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变得深沉,如凝固了一般。
莫叶就是想掏出那本贴身藏在怀中的《乾照经》来熟读一番,做个初步体会,在这样的云重夜景里,也是不能了。
模索到窗边,莫叶犹豫着要不要开窗。她觉得似乎是因为没有月光的原因,屋子里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闷。可是在这样深沉的夜里,屋外空荡荡得院落仿佛是一个漆黑无底的大洞,又让她感觉到些许惧意。
犹豫半晌,她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窗外紧接着忽然传进来一个声音。
“叶子。”
浸身在屋内的一片漆黑当中,莫叶脸上的神情变化也变得模糊难辨,但她均匀的呼吸突然一束,在极静的环境里却是清晰可闻。
莫叶心里先是一惊,而她很快也听出那声音中的熟悉,心里升起一丝讶异、些许欣喜。
“你别惊怕,是我,伍书。”
莫叶连忙点头,转瞬间又觉出,她此时再怎么点头,也是被窗户挡在外头的伍书看不见的,她这才连忙伸手去推窗。
窗户才推开一半,她就忽然感觉一团劲风蹿了进来,紧接着有一种力道揽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起,落下时臀下一片柔软,紧接着四周亮了起来。
她眼前一花,随后才发现自己坐回床上,之前挂起的帐幔已经被解散了绳扣,垂落下来。罩住了光亮,整个床帐仿佛变成了一只大灯笼,而自己则变成了灯芯。
其实更像灯芯的应该是坐在她对面的伍书。
屋内、屋顶、街上、海边、残院、皇宫……伍书带莫叶去过许多地方,但像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中与伍书见面,还是首例,并且还是有些让人感觉莫名尴尬的。
其实莫叶知道伍书不会是那样的人,但她潜意识里的防范心一下窜出来,仍使她禁不住咬着唇低下了头。
不过她很快又抬起头来,满目疑惑的盯着伍书,因为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的伍书又用黑布蒙上了脸——而自从那晚莫叶扯掉他的蒙面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在她面前如此般刻意掩饰面孔了。
所以,莫叶在盯了伍书片刻后,紧接着就又要伸手去扯。
虽然不明所以,但伍书本能的就要闪开。然而才只稍稍挪了一形。他忽然意识到此时是在帐子里。而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只冒火的火折子。心神一滞间。他脸上的黑布就被莫叶紧接着来的第二抓给扯掉了。
习惯在黑夜行走的伍书,双眸依旧明亮如星辰,并还透射着一丝敏锐。然而在黑布被扯掉后。本来就心存疑虑的莫叶紧盯着他的脸,很容易就发觉他的嘴唇有些苍白,还有些干裂的症状,这与昨天清早离开时的他有着大为不同的比较。
莫叶的双眉渐渐皱紧。
不难想象,清早伍书回去后,必定会受到惩罚。但这惩罚的内容是什么,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伍书,她不敢想象。
但不等她开口,她就听伍书压抑着嗓音说道:“听说程戌没过戌时就把药送来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就来看看。”
见伍书丝毫不提自己,倒是一直记挂着她,莫叶不禁鼻子微酸,哽着喉咙也是压抑着嗓音道:“我还好。”
伍书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大意了,没有叮嘱程戌,你必须在饭后才可服药,否则极损肠胃。”
他从怀中模出一个小纸包递来,又道:“从叶医师那里讨来的药糖,服药不适就吃这个,他给不少孩子吃过,都没出过问题。”
其实,像伍书这样接受过特训的密探,本该没那么容易发生诸如‘大意’之类得失误的。伍书“大意了”的原因,是因为他今天有大半天都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躺在床上,根本就没有时间叮嘱程戌。
清早回去之后,惩罚的命令很快下来了。这本是伍书意料之中的事,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居然是统领大人亲手执行惩罚。这一情况也让组里其他成员都吓了一大跳。
但意外归意外,伍书心里是甘愿受罚的,即便吃了三十大板,他被统领大人直接打晕,他也没有怪责谁的意思,只怪自己修为有限。
他却不知道,身为京都守备的大权统领,厉盖之所以要亲自动手打一个小小的下属,乃是因为清早在叶府门口,叶正名对程戌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
厉盖会这么做,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让伍书没法出海。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用这样施重手强留,但是在程戌转述叶正名的话里,他了解到,在此之前叶正名已经劝过伍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伍书没有接受。
伍书在公事上对上级是绝对的服从,可厉盖知道他的这个属下要是犯倔,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所以厉盖在得到叶正名的那个判定后,虽然还未了解其中详情,但至少先把人留在陆地上,可是最近他自己担的事也不少,只好借了这次惩处的便宜行事。
伍书将统领大人的暴怒理解为自己触犯法度的过错,倒是没有想太多。
莫叶不知道伍书今天一天的这些遭遇,但双眼仍抑不住的涌起一阵湿意,想了想后声音微颤着道:“你怎么知道……”只说了这几个字,就无以为继。
犹豫了一下后,伍书牵动嘴角微微一笑,说道:“你在叶府昏迷时,身上带的那本册子,我也看过。”
莫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
伍书见状,疑惑着眨了眨眼,末了只是轻叹一声,道:“我不能出来太久,这宅所里的那几个护院中也有厉害的人。你住在这儿可以安心,我则要尽快离开了。”
近似这样的话,在一个多时辰前,来送药的程戌也说过,但莫叶感觉,这话由伍书说出口,却比程戌说时多了份让人安心的东西。
知道伍书这就要走了,莫叶不禁有些牵挂,这时候将要转身的伍书忽然又别回头来,问道:“我闻到厨房有熬煮草药的味道。是谁在服药?”
