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求问的侍卫闻言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旋即他又低下了头,眼底浮出一抹疚意。
“这本不是多么复杂的问题,也许是我吩咐得不够仔细,也可能是你们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林杉轻轻舒了口气,背负着双手朝东角院走去。
陈酒跟在他身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说才最好。隔了片刻,在快到东角院的入口月门时,离他较近的她就听他轻声喃喃道:“不过……这样安逸的日子也就一天了,就让你们再安逸一天也罢……”
依稀听到这句话,陈酒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问道:“不是还有两天时间么?”
林杉连头也未偏过来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句:“提前了一天,小事罢了。”
陈酒闻言,脚下步履骤然加快,倩影一闪,几乎是拦在了林杉面前。林杉一个没留神,&}.{}差点就撞在了她身上。
“你……”林杉终于抬起目光,神情语气里全是迟疑。
“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过来,就不会知道此事了?”陈酒视线平平刺进林杉眼中,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他流露出这种眼神,深邃而隐现锋利,“是不是在你这次离开之后,你我今后就再不会相见了?”
她说完这两句话,又垂下眼眸,喃喃低语:“你说不会再回这里,也不会回京都,你肯定也不允我陪伴你去川西,那你今后究竟会去哪里呢……”言语之间。一滴晶莹悄然滑落,在脸庞上留下一道湿痕。
“我……”林杉又迟疑了一声,忽然感觉到心里扯疼了一下。
时至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虽然还未完全忘记心里那道已经很淡了的影子,但对于身畔活生生痴痴等的这个单薄身影,他一样割舍不掉……如今他的心境,对待某些曾经他会下意识避开的事情,已经不如从前那么果决了……
这样好不好?
林杉叹了口气,从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巾。替陈酒拭干脸颊上的泪痕。
收起手巾。他轻声说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愁多过喜,这样的我,真的值得你做到如此么?”
“早些年你为了她酗酒、宿醉、夜眠花坊。还有那些被潜移默化了的习惯……你可曾想过值不值得?”陈酒不答反问。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明天就会离开。意识到有些话此时不问,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再问了,她忽然就有了直言质问的勇气。
“我……”林杉的眼神复杂起来。“……我没有想过。”
陈酒当即又问:“为什么?”
林杉很认真的回答道:“因为从未有人这么问过我。”
但陈酒却思考过,她默默爱着他这么多年,痴痴眷恋了他这么多年,到底值不值?
身畔有许多问过她这个问题,还有人不止一次的这么问过她,所以她也不止一次的这么问过自己……值不值?她似乎知道,又有些把握不住答案。
这种情,自启始时就无法搁在称上称量,延续至今,则是复杂沉重得无价可易。
然而,一直只是收获着林杉这边若即若离给予的片刻温柔,又令陈酒不禁觉得,她付出的情微渺得如阳光暴晒下的薄冰,那么的廉价。
——任何事物都因有买者、有珍惜重视者,才会显得珍贵,常被人道之无价的情却也不例外。
直到林杉亲口也这么问了,陈酒仿佛才真正获得了确定答案。
如果这就是付出多年的结果,这无疑令她心欲滴血。
但即便确切的答案摆在了眼前,她却愈发不肯接受。如果今生她注定得不到这段情,那她也愿意选择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将自己就这样一直麻醉下去。
面对林杉说出口的那个不属于她的答复,陈酒沉默了良久,然后她就转过身,默默向一侧居所出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走出老远,林杉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加快脚步追了。
“酒儿……”
陈酒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去。
“酒儿?”
陈酒的步履依然在继续。
“酒儿?!”
陈酒的脚步略微一顿,但很快又再度提起,并且步速比刚才更快了。她已经走到了离开居所的大门口,并且毫不犹豫的抬步迈出了门槛。
然而就在她的双脚都迈了出去的那一刻,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却被一片温暖握住。她终于站住了脚步,依然没有回头,也没有,只是瘦窄的肩膀微微绷紧着。
林杉绕步到陈酒对面,就见她虽然没再掉头就走,但却将脸别去一旁,不肯与他对视。
“你去哪儿?”林杉问道。
“回家。”陈酒只说了两个字,然后拾步就走。
“回哪里?”林杉紧随其后,仿佛没有听明白陈酒刚才说的话,又问了一句。
“你要走了,我不会再打搅到你。”陈酒微低着头,快步继续向前走,“我会回到你不会再遇见的地方,独自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林杉没有再,他只是默然跟在陈酒身边,不知会这样一直跟她到那里去。
旁观着这一幕,站在大门口的两个侍卫都是眼神呆了呆。
他们何曾见过自家大人、以及居所里所有人都持三分敬意的酒姐如此……这是在闹别扭?
