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廖世忽然叹了口气,悠然说道:“老头儿还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丢的是命。”
循着廖世的话音,林杉收回了渐染愧疚感的思绪,微微定神后,他忽然说道:“在这里,谁敢动你?”
廖世微愣。
“不论叔父刚才说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熏的戏言,愚侄都先把话摆在这儿。”林杉抓起手中茶盏仰脖一饮而尽,入喉虽然是苦涩的老茶汤,他却饮出了烈酒之兴。将茶盏拍在桌上,他说道:“谁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属,我让他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别的人,我定然派下属去绑了他来,押其在旋木车上单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话中提到的那种旋木车,具体运作起来是个什么玩意儿,廖世只觉得脑中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这种林杉用来练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过,那群无聊到心生恶趣味的兵娃子实在可恨,递他上去就不放他下来,让他在上面一直转了三个时辰……
然后林杉得知了此事,将那一小队恶趣味的小兵从几千人的军队里一个一个查了出来,虽然看上去不残酷、但实际上极为可怖的惩罚很快发令下来。
那一天北三路军十九分队五千兵卒都没有操练课业,而是领受了另一种有关操练心性的军令。在宽敞的练兵场上,全体兵卒站出整齐但很薄的方阵。尽可能让每一个兵卒都能观看到那几个小兵在旋木车上转啊转。
平时众兵卒每天只用练一个时辰的旋木车,那天那几个小兵则在上头转了一整天,立即从可恨的小兵变成了可怜的小兵,当天回去呕吐了好几天。此后那几个小兵看见廖世就像看见急速旋转的铁蒺藜,一个个只是目光触及就逃得老远,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剐掉一层皮。
“你的下属是转三天,别人的下属是多转两天,还是有些区别的啊。”
廖世本来想说,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议与请求,回京给王家那个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后不慎治死了那个可怜孩子。那孩子的皇帝亲爹召人砍他时,林杉还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气的救他。
但这个念头在小老头儿的脑海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搁下了,只挑了句无足轻重的话说出口。
不能再将话题扯远了。要尽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搁时间了。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到了必须立即启行的时辰。
林杉面色稍缓地解释道:“也不能罚得太重,连转五天可能会伤人病卧半年的。自己的下属还要驭用。别人的下属就管不着了。”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廖世站起身来。意识到老头儿真不再留滞了,他当然也跟着站起身,却不自禁地肩头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边的陈酒也已经随着廖世的离席而站起身来,见此一幕,她当即放下手中一直攥着的灰色酒壶,脚步轻快走到林杉身边,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却微微抖手,使其松开。
陈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担心,又有些微恼意。
廖世看见了这一幕,又无视了这一幕,他是有一双妙手,配制了类别纷繁的药剂,许多毒物到了他手里变成救人的灵药……但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来牵线搭缘,他自己都还是一个老光棍。
无视掉眼前这对总也迈不近最后那一步的男女刚才相顾流露出的那丝小情绪,廖世默然片刻后,脸上舒展开笑容,干瘦到皱纹都挤成一团的脸上皮肤,那由风霜刀刻就的沟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说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国大地十多年前连绵战事,催得这种极品所存极少。在这种酒气面前,你还能一直保持清醒,看来我给你配的那瓶药成功了。”
林杉忽然说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后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脸上的笑容立即灰飞烟灭,不停摇头说道:“这是克制之药,只是暂时麻痹了你的某种只觉,并没有多少治疗效果。你敢喝酒,还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对你的身体损害极大。”
林杉似乎并不太重视药鬼老头儿危言耸听的叮嘱,依然眼含笑意,又说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给我,好像有些不够吃。”
“你以为这药可以当饭吃呐?”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头儿早年虽然与你聚少离多,却一点也没大意你的脾气。倘若多给你留几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话说到这里,廖世就又蹙起了眉头,眼皮稍稍下压,使双眼变得有些狭长起来,以这种极为凝聚因而也给人一些刺伤感的目光盯着林杉,再才接着说道:“我可警告你,药鬼之名并非全是他人的诅咒贬低,我的药确实都是有毒的,大多数人消受不起,没有我看着,你也别乱来。”
话语微顿,药鬼老头儿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边的陈酒。当他的目光落在这个不着丝毫粉黛、素面朝天却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线的女子脸上,他眼中那种凝聚的锐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压着,却是因为满脸的笑意所致。
