正名顶着华阳宫那边的压力,众人的需求倒也不再那么的强烈。
而华施闲如果不需要再面对二皇子这个病体昏沉、似乎总难彻底康复见晴天的老病号,那么太医局里的生活虽然枯燥闭塞,也不是一点都无法维持下去。
至于三年前从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个有些疯狂的想法,家世悠远的华施闲若非逼不得已,恐怕不会真想向独一户无牵挂的叶正名那样大胆放手去做。
但是,经过今天来华阳宫一趟,对二皇子的脉象进行全面诊治,并还结合了另两位御医的经验态度,华施闲有些“自悲”地认为,那个已经消失了两年多的病秧子体魄又回到二皇子身上了。
可如今的叶正名已丝毫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华施闲感觉自己努力维持的一种心态,又出现了裂缝。横在他医途理想前面那道迈不过的坎又倒下来了,宫里的纷争这几年里他也见过不少,这些在人多的地方必然会产生的明争暗夺,并不能因为新朝新君的贤德而完全化解。他心里已经被压制得很小的那团浮躁厌倦,很快又膨胀起来。
所以。在行至华阳宫前庭大坪院里那座极具景致丰富的假山面前时,华施闲先是偶然起意,想走近看看地上是不是湿的,二皇子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虚的之时,他却很快被“山上的景致”吸引去了神思,顿时心生一种对市井风貌的强烈向往。
而当他神游天外,只依稀听到身边的同僚又说了些什么时,他忽然不自禁地感慨说道:“若论太医局中最了解二皇子体质特殊处细节的人,怕就只能是前任御医叶正名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立即就得到两位同僚的附会。
冯御医将目光从那假山之巅掐算姿态的银须道士雕像身上收回。转言看向侧面也正注视过来的赵御医。感叹说道:“如果没有三年前那件事,今天以及前几天为二皇子诊治的医官必然是叶医师了。而如果是他出面,但凡些许失误,大抵都会得到宽释吧!至少不会像陈御医那般。弄得一身麻烦。”
赵御医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没办法。医官不好做啊。”
听了赵御医这声感叹,冯御医就又将视线转向还在微微出神的华施闲,微笑着说道:“冯某本就是前朝太医局老医员带出来的弟子。大半辈子都在这儿做差,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而施闲兄则与冯某不同,是世家明医,如果当年不是晋考了太医局,就生活在世外,一定也能乐得逍遥。有着家族荫泽,或许还能过得更好些。”
华施闲实在没料到,太医局头号任劳任怨模范、却也给人擅于服从而无甚主见形象的冯御医,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竟将自己的心事看透了一些过去。
他顿时收回随天空之广阔而越飞越远的神思,蓦然回头看向冯御医,眼中无可隐抑的浮现一丝惊讶神情。
“施闲兄,请不要对我刚刚说的那番话心怀抵触。”
当冯御医对上华施闲侧目递来的惊疑目光时,他只是目光稍微一偏,与站在斜对面的赵御医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接着又道:“身在同一个职司部门,虽然与三省六部相比,我们这些无权干涉朝政的御用医官似乎能起到的作用非常狭隘,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身处这个部门里的人,都需要不低于其它六部分毫的默契与合作精神。许多时候,在遇到有些难题时,都需要我们一同商议对策,为此我们对彼此的注意力也会增强许多。”
冯御医的话声只微微一顿,站在斜对角的赵御医立即就接过话头说道:“华兄,其实我与老冯早就能感觉到了,大约是在叶正名离开太医局之后,你对太医局的厌倦情绪就很明显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叶正名被陛下除名了?可是为朝廷效力,无论身处何职,都该将贬职与拔擢平视处理。何况这些旁人的遭遇,断然还不至于致使你心生这么大的芥蒂。”
歇声片刻后的冯御医这时微微一摆衣袖,示意赵御医不要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延说,而待赵御医话语微顿,他就接着说道:“作为一名医者,无论为谁施治,都最忌将浮动的情绪带到诊疗过程中去。想必不用冯某赘述,这些道理施闲兄早已明晰于心,并且就在昨天,陈御医应该就是吃了这一道上的亏。而现在提及叶正名的遭遇,虽然实际上有失公平,但陛下的处理与前朝对太医局众医员的惯例处罚对比,已经是很宽宏了。”