……
陈酒离开的居所,林杉也跟了出去;陈酒回到了客栈,坐了一会儿又出来,林杉跟进跟出;陈酒绕着小镇在沙多草稀树少的郊野绕着走了两圈,林杉一直跟在后头……
陈酒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站在一处土坡上,林杉则还未跟上去,站在土坡下距离十来步远的位置。
“为什么跟着我?”走了这么远,绕了这么多的圈,陈酒终于肯抬起视线看林杉的双眼。见他面现异红,额头汗湿,她却未像平时那样担心,只是有些烦躁地道:“别再跟来了。”
林杉站在土坡下,神情微怔看着陈酒,没有。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怎么了。下意识的紧追着她不放。但等到追上了,又有些无言以对。
就在两人无声凝望的时候,一侧忽然隐约传来马蹄声声,夹杂着皮鞍拍打发出的声响。
林杉先一刻有所察觉。偏头看去。就见来的是三个背刀挂弓的骑客。
这三人可不是军人打扮。他们有着枯草般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同样乱糟糟草茬一样的胡子。淹没了厚敦的唇线。粗沙磨出似的皮肤,没有多少沧桑感,但映衬得深契眉下的双眼更显凶悍。
三个骑客的鞍上还挂着绳索、刀具等事物,不难看出他们大抵是这附近的流寇。三个骑客后头还跑步跟随着五个跑步前行的喽啰,手里拎着略有锈迹的铁刀,眼中亦有凶光流露。
一行八人,来头不弱。
林杉回头看向居高临下站在土坡上的陈酒,看她眼中神情,显然也已判断了那八个不速之客的身份。
“就待在那里。”陈酒正要走下土坡,却被林杉拦了一句。
上一次离开小镇走了那么远,也没碰上镇上居民常常言传的那窝流寇,没想到却在今天偶遇了。林杉心下觉得奇怪,面上虽无惧色,但心下不得不留些防备。
流寇作案劫掠其实也是会讲求些章程的,没有值得劫掠的消息在前,他们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八个人里有三人骑马,这一拨家当搬出来,得耗费一个小寨子约模三分之一的人力。
但看这一行八人的做派,虽然凶相毕露,但他们没有直接怒马飞鞭冲进镇子里,可能此次出行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不确定这一行八人会朝哪个方向,林杉在发现他们的那一刻开始,就站定原地不再轻易挪步。阻拦了陈酒想靠近过来的举动,林杉调转视线,神情平顺的看着那几个人,视角略有挪移,在跑步前行的那五个喽啰里神情最懒散的那人身上停了停。
如果只是路过倒也罢了,如果他们真有什么异举,显然那个神情最散漫、大抵功夫也最弱的喽啰会被第一个拿下。
一行或骑马或跑步的几个流寇很快接近过来,明显身为头领的三个骑在马背上的汉子也将林杉仔细打量了一番。三个流寇头领很快也识出林杉的着装气度显然不是本地人,但他们并未因这偶遇而停步逗留盘问,只是稍微放慢了步速,“踢踢踏踏”行了,卷地一道薄尘飞。
望着那八个人走远的背影,林杉目露一丝疑惑,转瞬即逝,然后他侧目看向蹲在土坡上一脸防备的陈酒,缓言说道:“他们走了,你下来吧。”
陈酒站起身,刚刚踏前一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收回步履,呆呆看着坡下的林杉,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林杉看着她这样子,很快也想起刚才彼此间拧着的那种莫名其妙情绪,他也怔神片刻,接着却又是释然一笑。见陈酒不肯挪步,他便自己拾步而上,行至她身边。
这一次,她没有再择离开。
“酒儿。”林杉轻轻开口,“我仿佛明白了一些。”
他这话说得非常含蓄,陈酒心里却是悸动了一下,隐隐约约听出他明白了的是什么。
然而,就在林杉准备续着说完下半句话时,变故陡生……
嗖!
不知何时,不知从什么角度,忽然激射而来一支箭矢!
