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林杉终于抬起头来,仿佛才从他那延伸至无尽遥远之地的思绪中收回精神,然后他再次向那条土路伸向远方的尽头看去,就见荒路上已经没了那两个模糊但依然给他熟悉感的背影。
他凝目片刻,然后就拱手举上前额高度,向那两个人不见踪迹的方向诚然一揖,然后就抓紧缰绳一个抖转,将马首调引向回住所的方向。
也许是这一个转身急了些,也许是心头的大事终于搁下,或者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在林杉提缰转身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不止是四周的环境发生了转向,仿佛连天与地也忽然来了一个置换……
当陈酒也颇有豪气的向土路尽头遥遥一揖,然后调转马首时,她就看见稍前她两步的林杉双肩僵直了一瞬,然后突然身形一斜,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林……”
陈酒惊呼一声,未及多想,立即撒开了自己手中的缰绳,也向地上“摔”了下去——她以摔下马背的速度,扑身按住了林杉的半边肩膀,以阻止他滚下山坡。
这小山虽然起势不怎么高,但毕竟不可能真的比拟成小土丘,即便是从缓坡上摔滚下去,几十丈的距离,难保不受些创伤。
两人都是重重摔在地上,陈酒虽然是故意往马背下摔去,可当身体真正撞至崎岖的山体上,虽然有半边身子压在林杉肩膀上,略微缓了缓冲劲。但另一边身子已然被摔得麻木。过了片刻,挫伤所至的剧烈痛楚才传至大脑,激得人直欲昏厥。
可是陈酒万不敢在此时昏厥,林杉的突然坠马,几乎吓得她胆裂。
挣扎着半爬起身,陈酒用尽全力揪着林杉的一边衣袖摇晃着,连声唤道:“林大哥……三郎……”
身体重重撞在地上所致的剧痛也令林杉很快醒转过来,陈酒见他醒了,心下略安,然后就挣扎着全身力气。扶他坐起身来。
“你怎么了?是哪里突然不舒服?”陈酒盯着林杉开始变得有些发白的脸色。紧张问道。
“醉了……”林杉用力闭了闭眼皮,再睁开眼时,就稍微凝起了些精神。虽然刚才他因为忽然而至的头晕目眩感,在摔下马背的时候并未看见陈酒是怎么扑下来救他的。但此刻他望着陈酒发乱钗斜的样子。大致也能猜到刚才她为自己做了什么冒险的事。
他想替她摘掉头发上粘卷的枯草梗。但他才动了动手指,就忽然皱起了眉头。
陈酒已经注意到,似乎是他的半边胳膊受伤了。她连忙抓住他准备抬起的那只手,但在掀起衣袖的时候,动作又变得极为轻缓起来。
待捋高了林杉的衣袖,陈酒却没有发现什么划伤痕迹。
她略微放心的同时,紧接着就又要去掀他另一边的衣袖,但很快她就被他出声阻止了。
“不过是摔了一下,身体上暂时有些疼痛,不碍事的。”林杉捉住了陈酒的手,轻轻握紧,但很快就又放开了。顿声片刻后,他才接着又道:“应该是药力过了,酒劲却还残留着,只能辛苦你回去唤人来接我了。”
陈酒焦急得连林杉的话都没听完整,便促声说道:“那药呢?你没带在身上?”