“不是我。”莫叶刚说出这三个字。忽然意识到伍书可能有所误解,便将险些落水的事拣紧要的说了说。
她也不知怎的,很自然的愿意把自己今天经历的一些事,说给眼前这个与她毫无瓜葛的怪脸男人听。
待莫叶把话说完。伍书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你说阮洛拉住了你。而白桃拉住了阮洛,所以说你和阮洛是一起被白桃拉住了?”
他的话里重复了几个‘拉’字,却没有用‘救’这个字。
这的确是莫叶说给伍书知道的情况。只是她说得没伍书这么连贯。而在听伍书用这种关系模式将自己说过的话再重述一遍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但想到之前煎药,白桃把泥炉拎到厨房外时说的话,她对这个心里突然冒出的问题很自然地获得了一个很寻常的答案。
她便对伍书说道:“白桃比我年长几岁,力气自然会大一些。”
望着莫叶神情平静的脸庞,伍书若有所思的目色凝滞了一瞬,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轻声道:“我走了,你睡下吧。”
紧接着火折子就熄灭了,屋内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帐幔被一种仿佛有生命的风挑动了一下,发出轻微声响,接着四周重新陷入极静之中。
莫叶握紧了手中的小纸包,爬下床又模索着走到窗户旁,忍不住推开了窗。
窗外院落间一片漆黑与宁静,浅草里的虫子仍然自由的鸣唱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打搅。莫叶只得又关上窗户,回到床上,她忽然想起伍书提到厨房——厨房距离她的这处卧房可有不短的距离,伍书没理由在来看她之前,还特地到厨房去转一圈。
除非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间屋子,所以将这面积庞大的宅子翻了个大半。
莫叶又想起伍书说的那句“这宅所里的那几个护院中也有厉害的人”。伍书以前应该没有机会与宋宅的护院打交道,那么他知道这些,怕是因为在一通乱找的过程里,也将护院的居所找过了。
想到这里,莫叶心绪一动,仰躺着的她顿时坐起身来,模索着从纸包里拈出一块药糖扔进嘴里。莫叶只觉得那糖在舌心化开,却觉得满嘴尽是酸意。
药糖入月复,胃里那种翻腾着的东西果然很快安静下去。或许是因为伍书来探望过的原因,莫叶觉得纷乱的心绪很快也平静下来,不久便沉沉睡去。
自古以来,孩子的心性,都希望在自己不安时,有自己最依赖的父母陪伴在身旁。或在母亲地哼唱中入眠,或许只要能听见父母的声音在隔壁响动,便足以安心。
莫叶在这方面的拥有是十分匮乏的,幼年时,尚能在黑夜降临时,赖在婶娘的床上不走,稍大一些便被师父勒令单独去睡。听故事入睡的机会就更渺茫了,婶娘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套,而师父似乎最擅长的是讲鬼故事,她听一回直接就被吓退。
时至如今,在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的时候,莫叶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忽然这么依赖于伍书。或者她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产生了对伍书的某种依赖?