赵御医这时神情略显迟疑地又开口附议了一句:“叶正名虽然为三年前的事情背了些委屈,但像他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斗胆给皇子施猛药,莫说陛下已经不再放心用他,就说我们太医局,思及哪一天因他一人作为被全体落罪这种潜在危机,我们太医局也不忌惮于留他。”
被一左一右两位共事御医围在中间,以数番渡心之言洗刷耳鼓,一开始华施闲还真是有些感动,但当他听到那赵御医最后说的那句话,仿佛他从别的地方另一件事里头也听过,他心中的烦腻情绪又起。只不过,经过了刚才初回神时的片刻惊讶心绪大作,此时他已能比较稳定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并未流露丝毫此刻心中的异样。
冯御医却仿佛能看透、或者应该说是能准确设想华施闲的心绪变化似的。他在听了赵御医后头说的那句话时,亦是心情微讶,快速盯了斜对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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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刚才陈酒亲自来过,而是第二批林杉的侍卫来催,廖世恐怕会毫不介意再下一次药,再往那连一张草席都没有铺的硌骨木板床上扔两个昏睡的人。
只是顾虑到陈酒是个女子,并且她对于林杉而言,又有着不同常人的某种意义,廖世才忍着没有下手。
不过,廖世是不会相信陈酒带来的那两个侍卫口中所言的。如果按照他们的说法。林杉真的快死了。廖世绝对有理由相信,来找自己的人不会再是用言语请求,而是会直接上手,绑也得把他绑去了。
那些拿自身安危当儿戏的话语很可能是林杉亲口教给下属的。可廖世依然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但他还是动身去了林杉的居所。主要还是因为他要找林杉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然而当他见到林杉时,却见林杉的气色看上去果真有些不对劲,他心里顿生惊讶。
替林杉号脉之后。廖世盯着他有些苍白的脸问道:“你跟谁动武了?你还需要跟谁动武?你不是有那么多的侍卫么?”
廖世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将守在屋里的几名侍卫依次都扫了一眼。他的话那些侍卫也都听清了,因而刚与他扫视的目光对上,那几人就都面露惭色的微微垂下视线。
林杉压下胃里的翻腾感,抬手示意,让屋里的侍卫全都出去,这才转脸看向廖世,勉强一笑,道:“女探子。”
廖世微怔片刻后明白过来,立即质疑道:“她不是绝食几天了么?你派人去找我,不就是怕她死了,急着要我再给她施药续命么?濒死之人怎么还会如此厉害?”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林杉话未说完,即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继续,隔了片刻后才转言慢慢说道:“其实,之前请你数次续命的那个女探子早已死了,而当我去看她时,躺在床上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居然如此狡诈!”廖世惊讶了一声,但很快他就又意识到一个新问题,当即问道:“你的那些侍卫呢?他们不是一直在屋子里看守着么,怎么会没有察觉异端?”
林杉微微摇头说道:“女探子太过狡猾,刚刚抓到她那会儿,派了六个人看管,都有好几次差点让她逃月兑。近段时日她一心求死,身体也的确被她自己折磨到濒临死亡的境地,每天的体力状态与活死人无异,侍卫们见状才会稍微松了些精神。然而人突然被悄无声息地调换了,这却是连我都没有考虑到的事。”
廖世侧目扫了一眼门外,收回目光后才压低声音对林杉说道:“既是连你都没有想到的方面,会不会是你自己的人里头出了问题?”
“不。”林杉闻言立即摇头否定。
虽然不可否认,廖世的这一说法,在某些事段上也许可以说得通,然而林杉对于自己带到隐居地里来的十几名侍卫也是确有足够的信心与依据,相信他们不会变节。
略微犹豫后,林杉还是把话挑开了,说道:“原来的那个女探子已死了几天,被之后冒名者用数层布袋封装起来,还填上了一种名贵的香料挡味,就放在床下。如果今天不是我去看她,或许要等到尸体在数月之后烂成一滩血水,才会引起看守侍卫地注意。”
廖世闻言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事情做得如此细致,来者或许有同伙,那个冒名者你怎么处置了?”
“也死了。”林杉微微顿声,片刻后才又多说了一句:“侍卫们费了一番周折才捕拿了她,却发现她已提前服用了一种慢毒,而这种毒在内力催动后,会于极短时间里靠消耗元气提升内力。此女子带着必杀我的决心而来,结局也已提前置定了,不是我死,就是她死。”
廖世再次将林杉打量了一番,见他的脸色确实有些不正常,当即问道:“你没什么事吧?”
