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诺诺的声音中,莫叶回过神来,她有点走神的笑了笑。
收起心神回到叶诺诺说的事上,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微讶问道:“既然是明天的事,你怎么今天就把……她约出来了?”
“你这就是暴露出你一次也没看过京都海贸起航的壮观场面啊。”叶诺诺认真地说道:“要想占个好位置观看那壮观场面,最好就是要买海港码头的看票,否则明天我们就算去了那里,也只能是看人山人海了。”
莫叶疑惑道:“她还需要买码头的看票?”
叶诺诺愣神片刻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轻声叹道:“一直以来,她都是坐在车驾里,隔着一道素纱看海上船景,周围还有一大圈侍卫守着。那哪算赏景啊,顶多属于走走过场,所以今年她特别想站在海岸的看台上,真正的体验一下,那种全身心投入热闹气氛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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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你怂恿的吧?”莫叶忽然失笑,“她快被你带得也疯野起来了。”
叶诺诺听了她这句有隐含意味的话,顿时有些不乐意了,嘴角一撅,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野丫头咯?我告诉你哦,如果必须扮淑女,我未必会差于女学里的那些闺秀,只是在我没那个玩心时,就懒得矫作了。”
“嗯嗯,我明白。”莫叶连忙点头,含笑说道:“你昨天似乎正巧就有你今天没有的那份心情啊。”
叶诺诺回想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很快明白了莫叶话里所指的是何事。她没有回话。却禁不住脸上起了臊意,头一偏朝窗外看去,只让莫叶看见她的侧脸,因而看不清她脸上慢慢泛出的一抹绯意。
“奇怪,她怎么还没有来,这也着实让人等得久了。”叶诺诺生硬的撇开话题,实则自顾自的在心里想着昨天的事:奇怪,为什么见到他时,自己就会变得有些‘身不由己’?唉……那一套规矩不是我一直难以接受的么?为什么我要在他面前伪装自己呢?我岂非成了骗子?
莫叶看了一眼叶诺诺的侧脸,其实她倒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刚才的叶诺诺有些言不达意。所以调侃了她一句,同时也是调侃一下这静坐干等的无聊时间。
既然她不愿意就此问题多说什么,莫叶自也不再多问,随着她的目光。也向窗外看去。
两女皆是侧着身。手肘枕着窗框。头微微倾出窗外,目光投下没过多久,楼下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大——”
那声音因为撩得极开。反因之变得尖细起来,但最后一个字声音拖得老长,却让莫叶听出这个声音似乎是来自一个熟人——叶诺诺的贴身丫鬟小玉。
只是,倚在窗旁的叶诺诺自刚才那句话后,就变得一言不发,好像是在发呆,连楼下街旁传来的那声呼唤也是浑然不觉。
莫叶见状,忍不住敲了敲窗台,提醒道:“诺诺,刚才我好像听见小玉在楼下喊你。”
叶诺诺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尚还有些痴怔状,道:“谁喊我?”
虽然叶诺诺这句话已然暴露出她刚才过于走神的举动,但这会儿莫叶倒也答不上来了,因为那喊声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便没了后续,连莫叶也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再次一齐朝窗下看去。
很不巧的是,刚才还比较空旷的街道上,忽然来了一队马车,街面顿时因此变得有些拥堵。这队马车前后共有三辆,行得极慢,虽然车队前后没有其他侍从人员跟随,但仍阻挡了街边一些事物,使楼上把头够出窗外正在寻人的两女有些着急。
在限马令极严的京都内城,像这三辆马车的缓行速度,应该算是中规中矩,然而茶楼上的叶诺诺看到这一幕,却有些希望这三辆马车能走快些。至少在茶楼门口的这一截街面上,快些,因为她虽然走神漏听了那声呼唤,却在刚刚目光往茶楼下一扫时,于街对面看见了半截熟悉的人影。
之所以是半截人影,正是因为还有半截被马车挡住了。
叶诺诺忽然心中念起,缩回探出窗外的脖子,然后离开茶案旁,一蹦老高。
果然,随着她跳高寸许,让她看见了被挡在马车后面的小玉,但她同时还看见了另外三个人。这三人叶诺诺也熟悉得很,但当这三人站在了一起,却又让叶诺诺心中察觉到一丝不妙。
她禁不住“咦”了一声。
接下来,她就朝莫叶看去,却发现莫叶不知从何时开始,亦不知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竟在发呆。
叶诺诺想起她看见的那另外三人里的那个少年人,她心里忽然感到一丝紧迫,暗道:“她不会也看见了吧?”