……
深沉的夜,被破晓东天的光亮驱散。一夜安睡无梦的莫叶也在早晨忽然醒来,耳畔还能听到最后一声钟响。
放置晴雨时钟的小屋就在书房的隔壁,而书房所在的院落,与她休息的这间卧房只有一道院墙的隔离。之所以宅所是这么安排的,也许正是因为那时钟,它会在早上准时‘唤’醒宅中主要照顾阮落的几个人。
只有熟悉的环境才会让人卸下全身防备,而在这每一寸地方都透着陌生感觉的屋子里,只要睡醒了便不容易再生睡意。尽管因为昨天歇得太晚,此时莫叶的脑海里还残存着一丝困倦。
那座晴雨时钟发出的响声是有规则的,莫叶记得昨天傍晚,阮洛讲解过,十二时标一次推递,钟声也会在指针到达时标时,累积发出钟声的次数。
虽然没听到全部的钟声,但莫叶在推开窗户后,眼见天色已经大亮,她大抵也知道时辰不早不迟刚刚好。有些庆幸自己昨夜虽然辗转睡得晚了。今早却没有迟起。
穿好衣服推门出屋,正好看见对面的屋舍里,白桃也正推门出来。看她睡眼朦胧,恰好也是刚起的样子。
白桃亦一眼看见了推门而出的莫叶。不禁有些欣然于这种同起的默契。两人立即相邀一起。去了厨房旁的井亭洗漱。
莫叶不擅长绾发。白桃倒是非常乐意教授此艺,接着莫叶又教白桃用热布巾蒸脸。各自打理好一切,便一人端着盛有热水的木盆。一人捧着干燥折好的布巾,一齐去往阮洛的卧房,准备服侍他起身。
阮洛似乎睡得有些沉,两女敲门无人应,便直接走进屋去。白桃躬身在床边唤了好几声,他才醒来。
白桃看阮洛的脸色有些不对,但又见他的精神似乎丝毫无碍,心中不禁存疑。大清早的,她也不好直刺刺的说出心中的疑虑,只是忍不住递了个眼色给莫叶。
白桃是一贯在宋家做着服侍宋老爷的活计,尽管宋老爷生前并未将她当奴婢使,但她在察言观色这方面,总归是比莫叶强上不止一倍。这种察言观色自然不止是指观察人的心情颜色。
再看莫叶,却是很有些迟钝了,见白桃递眼色过来,她仍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
刚刚走到搁着木盆的六角架旁,阮洛眨了眨有些发沉的眼皮,随手捞向浸在盆中热水里的布巾,可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一僵,然后就急步朝屋外跑去。
莫叶怔了怔神,而白桃则是面色一沉,暗叫不好。
两女陆续跟着跑了出去,就看见阮洛单手撑墙,正在花坛一角不停呕吐着。
莫叶见此情形才算大致明白了一些,刚才白桃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一时不禁有些乱了手脚。
而白桃因为有所预料,所以此时倒不如昨天看见阮洛误将墨汁当粥饮时那么慌张。以前她也有见过醉酒之人食积而呕的情形,所以在走近阮洛后急忙扶住了他的一边臂膀,同时扫了一眼地上的秽物。
“是昨晚误食的墨汁在作怪!”白桃忽然惊呼。
吐完一阵的阮洛稍稍回过身来,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一时说不出话来。还好有白桃在一旁扶着他,否则呕吐过后一阵虚浮上头,他可能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莫叶连忙像白桃那样扶住了阮洛另外一边的臂膀,只见他的精神状态比起刚起床那阵是骤然虚弱下去,她立即看向白桃,月兑口急道:“怎么办?”