老头儿笑着说道:“酒丫头,你把那壶酒送给叔,叔等会儿就告诉你,这个疯子最可能把那瓶药藏在哪四个地方。”
“他不是疯子,你也还不是我叔。”陈酒觉得,当廖世望着她说出那番话时,他脸上的眉开眼笑顿时变得充满了不怀好意,所以她虽然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还给这佝偻老头儿的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确,“再者。我不擅长偷东西,我要的东西只会亲自去找、或是当着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肤弹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里好像有得罪这女子的词汇,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会忽然变成了带刺的蔷薇,这么不亲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陈酒也就不管他了,径自走回茶案旁,伸出双手,重新将那灰色酒壶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样子。仿佛生怕一不摔碎了那只看起来并不美观的酒壶。
在陈酒去取壶的时候。林杉朝门口一名侍卫抛了个简短命令,那侍卫立即退走,去隔壁书房请严家小了。
攥着酒壶的陈酒转回身来,注视着廖世慢慢说道:“不是小酒吝啬。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这酒的年份。想必不难看出这酒壶上的陈旧岁月痕迹。当年的陈家酒庄。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设计烧制的。而这只壶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虽然它与进步到现在的陶器制作工艺相比,丑得似乎只能当小儿尿壶,但如今这世间却仅剩此一壶了。
说仅此一壶。不是因为酒庄里的藏品都毁了,实际上还有一处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这也是陈家的酒勾兑技术最大的秘诀,陈年原浆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这三个年份。但说起来这壶六十年的老酒原浆虽然只有一壶,也不是最珍贵的。”
“贵只在这丑陋的壶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后,陈酒才继续说道:“这是陈家酒庄奠基时的藏品,早些年酒窖里的原浆都是买的,而从这一壶开始,由陈家自酿储备。为了纪念这个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壶底,父亲出生时,也将拇指印摁在上头,最后是我,虽然身为女子,亦将大拇指印摁在上面,视为成年后仍能以女子之身继承酒庄延续于世。
这里的酒,我并不会吝啬于敬献给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后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陈家秘藏酒窖里的那些陈年原浆都可以敬献给廖叔叔享用,但这壶不能给你。酒可以再造,壶却不能,这只壶定格了我陈家三代人的记忆,但只要它存在,我陈家行走于世上的痕迹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神情渐渐变得郑重,认真地说道:“难怪三年前那么紧要的事头上,你还不放心把这易碎物放在那处极隐秘的深窖,一定要带在身边一路颠簸千里。”
陈酒刚才解释了很多,此时听廖世认同了她对这只酒壶的态度,她却不再说一个字了。
这时廖世忽然又抬起一只手来,脸上情态也是陡然逆转,一边急速摆动着枯枝般的手,一边语气有些含着耍赖前兆意味地说道:“不、不,我说陈家丫头,你不想把它给我,也不能这么恶心我啊!比拟什么不好,你偏说它像个尿壶,壶口留得这么小,能尿得进去吗?”。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闻言不禁莞尔。
“既然您都已经看出它不能作那种壶,那您就当小辈刚才说的那个词儿只是一时口误好了。”因为刚才话语间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陈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湿,此时那潮意还未退去,她却又被廖世的话逗乐了。
冲廖世有些顽态地眨了眨眼,陈酒眼角挂着两滴极细莹泽,微笑着又道:“只有壶口够小,才好封泥窖藏,这是早年老陈家酒庄的一大特点。还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诉您,陈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着放的,这样一旦有溢液,就说明窖藏失败,会被挑拣出来。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后在哪家陌生的酒肆买到号称老陈家幸存的老酒原液时,一定要用比看壶口封泥更仔细的眼神,看看壶底有没有刮痕……”
“哎……”不等陈酒把话说完,廖世忽然哀叹一声,喃喃说道:“能别再提壶的事情吗?”。
陈酒依言不再了,但在廖世看来,她微笑着的脸庞似乎写满了句子,并就展开在他眼前,他无法做到避之不见。
“我忽然发现……”沉默了片刻后的廖世忽然说道,“……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你就跟着这小子学坏了。”
陈酒甫听此言,柔顺的目光微凝。她偏头看了看林杉,然后又回转目光看向廖世,虽然没有,可眼神里已经写满了“否”字。
此时无声胜有声。
廖世望着陈酒满眼的不信神色,当然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不可能摧毁这痴女心中痴迷了十多年却不得的那个光辉身影。短暂顿声之后,廖世换转话题,又说道:“你身在局中,当然不能自察,老头儿我可是看得清楚。你比三年前刚来这里时变了许多。”
陈酒没有问廖世。她变在哪里,而只是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进行了自我承认以及褒奖:“不再行使奉迎欢客的那一套谄媚手段,并重新振作起老陈家的酿酒坊,我比以前变强了许多。”
听了她这话。该轮到廖世怔住了。
片刻过后。他终于甩出了他的压轴狠招。故意寒着声说道:“你就不怕,你把自己练成了男人婆,这疯子却反而不要你了?”