叶诺诺会着急,是因为她看见的那几个熟人,除了小玉之外,便是如约到来的公主和一名负责她出宫安全的女官,其实相当于女护卫了。
只是……王哲怎么也在那队列里?
在很早以前,叶诺诺就知道王哲实为三皇子的身份。她才只有四岁稚龄时,就随父亲去过皇宫后院,而后还不止一次去过那里。那个时候王哲还是会比较频繁的住在后宫皇子殿,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跟王哲混熟了。
后来王哲渐渐多游历于宫外,叶诺诺也见识过一些王哲在宫外结交的,那时王哲就对叶诺诺千叮万嘱了一件事:在未经他的意会首肯前,她不可在那些五湖四海的面前表露他的身份。
从刚开始的不明所以,到近几年里渐渐能理解,无论如何。叶诺诺都坚定不移的维护着王哲交给她的这项叮嘱。
叶诺诺自认,在环境需要的时候,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很熟练的配合王哲唱一出‘双簧戏’,但今天在看见王哲与公主一起出现在市井时,叶诺诺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公主知不知道这件事啊?
快速思索一番后,叶诺诺感觉自己拿不准这一点。王哲应该不会想到,他有需要当着公主的面介绍他的那些江湖的时候吧?
公主私自出宫这种事毕竟是少的,而公主身边的那名女官就更不熟悉这一点了,只要与莫叶一打照面,王哲的身份之秘。必然要露馅啊!
公主的身份。在那天她落水而被莫叶救了的时候,就已经揭开了,只是如果王哲的身份在莫叶面前揭开,又会如何呢?
叶诺诺忽然心生一个想法。对自己答应了王哲的那个承诺。也是第一次产生了质疑。
思绪中的矛盾处一时还无法找到能说服自己的解释。叶诺诺轻轻摆了摆头,心念最后归伏于她又敬又爱的哲哥哥那边,决定在找机会亲自问他之前。仍先保持着继续帮他挡身份的约定之责。
凑近莫叶身边,叶诺诺随着她的视线所指看去,却发现以莫叶所占的这个角度,不说看清站在街对面被马车挡住的三人,就是他们的一片衣角也是够不着的。
叶诺诺暗暗缓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莫,你在看什么?”
“马车。”莫叶随意的语气,显露出她此时的注意力全倾向楼下的马车上。
可与其说她看的是马车,准确来说,她看的应该是马车中的一张纸。
刚才忽然一阵风起,撩动了马车侧面的车窗布帘,正在那时,三辆缓缓行过街面的马车中间那辆,行到了与茶楼上窗口的同一个角度,让莫叶‘有幸’看见了车中铺开在一张矮案上的一张纸。
那张纸上的图形,莫叶感觉有些眼熟,她暗暗琢磨了一下,目色倏地微变。然而等她再想多看几眼,却只见风过而帘垂。
莫叶并不就此放弃,于是目光就紧紧盯在那垂下的布帘上,等待和期盼着下一阵风能及时到来。
似乎是心念所至,自有神助,在中间那辆马车还未完全错离开茶楼前,忽然又来一阵风,成功的撩开了那道布帘。
莫叶双眼微微睁大,凝聚了全部的精神,想要再度看清车中矮案上展开的那张纸。
可在布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莫叶的双瞳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缩。
她没有再看见那张纸,倒是看见了车中的人。那张纸已经被随意卷成一个细筒,被握在了那个人的手里。
那个人似乎十分警惕,也很在乎那张纸,尽管马车窗上的布帘第一次被骤然而起的风撩起,让他没有防备,所以当风再起、帘再飞时,车中那人已提前将那张纸收了起来,并且目光远远投出窗外,警觉的扫视着从他所坐的那个角度可以看到的车外所有角度。
这种行为有一个词形容,叫做反侦察。
莫叶不知这个词,但她看得出那车中男子眼中的警惕、防备与锐利。
其实之前那一眼,莫叶也是无意而为,但在此刻,当她的目光与车中那个男子笔直递来的目光碰上时,她却有些觉得,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事主发现了一般。
她却来不及想,也许那个男子的目光虽然凌厉,却可能未必是看向自己呢?茶楼面向街道打开的雅间窗口,可不止她所在的这独一处。
正当莫叶微微一怔时,她忽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力道,猛地将她拽进茶楼里侧。
注意力正专注于别处的莫叶忽然被这样一拽,差点跌下椅去!