“你与药师一齐叮嘱我,要节制服食那种药,刚才出门时我便乖乖将它留在住所里了。”林杉慢慢说完这句话,就勉强地牵唇一笑,还真就扮起了乖孩子。
见林杉还有精神开玩笑,显然他此时的头脑是很清醒的,陈酒这才冷静下来一些,但她脸上的愁情犹在,踌躇说道:“不然我背你回去,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怎么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像这样林疏坡缓的小山,连条野狗都不愿意在这里扎窝,说不定……”林杉略微缓了口气,才接着又道:“等会儿你回来时,我倒还能抓窝兔子让你养着嬉玩。”
若是在平日里闲聊时听林杉这么,陈酒一定能被逗乐得笑出声来,但她此时身上疼痛,精神紧绷,情绪焦灼,哪里还能拿出轻松心情面对任何笑谈。
她握了握林杉的手,感觉到他的指尖有些凉,这本来是如今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所表现出的常态,但此刻这点体温上的异样却因环境所致,在她心里被放大了数倍负面暗示。
“不……”她最终选择抗拒林杉地建议,哪怕这建议在由他说出口时,听来是多么的可靠。
然而她只来得及说一个字,话就被林杉出言打断。
“我现在比以前瘦了些,可你的身体更是单薄,这么做会压垮你的。”林杉收起了勉强说笑的表情。他本来就一直微微皱着眉,此时脸色又严肃起来,虽然他还坐在地上,并未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陈酒,但他身上已自然形成一种毋庸置疑的发令气势。
深深一个呼吸过后,当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多了一丝有些刺伤人心的决然:“我的身心已经很累了,不要再做让我伤神的事,去吧。”
“好……我很快回来……”陈酒终于不再争辩什么的只选择了服从,她似乎终于能完全将情绪冷却下来,但实际上她才刚压制下去的那抹黯然神色又从眸子深处浮现出来,这才是让她瞬间冷下心绪来的原因。
将林杉的坐骑就拴在附近一棵小树上,陈酒就骑上了自己那匹马,扬鞭奔下小山。
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里就积满了泪水;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竟已经在心里积累了这么多的委屈。
儿时家道败落,被迫乞讨的时候;少时为了给生病的父亲买药。以十两银子的身价将自己卖入青楼的时候;三年前跟着生命垂危的他来到这北方,没日没夜守候服侍汤药的时候……她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完全克制不住泪水。
也许是不懂主人心绪的马儿在冲下小山坡时,牲口性子被激得活跃起来,四蹄跳起跃下的节奏大了些,才会将她的眼泪震出去吧?
那么心里的委屈又是为何呢?
自己怎么样的委屈没有忍下去过呢?
陈酒咬紧了牙,抿紧了嘴唇,努力让自己至少能克制住哭声,但随着奔马高跃,她已经能品尝到自己的牙根被震出丝丝微咸的味道。
傍晚微凉的风拍打在脸上。卷起了衣袖扯呼直响。又灌进了袖管摁揉着她身体上的疼痛。她忽然莫名地有些释然了,不再刻意去忍眼中泪水。她挥鞭重重抽在马臀上,她冲进了风里……如果没有人拥抱自己,就让自己跳进风的环抱吧!
……
世间可能真的存在天意这种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条土路的尽头。走到了林杉的视线范围之外;或者说。如果不是那矮山脉并未绵延多远。阻止了林杉继续往前相送的步履……那么,当那辆没有轮子、只由竹片编织成的车驾出现在眼前时,药谷的隐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难继续隐瞒了。