陈酒听得此话。果然脸色微微一僵,她没有再出言还应廖世,而是偏过头看向林杉,目色略深邃,似乎在无声地问:你会不要我吗?
林杉也正看过来,神色有些游离,陈酒并不能从中读出只字片语,她心中微生落寞。
他向来不怎么擅长哄女子欢心,她是知道的。
可她明明知道这一点,此时此刻仍然非常希望,他能恰在此时哄她一句。哪怕今天过后,他再告诉她那是假的。
如此对视了片刻后,陈酒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一双
她找不到丝毫希冀的乌潭中挪开,待她刚刚将视线挪到廖世那如暴晒后的葡萄一样挤皱的脸庞上,她就听这忽然嘴毒起来的老头儿又说道:“要不然就跟着廖叔叔走吧,离开这里,快些找个安居小户的良家男人嫁了。若等到明珠失泽,就没人要了。”
如果这两人的年纪再回拉个二十年,廖世说这话的前半段就很有一种猥琐大叔诱拐呆萌小的氛围。
可此时实际的情况是,大叔已经上升到干瘦老头的阶面,呆萌小一点也不小了,再听到这类话时,做出的反应也一点都不呆萌。
“我忽然发现,像你这样的长辈,其实不值得我用老陈家六十年的酒浆原液礼敬伺候。并且,我忽然很想收回了……”陈酒的话说到最后一个字,音节故意在喉间拉长,隐有威胁的意味。
只迟疑了片刻,她就松开一只攥着老旧酒壶的手,伸出一根食指隔着三步距离指向廖世的上月复。指尖的稳定证明她这一指并非随意,而是果真瞄准了什么位置。她悠然开口说道:“中脘、或是建里,选一个吧。你这么瘦,要你将喝下去的吐出来,只需要一拳,费不了多少劲。”
“贼女子,你不会是准备来真的吧?”廖世双瞳微缩,神情讶然地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又轻松笑了起来,觉得陈酒是在唬她,便又微微摇着头说道:“你也就会口头上那一套,哪能真正动手起来呢?”
“不会啊,我学了快一年了,常在林大哥身上试触,捉穴已经很准了。”陈酒说这话的同时,又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林杉,就见他眼中刚才流露的那种游离神色已经消失,被一丝浅笑取代。
虽然她知道那微笑不是专属于她,但她还是觉得心中一暖。
——如果我爱的人还没有完全爱上我,那么我仍然爱着他的一切,哪怕他的安好、欢喜都与我无关。
睁大双眼望着身侧之人,眷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微笑,终于才再将视线挪到那毒舌干瘦老头儿脸上,陈酒就接着说道:“不过,虽然我捉穴已经很准了,但吴御医也说过,捉穴是个大学问,如果换一个体格与林大哥迥异的人来,再让我捉穴,我就又不会准了。就比如说像廖叔叔这样的体格,明明是一个成年人,身形却如小孩子,对捉穴初学者应该是一个极大的考验,真想立即试试啊!”