她一侧头,就看见了这间茶楼的一个伙计。看来他拽的还不止自己一人,莫叶的眼角余光里,叶诺诺也正倒跌在椅子上。
茶楼伙计松开拽着两人衣服的手后,立即又施礼赔罪,解释了几句。原来是这伙计听到楼上发出巨响——其实是叶诺诺刚才一蹦老高发出的那一声——茶楼伙计不放心,就上楼来看看,却见两个姑娘把头够出窗外。伸得老长,神情忘我。
猛然看见这一幕,这伙计怕出事,先不敢出声,待轻步走近后,果断一伸手就将她俩拉了回来。
小小摩擦,说清楚也就罢了,这茶楼伙计虽然行为急躁粗鲁了些,但用意是好的。叶诺诺和莫叶静下心神后,就明白了这一点。不但没有因此事表露不悦。还向这伙计道了声谢。
见这两位客人都挺通情达理,又是小姑娘,刚才那好奇过度的行为也属正常,茶楼伙计兴致一起。打开了话匣子。微笑着说道:“看两位刚才看得那般出神。莫非也是觉得那三辆马车十分气派?”
叶诺诺是全然不这么认为的,所以她第一个想要表示反对,但她还没有开口。就被莫叶抢了先。
“气派倒不觉得。”莫叶淡淡一笑,“只是在京都限马令如此严格的情况下,谁人家出行还要三车同行,未免有些铺张。”
“这个嘛……铺张和气派常常都是一家亲呐。”茶楼伙计暗暗琢磨着莫叶脸上的神情,心中说道:你刚才不也看得近乎入了迷么?此时倒满不在乎起来。但他口头上却是说道:“够气派啦,咱这整座茶楼上的人都在议论呢!”
莫叶随口一问:“议论什么?”
“这位青春年少,可能涉世稍浅,才会不知道。”茶楼伙计斟酌了一下,继续道:“看这种马车的制式,很可能是丞相府派出来的。不过刚才也有别的茶客说了,这样的出行,好像不是为了公干,一个随从都没带呢!”
“丞相……”莫叶轻轻迟疑了一声,心神略过了茶楼伙计后头说的话,聚拢起自己的思绪来。
曾经在礼正书院读书时,她每天最常做的,就是在藏书馆看‘闲’书。柴夫子所管的藏书馆确切来说,不包括书院最高学阶的书册。正书院那群书生会阅读涉及的书册里,才算包含了一些功名政统类的学识,在正书院以下的少学和幼学都是看不到的。
尽管如此,莫叶还是能从所有阅读过的书册里,滤出一些对‘丞相’这种官阶的印象。因为这个位置是君主以下众臣工当中至高所在,很有几本‘闲书’中都提到过:相权,是除皇权外,所有官爵中最高权力的代表。
莫叶刚想到这里,就听那伙计又重复了一遍前话:“年轻身贵,或许理解不了吧。”
伙计说罢就告辞下楼去了,没有再继续闲话。
莫叶只好看向雅间里的另一人。
在这方面,因为叶诺诺是从小长在京都,街坊四邻间耳濡目染,又常有机会跟着父亲到公卿大臣府里走动,了解的稍微比莫叶多一些,也属自然。
看着莫叶的目光投向自己,叶诺诺随即思酌着开口道:“听说丞相老爷府上留有不少客卿,就是那种身负才华却不恋名爵的人。近段时间朝中连连发生几件大事,致使建朝十年来,第二次发动官员自审事件,在此期间,如无指令,丞相老爷是不能离京的,为了避嫌。倒是他家里的那些客卿,并不受爵位束缚,相对会比较自由一些。”
听了她的这番解释,莫叶算是明白过来一些。
叶诺诺又补充道:“刚才那伙计一直在说‘气派’二字,就是因为倘若此次出行的人,真的只是丞相府里的某位客卿,那这排场也着实大方。那伙计说得没错,气派与铺张,有时就是这么爱成群结伍。”
她的这番话说到一半时,雅间外走廊一端的楼梯口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待她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步入了这间雅舍,两女一齐侧头看去,就见来的人是小玉。
叶诺诺刚才还看见小玉跟公主她们在一起,这会儿却只见她一人上楼来,因为王哲的忽然出现,使叶诺诺意识到一个不太好的问题。
显然是事先就已经约好了在此聚面,小玉上了楼来就直奔叶诺诺所在的房间,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公主殿下已经走了。”
“吁……”叶诺诺闻言,先作了个‘不要声张’的举动。
虽说此朝皇族礼教与规矩都没有前朝那么严格死板,偶有皇族或者妃嫔改扮成寻常百姓模样。在市井间闲逛,这类事已经不是传说了,但嫡系皇族游玩于市井的消息,还是低调点好。
叶诺诺怕她把王哲的事说出来,急忙又补充说了句:“我知道了。”
小玉见叶诺诺的目光闪烁,四下扫动,有些不安和特意指示,顿时会了意,没有就此事再多言其它。
倒是莫叶看着这主仆二人你一言来我一言去,并很快结束。她一时颇为费解。当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唉,还能有什么事,被人发现,带回去了呗!”叶诺诺轻叹一声。将此事揭过。“看来这种事她一个人还是做不来啊!”