没有轮子的马车。如果是用木板钉成的,那看起来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隐约还泛着青竹颜色的竹片紧密编织在一起,走近这辆竹车,隐约还能嗅到青竹香气。竹片上的节点错落排着,藤条在竹片之间的细缝里传行,这种编织手法有着一种错落的美感。不过,竹片车内的表面环境大体还是比较平整的,竹片与竹片之间交叠的锋利头角都被一丝不苟的编在了外面。
然而当与廖世并肩赶路的严行之看见这辆无轮的竹车忽然贴地“飘”到眼前时,他只觉满心都是惊异情绪,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欣赏这辆实际上制作起来非常耗费人力的竹片车有哪些妙处。
而当他看清这辆车旁还立了四个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面庞看上去非常年轻,但却生长着一头及腰银发的抬车人时,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猛然下沉。还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刚才廖世对他叮嘱过的话,忆起这四个……可能正是药傀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镇定了些。
不过,虽然他眼前所见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严行之又仔细看了看这四个抬车人怪异的身形脸孔,很快就注意到他们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们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的竟是两团淡青颜色,眼神木讷,看人只会直视,但双目却有着如萤火般仿佛能折射出微光的瞳体。这样的脸孔,再衬着他们那垂散至腰际过长的银色头发……真就如四只在白天出没的游魂。
廖世刚刚才对他介绍过的药傀儡形象,立时半个字不差的体现在这四个人身上,虽然严行之已先一步了解到这种情况,但当他真正亲眼看清药傀儡的模样,这还是令他震惊得一时忘了如何。
那几个药傀儡也没有给他的机会。
对于这几个药傀儡而言,除了廖世,还有药谷里的那个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异类。
面对异类,形神木讷的他们瞬间就会变得极具有攻击性。
只是一个对视之后,竹片车右下角的一个药傀儡仿佛如猎鹰发现了猎物,原本微微呆滞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与此同时,他的一头白发无风自飞,在脸前缭乱狂舞,遮去了他的脸孔,他那长得超过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随着叶片儿一样的身躯飘扬而起,瞬间掠至严行之面前。
严行之忽然觉得眼前白影乱扫,仿佛是那药傀儡的脸凑了上来,银发卷风而至的结果。只这一个瞬间,他就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仿佛在一个瞬间被人全部挤出了胸腔,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入大脑,心与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只觉。
“扶!”