“要赶紧去叫郎中来看。”白桃眉头皱紧,转言又道:“你对这儿还不熟,我去叫郎中,咱们先把他扶回屋去。”
莫叶只得点点头。
扶阮洛回屋躺到床上,白桃帮他盖好被子,细心擦干净他嘴角的污处,又出门大声召了两个丫头近身,吩咐她们去厨房烧些开水来,然后她回转身嘱咐了莫叶几句,这才急步走了。
莫叶以前看书时获知一个说法,叫‘病来如山倒’,此时的她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不禁心下有些恐慌。
她按照白桃走前地吩咐,用柔软的帕子轻轻拭去阮洛额头一阵阵泛发的虚汗,她自己的额头倒也开始不停流急汗,却浑然不自知。
胃里积食一空,这会儿的阮洛倒是感觉脏腑间的滞气疏通了些,可是头却变得沉了起来。
然而生病的经历在他成长至今的岁月里,是常有的状态,所以他除了感觉身体不适,心里倒是不太担心的。
缓缓出了口气,他望着急的满头汗的莫叶,没什么力气的说道:“我常常生病,躺几天、吃些药就会好,这没什么的。”
莫叶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都是我的错。”
“只怪我自己身体不好,与旁人何关。”阮洛喘了口气。轻声道:“你才刚来,怎能怪你。”
莫叶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一紧,沉默了片刻后,她一咬牙道:“如果不是昨晚我没有在你身边看着,怎么会有后来的事?仍是我的错。”
阮洛叹了口气,道:“好吧,是你的错,但你只是小小失误,而我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忽然又是一笑,温言道:“不过。生病还是挺难受的。所以你以后要看好我啊。”他笑得有些勉强,眼中敛着疲惫。
“好。”莫叶咬着下唇,眼睛里泛起晶莹。
……
昨夜,王哲与燕钰一直聊到深夜。饭庄里跑堂的伙计终于忍不住委婉提醒。京都快要宵禁了。满身酒气的一行四人这才踉踉跄跄离开了雅间。
燕家有置办在京都的一处宅所,宅所的管家早就闻讯等在外头了,茶都喝了好几壶。却不敢触犯少当家会友的好兴致。
当然,作为燕家的核心家仆,这位五十来岁的老管家是知道王哲的真实身份的,这也是他不准备打搅少当家与喝得酩酊大醉的重要原因之一。
燕家老管家大方的付了酒资,使唤几名护院扶着燕少当家上了马车,又安排几名护院照例送王哲上车。
同车的卜羽发着酒疯仍叫着不要回去,稍微清醒一点的王哲只好叫燕家的护院送他们去了一家客栈落宿。燕家老管家虽然还不知道卜羽‘不要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他能料定王哲这个样子肯定是回不去就够了,自然又亲自跑了一趟,将此事安排妥当。
一场大醉后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捂着如被钝器重击过一样闷疼欲炸的头,仰躺在床上的卜羽睁开眼睛。甫一入眼的场景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别人家里,他顿时从床上蹦了起来,跳下了床,又立即冲出房门,然后一脚踹开隔壁那间房的房门,大吼道:“王——哲——”
昨夜休息前,作为卜羽的老,王哲的神智虽然处在醉酒之中,却还没忘了老醉酒后的恶癖。于是他将中间的屋子给了卜羽,他和杨陈各居左右。
果不其然,卜羽一早醒来就立即踹门找人。
幸好他运气不错,碰准了王哲的屋子,没有踹进杨陈那间,否则王哲真不知道今天早上,这家客栈的三楼客房间会不会出现第二个疯子。
王哲也是刚刚醒来,不敢多睡,准备赶在卜羽醒来发疯之前就先一步去踹卜羽的门,没想到他还是迟了一步。
正在系衣带的王哲被卜羽这踹门之后的一声吼吓得手一抖,然后他深吸了口气,恼着脸瞪着卜羽也是一声吼:“吼什么?有人要将你下锅炸了吗?”。
卜羽看见了老友的熟悉脸孔后,他那病态的认床习惯才稍微缓和了些,但头痛的感觉也立即清晰许多。于是他捂着头直接又朝王哲的床上躺倒,抱着头说:“你明知道我认床、认屋,怎么还带我住客栈啊!”
王哲没好气地道:“昨晚上是谁吼破天的不要回家?你都快让燕家那位老管家笑掉了大牙。只是那位管家不是一般的人,怕是笑掉了牙也只会默默吞到肚子里,但是这客栈里住的人可不是如此,你安生点吧!”
“噢…是噢……昨晚我哪敢回去啊,碰上我爹,再让他看见我喝酒、大醉,没准要把我捆起来吊在房梁上醒酒,不能回,昨晚绝对不能回!”
卜羽一边说着一边锤头,岂料越锤头越沉,他便又嚷道:“不回我家,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啊!对了,还可以顺道看看阮兄。我在他家发酒疯,也比在这里自在啊!”
王哲无奈叹道:“就你这样子,昨晚要是宿在阮洛家,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你就安生点吧!”