这支木杆有些扭曲的箭矢带着一丝铁锈味飞来,或许正是因为制作不够精良,又因射击距离过远,因而在击中预定目标时略有偏移……箭支铁头几乎刮着陈酒的头皮削过,割裂了她束发的丝带,撬飞了她绾鬓的银簪……
一头青丝扯散开来,陈酒怔了怔。不等她回过神,亦不等她随轻风扬起的长发缓缓落下,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劲力推倒,滚下矮坡。
在身体滚到平地上停住时,撞疼令陈酒回过神来,紧接着她就听到头顶呼啸一声,又有一支箭飞了,眼角余光睹见那箭支扎在了数丈外的沙地上。
如果没有及时卧倒,不知能不能避开后来的那一支夺命箭?
在摁倒陈酒躲过第二支箭以后,林杉很快将她从地上拉起。拽到自己背后。然后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尽管二人身上都撞得生疼,但此时不是休息或者互相询问的时候。如果只是趴在地上,行动滞缓,可能难以躲过接下来的第三箭、第四箭。
刚刚行的那八个流寇。居然回来了两人。是徒步前行的那五个喽啰其二。
看着这两个喽啰脸上的狞笑。不必问也能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但眼前这种状况其实是刚才林杉在看着那八人路过时就预料到了的,只是那两支冷箭来得太阴险,林杉脸上的惊讶只停顿了片刻。便恢复了平静。
林杉没有看背后的陈酒,只是徐徐说道:“若有箭来,你只管护好自己。”
站在对面数丈远的两个流寇皆持弓箭,射角广阔,无法完全猜准他们的箭矢会瞄向哪个角度。陈酒只会一两下近身防卫的拳脚,林杉不会放心让她离得太远。
走在他身后侧方的陈酒闻言只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虽然说不清楚这么服从他的依据是什么,但在当世最先进的远程武器面前,她只觉得他的背后很安全,并且她丝毫不会质疑,他会说出这句话,一定就已经有了对策。
林杉领着陈酒一边慢慢向那两个弓箭半搭的流寇走近,一边缓缓说道:“两位好汉这是何为?我等二人有哪里冒犯两位好汉了么?”
话语似乎礼敬有持,但话语里携着的语调却有些寒凉。
那两个流寇做惯了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的事情,本以为刚才那两箭射,一定吓得土坡上正说着悄悄话的两人惊惶失措,然后那看起来有些虚病症状的男的先一刻跑了,丢下女人慢两步,就等他们兄弟俩上前捡漏了……
却没想到,这男的不仅不惧,还直面慢慢走了过来!
这事态的发展,与自己所预期的相差也太大了吧?
两个流寇不禁怔住了。
但他们毕竟不是第一次做这类事,经验倒还算丰富,遭逢变故时反应不算太慢,两人很快就又搭起手中的弓箭。在距离未拉近时,手上这两把工具的作用还是很强的。
陈酒看见这一幕,忍不住道:“啊……”
林杉似乎并不理会,反而突然加快脚步,向那两个手中弓弦张开到一半的喽啰疾步掠去!
两个流寇再次微怔……
只这一怔瞬息,林杉已迈前五步一丈!
两个流寇终于回过神来,眼中凶光毕露……
林杉再进三步!
两个流寇拉紧弓弦的手指劲凝紧,手背青筋微突,弓弯月满,两箭齐发!
林杉在疾步掠前的同时,丝毫未松懈观察对面那两个流寇搭在弓弦上的手,只见他们摁着箭束的手指略微弓起分毫,他也已身形略向右偏了偏。
射向他左边胸口心脏的箭矢擦着他的肩膀飞过,极为凶险的削起一片沾血衣料,但他丝毫没有在意,只付了全部精神凝于右手。阔口衣袖一卷,将另一只射向他右边胸口的箭矢卷入袖中。
“嘶哧”衣料割裂的声音传来,布衣不比皮甲,在锋利箭矢急速飞来的切割力下,卷起的衣袖被削成了几根布条……
但这没什么要紧的,因为林杉成功以衣袖卷走了一支箭矢。
一支劣质的箭矢,在那流寇手里就只是箭,需要用弓弦来进行射击。但这样一根杆骨微弯的箭矢,若是落到了林杉手里,那就如白无常手里的押魂勾!