看着摇摇晃晃向地下跌去的严行之,廖世大声朝那个刚刚一甩黑色衣袖洒出一片白色粉末的药傀儡呼喝了一声。
那个药傀儡立即又伸出一只衣袖。动作僵硬的将严行之扶了一下。
可对于失去只觉的严行之而言,药傀儡只如一棵不会主动给予什么细微动作的树,所以他只是在这棵“树”横出的树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风吹落晾衣绳的衣裳,继续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药傀儡呼喝了一个字。
药傀儡再伸出一只手,两边一直蒙在黑色长袖中、连指头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并在一起成了一个圆环。药傀儡就以这个依然僵硬的动作将严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间,暂时支撑他不再继续萎顿到地上。
廖世见状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哪里是扶,哪里是抱?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势,严行之此时虽然没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还有知觉。一定不会感觉有多舒服。
廖世望着那个也正呆呆看着他的药傀儡,忍不住发恼说道:“记住,看见这个人,你下手给我放轻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药!”
那个环臂箍着严行之的药傀儡依然一动不动。照旧以微微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廖世。比起他们无法辨识这么长话语的那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更像是离魂的死物。
如果这些药傀儡还能思考,他们在听到廖世这么说之后。一定会惊怕得跪地请罪。已经习惯了被药物淬炼的傀儡人,每天都要进行药浴和服用一定剂量的药食,否则他们逆于常人的体格会失去某种平衡,内循环进行反噬伤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们四个能被药医放出药谷,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接廖世回去,显然他们已经是炼制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对于他们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们是听话的、忠诚的,但对于寻常人而言,他们是傀儡,是有心跳无意识的活鬼。
廖世叹了一口气。
多年以前他回药谷劝阻师弟停止炼药傀儡,但已经炼成的那几个傀儡人无法再改变什么,便只能留在药谷。自此以后,廖世与师弟约定每年回一次药谷,一路都是由这几个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经是历经了二十多年时间。
他那近妖的师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用药把活人控制成这个状态,说是他们是蛊物,也不尽然,因为蛊物无法做到这么完美。
二十多年前,这几个傀儡人还都是十岁出头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师弟用各种药物洗血之后,就变成了这样绿血白发的怪人。历经二十多年的岁月更替,这几个傀儡人的面孔大致还保持着少年人的模样。
廖世亲眼看着这些傀儡人的微妙变化,虽然惊诧,但好歹算是勉强相处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习惯了。
但最近这几年自己这边的情况有些特例,先是经着严行之这小子缠人功夫了得,他竟没能月兑身,后来就是林杉这边出事了,他紧随来到北地,又要为林杉的行踪保密……这样不停被各种琐事牵扯下来,竟是已经有四年多的时间没回去了。
不知道药谷那个近妖的师弟有没有焦虑疯癫,又搞出什么新花样来。
不过,就看这四个傀儡人的样子,虽然他们呆板木讷,但廖世认得出来,这四个人还是原来那四位。看来自己近几年虽然没有按照约定回药谷,但师弟大约仍然在遵守约定,没有新增傀儡人。
望着仿佛被一根粗绳子绑在树干上才得以勉强站立的严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乱的头发,努力思索着已经四年多没用过的一些口令。这些傀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师弟编的,所以他一旦长久不用,就会生疏。此时叫他记起这些冷硬的口令,简直比要他全文背诵药谷二十七药典还要困难。
思索半天无果,廖世皱了皱眉,然后伸手一指那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口中却没能呼出什么命令的词汇。
那箍紧严行之的傀儡人视线落在廖世挥动的手指上,眼珠子转了一半。呆立片刻后,他终于动了,两只裹在黑色长袖里连手指都未露半根出来的手臂依旧保持着圆环的姿态,钳制着严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车那里走去。
廖世见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几年没回去,看来师弟虽然没有炼新的药傀儡,但却将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虽然傀儡人还是没有正常人那么机灵,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样,现在这几个傀儡人使唤起来倒没那么费事了。
心下正这么想着,廖世就看见那个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桩一样,将严行之横身举高了些,然后抛到了竹片车上。
“嘭!”一声闷响,饶是竹片车比竹板车要具有多一些的弹性。能够减缓些许这么直接摔上去对身体所致的撞击创伤。可是看着这一幕的廖世还是觉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间,他仿佛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恼了,也再不管那几个傀儡人听不听得明白,当即又大骂道:“混账!混账!你看不出来这是个活人吗?不是劈柴!这么摔。伤到哪里可怎么办?!混账!”
在骂这句话的同时。廖世心里深切认为。自己从一开始使唤这个傀儡人时,似乎就做了选择上的失误。这个傀儡人极有可能是在药谷专干粗活的,搬柴禾、搬药缸、搬石头都是家常便饭。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来就都是这类东西。
廖世连续骂了几声混账,那几个傀儡人依然无动于衷,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以一种僵直的视线角度看着廖世,仿佛这个能只会他们的主人也只是一样东西。
廖世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以前使唤这几个傀儡人时,从未像今天这样烦躁。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身边那个谦恭但很聪颖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习惯这几个虽然还能保持少年面孔的傀儡人。