廖世连忙环臂于月复前,挡住被陈酒的视线牢牢锁定的那两处催吐穴位,他微耷的唇角动了动,终于没有当着陈酒的面说什么,而是径自转身朝外走。
走出门外,才听见他如喃喃自语一样重复着的两个字传了进来:“疯了、疯了、疯了……”
林杉看向陈酒。略微扬眉说道:“你玩得有些过了。”
陈酒却俏皮的扬了扬嘴角,笑道:“其实廖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可为什么我所听过的对他的传言都是贬低,或者诋毁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我一样,不争他的口无遮拦。有的人不怕刀剑割肤之痛,但却非常计较言语上的创伤。口无遮拦有时候比做事没能力更能害得自己失大过得。”林杉感慨了一声,又道:“不过,廖叔叔似乎两面都占全了。除了容易出口伤人,他擅使毒,早年也伤过不少人。同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药道。对于救死扶伤之事,人们普遍只重视结果,治好了就是医术高明,反之则是庸医歹毒。不过。普通人实在没有研究医技药理的需求。这也算人之常情吧!”
陈酒挑了挑淡而细的眉毛。忽然说道:“看来廖叔叔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我是一位医者,可不论我治活过多少人,哪怕只失手一次。就要推翻全部的功德,还要头顶恶名,我也会厌倦。”
“医学要进步,总需要有人为之牺牲一些利益。”林杉微微摇头,缓声说道:“这世上几乎没有能坐享其成的事,哪怕一个富家子弟继承了家族产业,若不继续努力创造一些新的东西,再大的家业也会走退路。只是若选择了医道,事涉人命安危,便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名医者,许多时候都会身处不能选择的环境里做出选择。”
“你是又想起了十多年前,廖叔叔被严大爷领到宫中,然后治死前朝太后那件事?”陈酒望着身侧之人,慢慢说道:“听你提过一次这事后,我也常想,如果没有前朝太后那件事,凭廖叔叔的本事,可能早已享誉京都了。前朝那个老祸害,泼人脏水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乍一看是这样,其实也不尽然。”林杉淡然一笑,接着说道:“前朝太后的事虽然给廖叔叔扣了一顶污迹帽子,但人心何貌、历史如何改写,还得看当世之人。你只是听我提过几句,却是不知道详尽的。如果没有前朝太后给廖世试手,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可能就是二皇子王泓了。”
陈酒闻言顿时愕然失语。
林杉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他就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再细谈。
沉默了片刻,林杉忽然唤了一声:“小酒…”
微微垂着眼眸,似乎在思酌着什么的陈酒闻声抬起眼睫,就见林杉望着她说道:“廖叔叔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全错,最近你的确有些变了,像‘老不死的’‘老祸害’这类粗鲁称呼,你以前从来不用的。”
“我知道,你也从不会说这种话。”陈酒挑了挑眉,“是不是怕我累你名声?”
“那倒不会……”林杉思酌着说道,“一来你是小镇街头卖酒娘,这些话八成是从你那酒坊隔壁卖羊杂的屠户家婆娘学的。二来你非我的内人,你学成什么样子,就连我的下属都不会把你思及我身上。”
此时室内再无别人,陈酒不用太维护表面情绪,她终于能将心底里的不乐意情绪喧于口头。
“廖叔叔的话真没说错,你果然就是在嫌弃我了。”陈酒说罢,还攥起小拳头捶了林杉的胳膊一记,但下拳劲力极轻,打人是假把式,娇嗔之姿却极为生动。
林杉丝毫未偏避那粉劲一拳,还有些微的晃神,不知是因为他今天嗅了太多陈年酒浆的馥郁香气,被大剂量药物连耗两年而变得很脆弱的体质醉了,才会出现某种错觉……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身畔女子最能敲开他心扉的美好?