难以形容的两道声音从对面传来。
站在离林杉后背还有两丈距离的陈酒皱了皱眉,她能听出那声音代表着什么。
从林杉夺箭那一刻开始,陈酒就知道他动了杀念。结果可想而知。
她已经许多年未见他杀人了,最近这几年,她见到最多的情景只是他在受伤、流血、生病。或许今时今日他以极快速度灭杀这两个意图不轨的流寇,可以从某个角度证明他的确已经恢复了往昔六、七分的状态。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太习惯听到那种利器割破皮肉发出的钝音。
两张弓飞了出去。
两个人直挺挺倒在地下。
这两个流寇脏污的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口子,隐隐可见白色气管的断口。
对于起意要杀的人,林杉向来下手极狠,觉不留缓和之机。那两个流寇脖子上的大血管和气管齐齐被割断,死亡速度也是极快。
林杉本来也不想沾手这些流寇,之前已经放过一次。但他们非得自己找回来一趟。并且意图明显是朝着陈酒,那就莫怪他下手无情了。
眼见威胁解除,陈酒快步跑近,很快发现林杉左边肩膀上那道箭伤。心急说道:“伤到肩膀上了。你带药了吗?”。
林杉只看了一眼自己的肩伤。感觉伤得不是太深,但血水却溢得甚多,片刻工夫里已将半边肩头衣料尽数染湿。他也已感觉到有些口渴。尽管如此,他也并不以为意,只对陈酒温言说道:“便服出来,两袖空空。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回去。”
八个流寇只来了两人,虽然现已双双毙命于自己手下,但林杉不确定另外六人会不会回来。他记得刚才那一行八人不止带了两付弓箭,并且对方有三匹马代步,如果此时杀个回马枪,自己就算能分身为二,也护不得陈酒周全。
况且自己肩头裂口,这伤势似乎有些怪,也得尽快回去处理,以免拖延伤身。
两人刚准备携手返回,忽然一阵“踏、踏、踏!”马蹄声由远即近传来,那其余的六个流寇果然回来了!
六人还未奔近,就已经看见了横躺于地的两个同伙,以及两大滩血污,傻子也能知道这场面是什么意思。
为首三个骑于马背上的流寇头领已然大怒,其中一人睁目怒道:“果然,老辣他们几个就是你们害的!我要你们偿命!”
林杉注意到这流寇头子话里提到的“几个”二字,平静面色不改分毫,但心里浮过一丝疑惑。与此同时,他反手再次将陈酒拽到背后,握着沾血箭矢的那只手则紧了紧。
见林杉不回应,流寇们愈发觉得他这是默认了,又有一个流寇头子爆喝一声:“死吧!”扯缰挥刀踹镫冲了过来。
林杉手里只有一支铁头木质的劣质箭矢,哪是这冲刺气势极盛的持刀骑客的对手。
但他依然心神冷静,而精神已然高度凝聚起来。
他目光如刺,盯上了那匹马前双腿的某一点,握紧了手中的箭矢,拿捏着奔马踏足的节奏,即将挥刺下去……
而就在这时,头顶忽然又传来箭矢激射发出的声音。音质略显锐利,方向截然相反,数支箭矢竟是射向了流寇那边。
“哧!”
“噗!”
又是利器深深刺入皮肉发出的钝声,除了向林杉冲来,已经离得极近的那个流寇头子,其余尚还距离了三丈来远的五个流寇要么被箭矢所携的强悍劲气带飞下马,不死也残,要么就直接被钉在了地上,扭了两下,气命渐散。
冲到林杉面前的这个马上流寇头子虽然避过了箭矢,但结果也不乐观。
林杉似乎是趔趄了一形,实则以极险的一个角度挑断了那流寇头子坐骑前腿一根腿筋。然而马的腿骨坚硬如石,又带着极快的前冲力,只是一碰,即将他手里唯一的武器、木质箭矢给打折了。
狂奔之马一条前腿月兑力,马身歪斜,向前跪了出去,带得马背上的流寇头子也摔了出去。流寇头子那猛力削向林杉脖颈的大刀也是一偏,只割断了他的一束头发。
这一幕,却看得陈酒心头狂跳,后背冷汗涔涔。
如果不是情势急转,下一刻她可能就顾不上林杉的叮嘱,要拼死上前为他挡刀了!