沉默着跳上竹片车,廖世终于想起一个口令,连忙呼喝道:“眠!”
当即就有两个傀儡人动作起来,从竹片车底部的夹层里扯出两样东西,是一叠棉被和一个枕头。
“起!”
随着这个廖世记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两个傀儡人退开,与另外两个傀儡人一起,抬起了无轮竹片车的四角,身形轻飘飘的如叶片儿一样跃至离地约三尺的高度,开始向远方滑行。
廖世将棉被在竹片车上铺开,又重叠了一道,好使这被子能垫得厚软些,然后他就将中了迷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严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将那唯一的枕头垫在他的头下。
受了这么重的一摔,严行之居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但他脸侧一寸皮肤上的青痕显示,他被那傀儡人丢到车上,这一摔着实不轻。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细声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些傀儡人没办法。即便拿刀刮他们,他们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们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没什么两样。
而廖世实际上轻易不会动这些傀儡人,因为这些傀儡人都是师弟的作品。
虽然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义有些变态,但不得不说师弟在这些作品上耗费了极大的智慧与精力。这几个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个,廖世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劝阻他那近妖的师弟出谷再抓无辜的少年补充傀儡人数的。
把舒适的被子和枕头都给了严行之,廖世坐在光秃秃的竹片上,他本来就是骨头多、皮肉薄的体格,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硌人,但当他思索了一会儿回去后应对可能已经暴躁了的师弟的办法,渐渐也就忘了车驾颠簸的难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计定结果,其实办法还是老一套,两个字:斗药。
比起抱团厮打,师弟最擅长、最自信也是最乐意的发泄方式,就是摆弄他那一直自觉可谓天下无双的du药。
思虑透彻此事以后,廖世的心绪放松了一些。以北地这处小镇作为始发点,回药谷的路程虽然不是他骗林杉说的四百里,却也足有三百多里路。以这四个傀儡人非人的脚力,日夜不停的赶路,这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也得有两天两夜。旅途百无聊赖,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挂在腰畔的那只老酒葫芦。
老葫芦的密封能力显然不如烧陶壶,那老酒的醇香一直萦绕在身边。格外提神,格外挠得人心里发痒。廖世觉得,如果不把这葫酒饮尽,然后再把这葫芦能扔多远就扔多远,别叫他再嗅到那香气,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别想能睡个安稳觉。
说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芦,拔开木塞,仰头“咕咚咕咚”就吞了几大口。
酒香飘逸得更浓醇了,抬着竹片车飞掠前行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左前角的那个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头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这一回头,四人抬车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将廖世颠了一下。
廖世差点没将刚刚咽下喉的酒喷出来,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个回头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过后。廖世没有再发火。而是心生一个念头,伸手拍着额头说道:“差点忘了,酒也是一种药引。只是……莫非这几个傀儡人也吃酒?师弟啊师弟,不知这几年你在药谷都做了些什么。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师兄也就罢了,可别在自己身上尝试那一套了。人始终只能做到延寿,而无法真正长生不老,咱们再擅长用药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几大口,老葫芦里装的五十年珍贵陈酿便几近干竭,即便有,也只是葫底的一点湿意。
——如果是这酒的主人陈酒将老葫芦拿回去,就凭葫芦底的这几滴湿意作为勾兑原浆,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酿,再获一笔利润。
但廖世则不会想那么多经营得利之道,此时的他只是看那个回头的傀儡人仿佛馋得厉害,顺手就把空葫芦丢了出去。
那个傀儡人回头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芦。看见葫芦飞出,傀儡人立即长袖一甩,将葫芦卷到眼前一个翻转。
只有一滴酒掉落下来,准确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长的舌头上。
傀儡人仿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喉咙里发出“嗬嗬”轻响,虽然难辨喜怒,但能让一个傀儡人有此主动表现出来的情绪,可见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强大。
那傀儡人似乎还有一点自主意识,辨识出老葫芦已空,他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但也没有丢掉那空葫芦,而是将葫芦嘴叼着不放,看上去颇为滑稽。
看见这一幕,廖世乐呵地一笑,忽然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细思过后,就更乐了。
假若师弟真的在药谷鼓捣出了酒窖,那自己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哈哈,论拼酒,他绝对不如我!
灌翻他!然后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廖世心里头这么想着,承着酒劲意兴上头,大笑长歌:
崎径始足下,
老酒系腰间;
免冠轻灵台,
孑身归碧天。
……
无轮竹片车一阵高一阵低,快速在山林间向药谷的大致方向行去。这样的车驾、这样的侍人,都太过怪异,廖世当然不会选择将这样的异类带到常有行人经过的大路上。
然而专挑深山老林为回药谷的路径,真的就不会引人注意吗?