然而这种恍惚间的美好感受并未持续太久,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林杉因为药物损害而致使听觉变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敏锐,那脚步声虽然离门口还有数十步距离,他却已经听见了。
领着严家小严行之来到饭厅门口,侍卫便止步于门外。
严行之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只信封。
“晚辈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思索了良久,仍不成句子……”严行之犹豫着双手平平托起信封。递向林杉,“林叔叔是不是可以帮晚辈看一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就抹去吧。”
“是家书,就不会错一个字,包括写错的字也是对的。你真正的家人,能从你写的错别字里读出另一重言语。”林杉接过信封,凭手指触感,只觉得这封信过于薄了。但他没有对此表示什么,只是平静而认真地接着说道:“你非科院考生。我也非主考官。决计不会看你写的家书。”
这话说完,他就走到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茶案边,将信搁下翻转到背面,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铁盒子。一支火折子。打开盒子从里面剜了一团火漆。再吹亮火折子。将火漆烧化滴在信袋的封口处。
这时林杉又问道:“你有能证明自己名字的印章吗?”。
林杉的这一套封信的动作太果断、太快,严行之根本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闻言只是愣了愣神。
“那就直接摁指印吧。”林杉并未多作等待。那火漆一凉也就发硬了。
严行之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多作表示,依言在还比较软的微烫火漆上用力摁下自己的大拇指圆纹。
“林叔叔百忙之身,却还要为晚辈的一封家书,行鸿雁之劳,实在令晚辈愧颜。来日若有机会,晚辈必然登门致谢。”临别之际,严行之深深一揖,言语间极近名门惯成之礼敬。
“片纸之轻,举手之事,何言功劳。”林杉含笑颔首,然后目光一指茶案上廖世的那只外表破旧的药箱,接着又道:“药师决定带你回他那师祖山门,在你看来只是一句话、一个决定,但他要面对的是双重的压力与危险。你一路上也要好自珍重。”
“多谢林叔叔良言叮嘱,晚辈谨记了。”严行之再次揖手,然后就要去拎那药箱的带子。
这时一旁的陈酒忽然唤了一声“稍等”,然后一溜小跑去了后堂。片刻后她就又一路小跑回来,手里的那个灰色陶制酒壶不见了,但却多了一个老葫芦掏空后做的酒壶。
“这老酒开了封泥就不好置了,给药师带上吧,他喜欢这个。”陈酒递出了老葫芦,等严行之接下,她又摘了挂在肩侧的褡裢,递上又说道:“这是我做的一些肉脯,都是用上好香料卤炼过的,顺酒下喉最好不过。”
“谢谢酒……姨……”严行之欣然接过老葫芦,差点就把那个“婶”字给带了出来,临着字韵溜出口时,又被他强扭成了一个“姨”字,听着语感有些古怪。
严行之虽然极为年轻,但像他这样涉世较浅的人,观事不会惯于去思考一些琐碎可能,而比较能直视事件本质。三年前他追随廖世混在林杉北行的队伍里,一路走来,眼前这个叫陈酒的女子是怎样细致入微照顾林杉,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即便林杉不知因何缘故,一直还未对陈酒做出什么承诺,但在严行之看来,此时要不要某句话,对于某件事能不能成,并不会构成改变性的干扰。
然而通过在北地这三年里的相处,严行之虽然很敬佩林杉的为人,但这个年长他一辈的男人毕竟与严家没有亲系上的关联,他还需要守后辈之谦德,所以即便他心里认定了这件事,在林杉本人还未正式发话之前,他是不好张扬说些什么的。
陈酒听着严行之略微古怪的语气,有些误解了他的心绪,似突然想起来点什么的从背后变戏法般摘出一个锦袋,微微摇晃着递了,笑着说道:“当然也不能忘了严家小少爷最喜欢的桃肉果脯了。只是这边的青蔬水果都卖得格外贵,而且有银子也未见得能买着,便只做得了这四两果脯了,可不是酒姨小家子器呐。”
林杉在一旁轻声说道:“路远无轻担,不能再多带了。”
此时的严行之已经是眉睫微颤,眼眶泛起一层潮气。除了因为眼前这送别他的两个人,在他待在北地的三年时光中,以两种方式从未疏漏过对他的照顾,此时感激之情一齐浮上心头,令他胸臆中难舍情绪几近膨满;还因为,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说那句话了……
规矩、斯文……有时就该去他妈的……
严行之忽然朝门外狂奔……
然后两句话从他那左身侧翻斗着药箱、右身侧跳动着老葫芦的背影里传来……
“林先生,与她在一起吧!”