王哲接连两次叫卜羽安生点,卜羽果然十分听话的安生了。较于刚才发酒疯那股燥劲儿,这会儿的他已经‘安’然入睡,并且鼻喉间还‘升’起沉沉鼾声。
“起来!”王哲看见卜羽竟然就这么睡起回笼觉,十分无情的吼了一声,同时并起两根手指,屈指如锥。以极快速度在卜羽左右额角各扣一下。
王哲不是不能允许卜羽贪睡,而是怕他再次醒来时,又要发一次酒疯,只能果断下手。
卜羽吃痛醒转,刚一睁眼,视线还未清晰,就看见两根手指如箭尖一样迫在眉睫,同时耳畔响起王哲的声音:“别发疯!穿戴整齐,我就带你去看阮洛。”
王哲这招先发制人算是奏效了。卜羽明白了王哲的意思,果然没有再发疯。回自己的房间找衣服去了。
王哲则去叫杨陈。走至他的房间外刚要敲门,正巧碰见他开门出来。看见杨陈也是刚睡醒的模样,只问了一句,便知道杨陈也是刚刚才被卜羽吵醒的。之后又是将穿整齐了出屋的卜羽嘲讽了好一阵子。
杨陈的马车在昨晚就被燕家的人送到了他们喝酒的那家饭庄。之后又被燕家的老管家随醉酒的三人一同送到了他们夜宿的客栈。三人在客栈用了些粥菜。清了清被酒泡了一晚上的肠胃,然后就坐上杨陈的马车,去往阮洛家。
三人都是宿醉刚醒。头脑还有些醒酒后的醺迷,所以马车行于路上,十分小意。不过,即便马车行驶速度只是比步行快一点点,但坐车总还是比三个人头重脚轻的迈虚步要舒服点。
三人当中,卜羽除了刚醒酒时有发酒疯的恶习,其它状态还好。王哲的醉状最轻,醉酒后遗症最重地还是杨陈。好在三人都会驾车,介于卜羽的车技只适合纵横于野外,所以由王哲替下了卜羽,驱马驾车。
一路上三人也是有一段没一段的聊着,算是继续醒酒提神。
不知是杨陈头脑还晕乎着,还是他已经投心于王哲,所以也没有再隐瞒,他的一句话,使大家知道一个有趣的事。原来杨陈习惯将全部家当放在他的这辆马车的底部,所以导致这辆马车的车身比寻常马车要重很多,自然走得也平稳些,可就是有些苦了这匹马。
马车行过一条没有什么人行走的安静街道时,王哲忍不住松开一只提着马缰的手,屈指敲了敲**下坐着的车底板。听那声音,若有心分辨,的确能感觉出这车板是中空的,显然其中的空间放置的就是杨陈的家当什了。
王哲忽然一笑,说道:“杨兄弟真是个洒月兑心性。昨天傍晚就那么把车留在商队最后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车被商队遗落在后头了,那你可就算是一无所有了。”
“在下当时也不是没犹豫过,不过……”杨陈捏了捏额头,深深一个呼吸之后,接着说道:“我本来就是白手起家,如果真那么倒霉把车丢了,我没病没残,硬命一条,还是可以东山再起的。”
顿了顿后,杨陈又补充了一句:“总之是不能耽误你们聚面饮酒的兴致,再说,昨晚我粘你们的光得以同饮,那酒的确醇美,丢了家当陪酒钱也算我赚了。”
“哈哈哈!杨兄,你说的这两样东西,可能在旁人的眼里价值悬殊,看样子是你赚了,但我却有不同看法。”王哲朗声一笑,隐约之中,对杨陈的称谓已经发生改变,“富贵别人事,再贫亦是家。即便你的被絮破了洞,衣服打补丁,但是属于你的、陪伴于你的东西,便留了你自己的气息,印有自己的记忆,拥有这些的踏实,是银子难以买到的。”
王哲说罢又扭头看向卜羽,问道:“认床认人还认房的酒疯子,你说是不是?”
卜羽连连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还是头一天心中通透了,我为什么会认床,原来是这个道理。王兄,以后你没事多找我聊聊,也让我得以开导,你昨晚跟燕钰说了那么多,我是一句都插嘴不上!”
王哲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理会卜羽后面说的话,等他再看向杨陈,就见杨陈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悟了的神情,点头说道:“以后在下的小窝就落在兄台家中了,只是在下闲野惯了,恐怕一时还有一些习性难以全收,如果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还请兄台直接言明。”
“此事好说,杨兄不必觉得约束。”王哲微微一笑,随后换转话题,缓言问道:“杨兄,我有几个关于车行路上的问题。不知你有没有兴趣聊一聊?”