以这种低调的方式回药谷,搁在以往,廖世的确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没有一次因此泄露行踪。但今天这一次,他回去的路况可能要发生一些改变。
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林杉住所里的侍卫被分成了三路出发,分散到小镇西、南、北三个方向寻找林杉。因为林杉来到北边这处小镇的行踪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卫们着了便装来到野外寻找,也并未一路高声呼唤。
所以乘着酒兴满心只想着快些回到药谷的廖世并未发现林子里稀疏散开了几个人。
这几个低调行事的侍卫在看见那辆由四个白发人抬着的车驾时,起初只以为是偶遇了什么江湖奇人出没,他们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烦,准备就此避过。
然而当他们闻到了那股酒香,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注目细看,并很快看清了车上那一老一少的时候,几个侍卫全都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
“那几个白发人是什么来路?老药师被劫持了吗?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对,那几个白发人是听老药师使唤的……”
“那几个人似乎会飞的。这就是传言中药谷异类的厉害之处吗?”。
“……”
散开在山野里的几个侍卫很快聚拢到一起,神情紧张且语速极快的议论了几句,没过多久就得出了一致决策。
一个侍卫向天空举起一支铁管,另一个侍卫吹亮火折子,点着了铁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线。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滑下西边天际,但天色也并未全暗下来,以此烟火作为联络信号,虽然效用并不能传得太远,但将就近的侍卫召过来,也够用了。
信号烟火从铁管里喷出。刺向天顶。如一颗逆向滑行的流星。
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凭着飞掠前行的速度,已经将那几个侍卫甩到身后数里远距离,但当林子里由未知地点射向天空的信号烟火燃烧至最亮的时候,抬着竹片车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前右角那个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头。
傀儡人虽然表情木讷。失去了自我意识。但这种异类状态仿佛也真就赐予了他们一些异类的本领。无声的烟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们异类的神经。
眼角余光看见了这一幕,廖世跟着也是仰头一顾。
紧接着他就微微蹙起眉头。刚才乘着酒兴高歌时的舒畅表情不见了,他的一只手模上了搁在身边的药箱。
不过,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只是在药箱破旧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两下,再无别的动作,便又松开了药箱。
“别跟来啊。”老药师喃喃自语了一句。
略微犹豫了会儿,他就自袖囊里模出两枚铜钱,又从衣服上扯下几根线搓到一起,将那两枚铜钱串在一起,挂到了竹片车的一角。
时高时低的竹片车晃荡着那串在一起的两枚铜钱,发出“叮叮”清脆的铜响。听到这种响声,那四个抬车的傀儡人仿佛猛然挨了几鞭子的奔马,身形跃动的速度更快,跃动起落的间距也拉得更长了。
车上的老者则已经磕下眼皮,放松双肩的靠在一边车栏上,仿佛这一觉,他就能到达药谷。
……
陈酒果然如她在离开小山前说的那样,很快就赶回来了。
并非因为她肆意驱马狂奔如飞,从郊野小山到小镇中的居所,一个来回竟只用了不到一刻时间,而是因为她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自居所赶来寻找林杉的侍卫。
遥遥看见林杉最倚重的侍卫江潮时,陈酒的心情有些复杂。以她此时的心境,其实有些想慢些回到居所,以避免她的失仪被别的人看见;可与此同时,她又实在是有些担心独自留在小山上的林杉,想快些找人回去接他。
看见陈酒独自骑马狂奔在镇外郊野,江潮即便不走近看见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只凭他记得的,陈酒是与林杉一齐在居所失踪的,他就大抵能猜到某件事情。
“酒姐……”江潮大声喊道,同时脚下步履也已从疾步变为奔跑。为遵循林杉再三强调的低调行事,他们一行而来的五名侍卫都未骑马,否则这么多人一齐策马狂奔,在这偏僻且较为贫苦的小镇里,还真是一件极为惹人注目的事。
待跑近了些,毫无悬念,江潮已在陈酒脸上观察到了点滴泪痕。然而根据这泪痕,侍卫江潮最多只能想到很可能是林杉出了什么事,而难以捉模到陈酒真正的心境。
“是不是大人他……”江潮含蓄问道。
“我正要去找你们。”陈酒不待将座下奔马勒停,就臂弯侧转,提缰驭马转身,“跟我来吧!”
江潮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加快脚步,跑步跟在陈酒的马后。
等到陈酒带着无名侍卫回到小山上拴着一匹马的那个位置时,之前还能坐起的林杉已经歪头躺在地上。江潮走到林杉身边蹲下,就觉得他的呼吸有些低沉,下意识里连唤几声,也丝毫不见他有醒转的迹象。
“大人怎么了?”江潮发自本能的朝陈酒问道。
“喝醉了。”陈酒回答得很直接,直接得省略了一些当为事实的解释,“先送他回去,再寻法醒酒。”
江潮当然知道,林杉与廖世同桌进餐,实为践行。当时陈酒也在场,以陈酒最擅长的酿酒本事,难免要请廖世饮一壶上品美酒。但他实在难以理解,陈酒怎么会不劝止林杉饮酒,她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身体情况,沾酒伤身是寻常人的数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