林杉的侍卫来得还算及时,两架手弩其发。“簌簌”片刻间解决了五个人,剩下那个摔落马背的流寇头子也就是补一刀的事情了。
及时赶来的是江潮以及两个侍从。等到再靠近些,江潮也注意到了林杉肩头的伤,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涂抹包扎。
林杉则是将视线投远,冲那两个收拾残局的侍从叫道:“留两个活口,其他人包括马全部杀了。”
老马识途,为免除后患,这马不能留。
虽说在这荒僻地,马匹的价值不菲,但明天林杉一行就要离开。留之亦无用。
至于为什么留两个活口。则是为了便于口供的比对。
……
虽然林杉的肩伤处理得还算及时,但在回居所的路上,江潮也已经看出来了,这并不如何深的伤口。失血速度却快得有些吓人。
等到回到了居所。林杉脸上那点血色已然褪尽。苍白得让人心忧,他眼里也满是倦怠。
林杉换了身宽松衣服,窝坐在躺椅里。前任御医吴择为他重新清理了伤口,包扎好了后,就见他已经斜着头睡着。
吴择轻轻叹了口气,给了屋里的陈酒和江潮一个眼色,领着两人出了屋子,来到外头小院里。
吴择模着下颚那稀疏数缕胡须,望着江潮问道:“看出来了吗?”。
江潮没有,只是点了点头,眼中浮现一丝伤感。
“此事不能多言。”吴择垂下模须的手,想了想后又道:“老药师说过的情况,正逐步在应验,虽然叫人心忧,但我们也无可奈何。明天你们一起走了,前行一路你得更加谨慎了。”
江潮的心情有些沉重,依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
吴择垂眼思索了片刻,然后他伸手往怀里掏了掏,扯出一个布囊。看这布囊缝制的款式,口子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带子,重缝了数层,结实但也有些僵硬。这外表朴素,边角有些微破损的布囊,实际被吴择当成宝石坠子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侧,看来颇为珍贵。
吴择从布囊里抠出一只小瓶子,交到江潮手里,然后说道:“这是血鸩,用毒物炼制的高凝血药。本来我不打算拿出这样东西的,但不知道今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想了想还是给你吧。记得,这只能是在保命的时候用,像今天这种情况,则不必动用。”
鸩毒是入口封喉的毒物,那么血鸩又算是毒是药?
江潮略微犹豫了一下,知道吴择也是好意,终于伸手接过那小瓶子,指尖却忍不住轻微颤抖,他迟疑着问道:“若使用此药,会有什么害处?”
“毒呗。”吴择感慨一声,“服食一粒,即刻叫全身血行麻痹,正如饮鸩止渴的结果。不过,要放干一个人的血,大约只要一刻时,气血耗尽则回天乏术,但如果以中毒作为代价来止血,事后用药吊着命,总能多捱一两天,就多一两天的解救机会,如这般计算,这药还是益大于弊的。”
江潮双眼微睁,又问道:“那么谁能解此毒?老药师?”
“也许是这样吧。”吴择轻声说道,“这药其实是他给我的,他当时似乎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不知是因为这药太珍贵,还是他有什么不忍之处。”
站在一旁一直未插言的陈酒此时终于忍不住说道:“这么厉害的药,老药师怎么也敢……”
话只说到一半,她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药师廖世用药虽然一惯重手,但纵观他这些年的作为,并无一次错过。如果否认这位用药鬼才的手法,早在三年前林杉就得没命。
江潮沉吟了片刻后又道:“既是如此,用与不用似乎没什么区别了,除非老药师能与林大人如影相随。但这怎么可能呢,老药师是那么游散惯了的性子。”
吴择叹了口气,说道:“这可能也正是老药师不愿亲自将这瓶药交给你们的原因,他担心说出这药的用法,你们会扣留了他。”
药师廖世回药谷的原因,事关严家纠缠四代的家族怪病,故而此事被掩得极严。不巧在场这三人里头,另两人都知道,唯有吴择还被瞒着。
但话说回来,吴择的确没有知道此事的必要。
陈酒和江潮则因为知道严家怪病的事。所以也就原谅了廖世为了尽快月兑身而耍的一点机。严行之的病的确拖不得了,林杉这边,如果平常多注意些,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廖世留下的这瓶血鸩,或许根本不可能会派上用场。
院中三人一阵沉默,就在这时,屋内传来林杉的唤声:
“江潮,进来。”
此时外头天光正耀,若在平时,可能处在食毕午饭以后。人正处于慵懒状态里的那一个时辰。但毕竟不等于是深夜恰适休眠的那段时间。打了个盹,听见外面稀稀落落的对话声,窝坐在躺椅里的林杉自然就醒了。
从躺椅上坐直起身,林杉望着刚刚进屋的江潮。说道:“那两个流寇审了么?”