“你们在一起。改天小子来报恩时,也好不用登二处!”
屋内两人皆怔住。
门外的严行之直到跑了老远,脚步才慢下来,然后遥遥回头一顾,咧嘴弯眉,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睹见那因为距离较远而有些模糊了的脸孔,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里的晴天如洗,一直只是站在屋内行目送礼的陈酒忽然也觉得心臆如晴空碧洗。从老到小,以及那些从外至内行走这边比较熟的武将,无不都表露出某种期待与提前的祝愿。差只差身边之人的最后选择了。
陈酒朝身边的林杉看去。就见他遥望着门外某处,视线大约还是落在了严行之跑走的路径上,沉默着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出神。
她望着他思索的样子,此情此景令她差点按捺不住的要问他。是不是在考虑那严家小少爷临走时似乎豁出全身力气吐露出的建议。
但她动了动嘴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打住了这个念头。
因为珍视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包括与他并肩、对坐、相顾、共语的每一刻,她很早就对自己立定了几项自律的规矩。其中用到频率很高的一条,就是轻易不要打断这个男人的沉默思考。
林杉很快将精神从那短暂的思虑中剥离开来,毕竟严行之的话只是令他略有触动,还构不成多大的心潮波澜。
看见陈酒似有等待的目光,他只是温言说道:“你要不要去送一送他们?”
陈酒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摇头说道:“我就不去了,刚才对廖叔叔说了那些不敬的话,他该有些烦我了。”
林杉嘴角牵着一丝笑意,慢慢说道:“我见过许多的医者,极少能有他那样数年里锲而不舍只为一件事的人,所以他其实是一个极难生烦的人。”
陈酒忽然好奇问道:“你也不烦这样锲而不舍的人,哪怕他身上有比锲而不舍的珍贵品格可恶数倍的缺点,是么?”
“是……”林杉才回答了一个字,他就仿佛觉察出,陈酒的这一问里头,可能包含了两个人的存在。一个是廖世,一个是她自己。
他脸上没有继续那思索的表情,但却沉默了。
陈酒轻幽叹息一声,目光无意间掠过茶案上那封烙了火漆的信,然后就记得信旁的位置,搁过廖世的那只虽然外表破旧、但内里置设极其丰富整齐的药箱子。
“其实你才应该去送一送他。”略作迟疑后,她再开口,已经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了,“药师从不会遗落他的箱子,他这是在提示你去送他。”
“不,他是在提示严行之。”林杉淡然笑着说道,“他若先走一步,将药箱也一并带走了,严家小少爷怕是要疯了一样寻他去。仓促之中,难免会漏失了什么,譬如把家书丢了,把你的那壶五十年老酒原浆丢了。”
陈酒笑道:“你是说药师等着他的小跟班药童替他扫场子?”
林杉含笑说道:“这点用人之术,他还是会的。”
陈酒渐敛脸上笑容,平静说道:“那你真的不打算去送他?”
“不去。”林杉在茶案旁坐了下来。
“你不去……”陈酒没有丝毫迟疑的也在茶案另一边椅子上坐下,“……那我也不去。”
林杉深深地看了陈酒一眼,没有。
饭厅里许久没有传出人声。
连召婢女收拾残羹桌面的吩咐声都未传出。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之前因为不许打搅而被排去屋外老远的几个婢女终于靠近过来,朝门口的侍卫询问了一声,才知道饭厅中早已人去室空。
一个婢女忍不住说道:“先生今天好生奇怪哦,与药老吃顿饭,却把我们排开那么远,走了也不吩咐一声收碗,让我们干等好久。”
门口的侍卫闻言则是声音微凉,只说道:“请不要把林大人的谦温待人当做放肆的空间,也不是随便一个女子都能像陈姑娘那样走到离林大人那么近的位置。各司其职应该是你我时刻要做到的本分,如果你觉得在林大人这里还过不开,我可以帮忙代你向林大人请示一声,我他不会舍不得派人送你回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