林杉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廖世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只在垂眼思索片刻后又说道:“你得小心,很可能消息已经流走,这地方已经住不下去了。”
林杉点了点头,道:“此事……”
他刚说出两个字,就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侧目看去,就见是陈酒进来了。
“过午都快一个时辰了,三郎,你该吃午饭了。”陈酒说罢,又看向廖世。秀美淡妆的面庞上自然流露出一丝敬意。微福了福身:“见过药师。”
廖世冲陈酒含笑点头示意,接着他就随同林杉去了饭厅。
厨房那边早已将饭菜做好,待廖世与林杉刚在桌旁坐下,热气蒸腾的饭菜很快就悉数端上桌来。廖世早就饿了。在刚才得知女探子的事已经了结。虽然那结局不太完美。但总归是今后不需要他再管了,精神放松下来,顿时就觉得肚中饥饿感更加明显。见菜已上桌。他也没拘泥客套,立即执筷夹了菜往嘴里送。
然而菜入口中还没过多久,就差点被他吐了出来。
忍了忍,终是忍住了没有直接在饭桌上失仪。干咽下那口寡淡,廖世不禁叫道:“你家炒菜都不放盐的?”而当他看向林杉,就见他尚未动筷。
侍立在一旁的陈酒闻言正要开口,却被林杉先一步拦了下来:“酒儿,把这些菜都拿到厨房回锅加料。”
陈酒忍不住道:“那你怎么办?”
林杉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去吧。”
待陈酒带着一个侍女将桌上的菜碟全部端走,饭厅里没了别的人,廖世也已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看向林杉问道:“有事瞒着我?”
“刚才是我疏忽了。”林杉点了点头。“有一件事正准备跟你说。”
……
待林杉将要说的事说完,厨房那边也已经将刚才上桌的那几样滋味寡淡的菜肴重新炒好端上桌,然而此时的廖世执筷夹菜递入口中,仍然感觉似乎尝不到什么滋味。
不同口味的菜他都吃得没什么滋味,前者是菜的原因,后者是心情低沉所致。
只吃了两口,廖世就搁下了筷子,他举起双掌有些烦恼的揉了揉脸,长出一口气后望向坐在屋角茶桌旁的林杉,说道:“所以你能发现那女探子的尸体藏在看守房的床下,而其他侍卫却丝毫没有发现这一点,实是因为你的嗅觉比以前灵敏了?”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林杉脸上淡淡的笑意里含着无奈。
廖世点了点头,轻叹道:“你的这些症状显现,比我估计的时间早了许多,愁啊。”
林杉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道:“这些症状你早就预估过,我也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只是眼下我还是想向你讨一种药。你有没有类似可以让我的听、嗅、食三感削弱,或是变迟钝的药?”
“有是有,只是……”廖世略有迟疑,“拥有这种药性的药物,可说不能完全称之为药,而属于毒物了。”
林杉思考了片刻,然后微笑着道:“没关系,只要你能拿出来,我想我有必要依赖这种药一段时间。”
“你想做什么?”廖世脸上浮现疑惑。
与林杉近地而居将近三年,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廖世所做的一切都与料理林杉的身体有关,自然对他平日里做的事会有一些肤浅的了解。然而廖世并不是思维迟钝的人,即便只是凭这些浅显的了解,总结推算一番,他大致也知道林杉隐居北地这几年是准备做什么、以及某项计划的实施日期。
所以他能很快想起一事,转瞬又道:“莫非你要离开这儿了?”
面对廖世地疑惑,林杉先是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选择瞒他,直言说道:“是,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应该不需要我再说明了吧?你知道我准备去哪里,因而我必须带上刚才说的那种药。”
廖世理解林杉所言,但在此同时,他心里也存在一事担忧,皱了皱眉道:“在我看来,你还需要一段时间休养元气,不能稍微延时一年或是半年?”
“西面的事,早该在八年前就解决的。”林杉摇了摇头,“不能再延后了。”
廖世了解林杉的行事风格。所以也没再多劝,只在斟酌片刻后说道:“那你就再等我几天,你说的药我那儿虽然有现成的,但我想着如果能改良一下,对你总会多些好处。”
林杉点头道:“不急,我大约还要在这儿待半个多月。”
“只有半个月!还叫我不急?”得闻林杉亲言说出离开的大致日期,廖世差点跳脚,“你这事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仅是观察药剂生效,都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即便不包括失败率浪费的时间在内。算起来我也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帮你配药!”