江潮微微躬身回禀道:“正在审。山良审那喽啰。司笈审那流寇头子,分开在两处。”
林杉满意的点点头,又道:“要快些。能今天解决此事最好。如果审不出来,也不能耽误我们的事,便只能杀了那两个流寇了结,所以不妨用点重刑。”
“是,属下这就去传话。”江潮应声,侧目看了陈酒一眼,然后拱手离开。
吴择也意识到屋里存在的某个问题,只道了句“去后厨熬药”,识趣的紧随江潮后脚跟也走了。
这下,屋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
刚才还在挤兑情绪的两个人。
十多年来,离离合合,断断续续,道不清情的两个人。
陈酒微低着头,绞着衣袖,只看了林杉几眼,压抑着嗓音说了句:“我去给你煮碗补汤。”紧接着也准备离开。
“酒儿。”林杉没有迟疑地叫住她,“我现在没有胃口进食,你陪我说可好?”
陈酒心中某处动了动,表面上则依然平静,只淡淡说了句:“说什么?”
林杉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是厌弃我了。”
这话说罢,他放松双肩,又窝坐回靠椅内。也许是没有注意好姿势,肩膀伤处撞在椅靠上重了些,扯得他微微蹙眉,但很快松开。
陈酒看见这一幕,心里也是一扯,不自禁的就走近,拽了把凳子坐在他身边,取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微冷汗。
以极近的距离观察到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倦容,陈酒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终是狠不下心,不由得叹息一声。
“那你想说什么呢?”陈酒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但语气明显比之前缓和了许多。
“从刚才追着你到那土坡处时,我就开始在思索一个问题。”林杉脸上的微笑不知不觉间掺入一丝歉疚,话语微顿,再才接着说道:“误了你这么多年,我真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陈酒眼神直直望着林杉,清水眸底隐现困惑。只沉默了片刻,她不再选择偏避,也不再讲求什么委婉,直言说道:“我也已经到了一个不能再等的年纪,既然你不喜欢,我再徘徊,对你也只是一种负担。”
“我喜欢。”
林杉忽然又坐直起身,这样一来,他与陈酒之间的距离就更近了。
感受到他的呼吸忽起波澜,陈酒的心跳也快了半拍。
“我只是……发现得太迟……”林杉握起陈酒的一只手,缓缓开口又道:“……到现在才发现,我喜欢你,是不是太迟了?”
“嗯……?”陈酒怔住了神,过了良久,她才完全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确定这不是一场梦,她眼中便渐渐现出痴然:“迟了……但又不算太迟……”
“这真是我的幸运。”蕴在林杉眼中的笑意渲染开来,握着陈酒的手紧了紧,他是真的高兴到了心里。
陈酒望着他脸上温暖和煦的笑容,手里却感触到了些许凉意。想起刚才在外院,吴择说的那些话,终于得到的喜悦,很快又被一种虚渺但又挥之不去的忧虑所压制。
仿佛……得到了也不代表能一直拥有。
“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说呢。”陈酒手掌翻转,双手将林杉的一只手捧起,紧紧包裹着,“直到临走前你才肯说,对我是不是太残忍?”
“是的,”林杉稍微垂下了些目光,“我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你……”他又慢慢抬起目光,“……直到现在,我才有了觉悟;时至如今,你还肯不肯接受我这个薄情之人的觉悟?”
“你真的……”陈酒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真的,喜欢你。”林杉将手从陈酒的双手包裹中抽出,又反手握在了她腕上,轻轻使力,就将她从凳子上拉了过来,与自己一起坐在躺椅上。
陈酒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顺势抱住了他的腰。她的心跳已快了半拍,但同时她却又止不住眼中溢出泪来。她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望着他喜笑开颜,但她又不知道为何,做不到……
所以她只能低着头,将脸埋在他温暖的胸怀里,将不辨悲喜的泪水深藏进他的心海。
耳畔,是他节奏分明的心跳声,她真希望这一刻永远如此,不食、不饮、不眠、亦不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