她所说的。是公主偷溜出宫的事,莫叶也是刚刚才知道,但对她的判断表示认同。
小玉忍不住问道:“大。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这个时候当然是不可能再跑去把她拽回来了。”叶诺诺摇了摇头,忽然转眼看向小玉,眼中一亮,说道:“小玉,买票的事,要有劳你了。”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
在大门口,目送载着岑迟的马车走远后,丞相史靖与他的三儿子便也转身一同回府内去了。
园子里已经处处可见新绿,但那些清新女敕绿的叶子映入史靖眼中,却仿佛被他沉静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缀步于父亲身边的史信,也没有心情去观赏路边的那些新绿,不过他是因为心中还留着些刚才与岑迟告别时,说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话所带的淡淡离愁别绪。
对于岑迟这个府中客卿,史信有时也拿不准自己对他是利用多一些,还是真有友人之谊。
父亲的告诫提示,时时响于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虽然没有看清父亲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觉察到他脸上的深沉,这使得史信顿时也冷静下来。
快进客厅时,史靖忽然感叹了一声:“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点本事的医师都有事缠身了。”
史信闻言后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厅中后,轻声说道:“如果严医正不是家里遭贼,或许……”
“偷东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个人物。”史靖扬了一下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他暗自屏了口气,又道:“别的不偷,专扒他的药箱,这贼还得是个不小的人物。”
厅中侍立的仆人见史老爷招手,连忙躬身应声,快步出厅准备茶水去了。
而听父亲把话说到这一步,史信目色一滞,转瞬间又流露出讶异神情:“难道说……”
到了这时,他仍是难以置信,严广身为严家资格最厚重的长者、太医局最权威的医师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视的东西扯谎?
这种行为与他的形象相差太远了!
史信虽然年轻,但也是在官场混了几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时就能得到父亲地教诲,自然熟知官场上的一些规则,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础的常识。
但严广这个人不同,似乎不能用这类规则去衡量他的品性。
严广官任太医局医正,并且与许多当下朝中的臣工类似,他是前朝遗臣。虽说严广做了几十年的医正,官运经受住了改朝换代的颠覆性洗礼,资历颇为厚重,但他始终是入不了公卿誉位的。
太医局的一应御医、生职,皆绝不许涉政、议政,这是前朝就延续了大半朝的恪令。现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权国朝运转,这一项恪令仍一丝未改的保留下来。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为这项延续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个划分。如果说官场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珑,甚至面佛心鬼,那太医局里的一班子医官则是任职时间越久,越安分守己。
不是因为太医局是善堂,而是因为太医局升迁路的特别,是以德行为本。
在这个有些特殊的职务部门里,医术精湛绝世的医师未必能凭本事青云直上,而如果一个医官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一步一步踏实了,即便相对其他人而言医术中庸,此人的地位也可见得慢慢往上行。
大约是在十四年前的时候,前朝灵帝的母后病重。刚刚被提升为太医局首官的严广偏偏有些束手无策了。秉承救人为上的医者之心,严广向灵帝请禀,推荐他的好友廖世来为太后诊治。
灵帝虽然耽于享乐,但对他的亲生母亲,确有十分的孝义。因为心系亲母的安危,灵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见经传、近乎忽然从地里钻出来的身份,允他入宫,为太后把脉。
没想到廖世果然如严广推荐的那样,拿出随身带着的一种药粉作为药引,配出了一付药。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后给治醒了。因为这事。廖世受灵帝亲赐‘药师’美誉。
然而,廖世仅仅只是把太后救‘醒’了,却没有救活。
从首次服药后醒来,太后活了才不到一个月。就突然病故了!而这一次的病况急转直下。比之前次更为突然。而且人命说没就没了。
太后的突然病故,令灵帝勃然大怒,与此同时。廖世也受到一众太医局医官唇枪舌剑的攻击。
因为在廖世为太后治病期间,虽说他坚持要用自己带的一种药剂作为药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复方和煮药器具都是太医局提供的。太后的死,太医局众医官因此也担有责任。
但是,面对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医官可不想因为一个从未闻名的土郎中错手拖累,而去给那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将责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为举荐人严广的极力保人,灵帝还对是否严罚廖世,有些犹豫不决。严广为廖世申辩所列出的道理,那时灵帝还能听进脑子里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为廖世不但没有一丝流传世间的名声,其人还长得极丑。并且有时候他笑得张狂时,目中还会流露出些许佞厉神采。太医局的某几个医官注意到这一点,密谋之后,将毒医传人的恶名盖在了他身上,偏偏这话还让灵帝了。