“我倒是想找你。可惜找不着。”林杉淡淡一笑,“杜、武二人两天前就去找你了,之后一直没回来,这可不是他们做事的习惯。你是不是又给他们下药了?”
“别把我说得那么阴损。好似我真是一个喜欢拿活人试药的药鬼似的。”廖世干咳了一声。然后又道:“我只是厌烦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被旁人打断,刚才已经把他们放了。”
他说这话虽然有理有据,可还是无疑等于间接承认了林杉的推测。
林杉微微一笑。没有再就这个问题多计较什么。身旁小泥炉上架着铁壶,里头盛的水刚刚沸腾,他拎过铁壶给自己沏了杯浓茶。手捧烫热茶杯摩挲了片刻,他目视杯口升腾着的热气,缓缓如自言自语一样又道:“目前还只是三感出了问题,如果拖到其余两感也出了问题……所以这事拖不得。”
廖世突然开口道:“此事还说不得。”
林杉认同地点头,侧目看向廖世道:“第一个知道这事的人是陈酒,她心思细,我瞒不住她。第二个人就是你,此外便再无别人了。”
廖世闻言一笑,待他收了笑意,他的眼神看上去就似已经藏入了什么事情,瞳光深邃了些,开口徐徐说道:“说实话,我一直想问你,待西面的事解决了,你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加官封爵你也许不想要,但你总得成家立室,至少不能辜负了身边人。”
林杉挑了挑眉,“你想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廖世挥挥手,“娶妻,陈酒。”
林杉一怔,渐渐的眼中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沉默良久后叹息一声,道:“叔,你的师承往上追一代,也算是北篱旁系,师门规定……难道你也不能明白我的难处么?”
廖世立即问道:“你的师兄弟呢?你现在身体差成这样,就别再拿门派规定折磨自己了。”
“如果能把我师弟找回来,也许这些问题就能得以解决了。”林杉说罢,便一口气饮干半杯浓茶,但看他搁下茶杯后的神情表露,却似刚刚饮下的是一碗割喉烈酒,冲得他眉头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痕。
拎起铁壶给自己的茶杯里添满水,再次将烫热的茶杯捧在手里慢慢摩挲,林杉看向廖世又道:“可是,像你这么难找的人我都能找着,然而我找他找了十多年,却未寻得丝毫他的消息。有时我也会怀疑,他是不是早已死了,那年他离开门派时,他才十三岁,逢世间战乱正多。”
“要我看,不是你寻不着他,而是他不想让你寻着。”廖世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接着又道:“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想让你找着,你觉得你真的能找着我么?另外,十三岁也不小了,你别小瞧了北篱的弟子,一代只收两徒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倒也是。”林杉脸上露出微笑。
廖世看着林杉脸上的那丝微笑,沉吟片刻后道:“虽然我不知道你那个师弟为什么早早就离开了门派,听你的话意,似乎又不止是被驱逐那么简单的原因,但我觉得如果是什么误会过节造成此事,或许还得他回门派面见上师,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林杉闻言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不等他就此事再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因为三年前服用赤岩血参,现今林杉的身体已经出现一些不良反应,三感变得异常敏锐,门外的人还未走近,他就已经听见了声响。
目光投远至门外,他看到一个人,最先注意的是那人手上拿着的一只小方匣子,再才是那人风尘仆仆的脸孔和落满灰土的衣装。
这人的打扮与驻守居所的十几名侍卫不同,但林杉认得这人是秘踪信使。只是这类信使一般都是用皮筒或者竹筒保管长途信件,像这样用较为累赘的匣子装信,却是不常见的。
秘踪信使只有在必须向北地送信的时候才会与林杉联系,而在最近这三年时间里,林杉虽然常与西面的两组人联络,实际上却少与京都方的秘踪信使通信,这信使因而也是完全不存在有与廖世打照面的机会,不过他大约能推断屋内那个独坐饭桌前的长者必定是林杉的重要客人,因而只是看了他几眼,未多加防备,信使便径自走向了林杉,递出手中的小方匣。
之前林杉的目光投向门口,却是隔了好一会儿,廖世才也听到那阵急促脚步声,旁观这一切,廖世更加深刻的见识到,林杉果真是听觉已呈病态的敏锐,不禁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