“既然是涉及到在下行业内的事,兄台尽管问吧。”杨陈点了点头。
王哲微微一笑,放下心中所顾,直言问道:“你跑过最长的路单是哪里?”
“最长的……”杨陈略回想了一下,“应该是阳陵郡到京都,用时一天两夜。”
王哲目露一丝疑惑,随即问道:“为何是偏向于走夜路呢?为何不是两天一夜?”
“主走夜路,是因为出发前的一天,让马休整了一日夜。中间的十几个时辰马不停蹄,到达目的地后。才好再休整一天。”
杨陈很快做出回答。言语流畅,不似作假。然而王哲却因为他的这番回复,思考起一个新的问题。
“噢……这两座城郡之间相隔约有六百多里路,然而因为路况复杂。只有接近京都这片地域是一路直达的坦途。临近阳陵郡有四百多里全是崎岖山路。我见过最快的马车也需要远超这个距离所需要的时间。才能到达,为何你却能快那么多?”
面对王哲的这份质疑,杨陈不禁也犹豫了一下。但他终是选择直言以待:“因为我抄了近路。”
“抄近路?”
杨陈说了实话,反而令王哲愈发不理解了。
王哲的质疑是有根据的,因为他没有听说过,从京都到阳陵郡能有比寻常马车到达速度快上五个时辰的近路。如果有,像阳陵郡那么糟糕的路况,不会没有车夫不提此捷径。
杨陈淡然一笑,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从山上了。”
这句话是杨陈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口,因为熟悉阳陵郡山路的人很难想象,杨陈可以赶车登山。他就算愿意说,怕也只会被人当成笑谈,在阳陵郡的地理环境为背景下,这样的择路方式譬如痴人说梦。
杨陈不喜欢与人争辩,另外这条捷径的公开与否,可能关系到他以后再接这条路线的生意是否好做,所以他就从未将此事当做闲事与别人说过。
知道王哲可能也不会他这话,同时也知道王哲这会儿出些考验他的题,实是必然所为,所以杨陈在开这个口时,就没有打算再隐瞒,接着又说道:“其实我那一趟载的不是人,是货。”
“难怪,要是载人登山,我想即便你能驾车上去,那坐你车的人也要被吓丢了魂。再者,没准你的车上去了,却发现半路把雇客丢在山腰了。”王哲啧啧一叹,又不解问道:“但我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据说阳陵郡山大多匪,你怎么还敢上去?”
杨陈爽朗一笑,说道:“王兄的顾虑一点没错,不过话说回来,我能赶车上山,需要感谢一下山里的那些匪寇,因为那条捷径是当地的山匪修的……大抵是他们为了平时抢劫之后,好以最快速度把抢来的东西运回山寨。”
“那一次,是听闻一家镖局晚趟了,他们知道我晓得那里的捷径,问我愿不愿意冒险走一趟,赏钱非常丰厚。我当时也的确逢了困窘,便铤而走险。”
杨陈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余悸,然后接着道:“幸好如今是新帝制,治安周全、律法严明,当地的土匪被招安了不少,但还有一两家山寨仍藏在山上。所以出发之前我琢磨了一下,只有趁夜深人静,山匪巡山没那么勤的时候,我才好借他们的道做我的生意。好在临到后来真上路了,一切还算顺利。”
“这么说……”王哲回过头来,目光上下一扫,将杨陈仔细打量了一遍,又道:“你应该还会点功夫,不然难得凭空有这种胆气。”
“在高手面前,我也不藏了。”杨陈洒然一笑,继续道:“走南闯北,总需要一点武功防身。说来惭愧,我的拳法是偷师所得,学得疏松粗浅,只勉强能防小贼小寇。要是遇上莽山豪强,我可就只能俯首跪地,乖乖把全身银两奉上,再叫一声爷爷饶命了。”
坐在杨陈身边的卜羽忽然大笑起来,不过他笑的不是杨陈滑稽,只见他笑罢就道:“又是莽山,王兄,你肯定又是耍了什么龌龊口舌,唬了这杨兄弟一把吧?”
王哲嘴角一挑,没有回答。
杨陈则是随口说道:“他没唬到我,只是把我的生意唬跑了。”
王哲终于忍不住说道:“杨兄弟,昨天午后发生的那件小事,就别再跟我记恨啦。”
不等杨陈,就听卜羽插嘴进来,刮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青浅胡茬,面作沉思状,道:“让我想想,这家伙龌龊起来不似人,但是下作的手法用来用去就只那几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