事情发展到最后,如果不是严广以命护友,而皇帝确也如严广申辩的那样,找不到廖世与毒医传人之间有关系的力证,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异处。
廖世最后得到的处罚是永久监禁,‘住’进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观此事的人们估模着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纪,在天牢里住不了几年就得老死,也就没有再冲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无比命硬,在终日不见阳光、鼠虫横行的天牢里,他不但活了将近五年,还幸运的活到了周朝灭亡,新国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钧令。
但廖世获释出狱时,脸上无喜无怒,只寒气森然地道:“廖某残生,不会再医治任何人。”
如今看来,这些都是旁的闲话,但廖世遭遇的事,却让太医局里某种风气愈发坚固。不会再有谁敢轻易在众人面前出头了,在对太医局来说,较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众医官相互商议出了结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为上禀。
不求有过大家一起担,但最好做到功劳均分。谨慎精准不止是医道要则之一,某种谨小慎微的情怀,如今也感染和改变了太医局里的每一个人。
太医局里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爱的圣人,但绝对得做到不犯一丝错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别将这些错失显露于表。
严广跨越两朝,担任太医局医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医局的环境所塑,还是严广本身心性温平所致。
不过,只要是一个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种姿态久达十数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这种形象,在这么多年月的累积下来,也会影响到本心的。
如果说严广立身太医局位首十几年,年逾花甲还未退休,皇帝那边也还没有拟定候选人的动作,这一切皆是因为他一丝不苟的作风,使人无可挑剔,那这一次他的药箱被盗的事,可算太医局有心谋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机会了。
尽管严广丢了药箱,目前看起来没有对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击,但他下属的那些医官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个牵强条件了。
只因严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说的那句话一样,在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点,或许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严广把他丢失的东西慢慢配备齐全了,可就连这一点儿机会也丢失了。
仆人已经端着沏好的茶,回到花厅中。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老爷和三少爷的手边,仆人见这两个主子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厅里碍眼,识趣的退到了外头,侍立于门边,以方便随时回应老爷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话。即勾起了他那三儿子心里的诸多头绪。
近年来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无战事,边防平稳,至于国域内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着恢复民生的事。各部门臣工也是积极配合着贡献能力。但这似乎与枢密院无甚关联了。
史信待在枢密院副职上。更是感觉异常清闲。
除了本职配备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就是逢五日一例朝会。站在大殿里旁听一下众位臣工与皇帝议事——大抵与民生社稷相关的事务,他想搭一句话都难——其它时间,史信若有请假的需要,大多当天就能批下来,并且很容易就能请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时期,枢密院的工作压力和事态变幻都是极强极复杂的,所以在闲时闲养,是皇帝对这个部门的一种另类赏赐,其它部门的臣工大多也是认同这一点的。
但史信自己不这么认为。
如果工作上没什么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场中的格局变化。他不会因为他的推敲而去实际做些什么,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脑思路,不想让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因为长久赋闲而变得迟钝。
对于三儿子的这种习惯和‘锻炼’方式,史靖所持的态度是偏向支持的。不过,史靖刚才虽然提了一句严家的事,却没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为另一件事。
毕竟是到了一定年纪的人了,近段时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觉到身体有一些内火上浮的症状。啜一口甘香茶汤,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史靖放下茶盏时,稍稍压下一些他刚才在沉思时挑动起来的心绪,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儿子,他随口问了一句:“你还在想严家的事?”
史信点了点头,听到父亲的问话,他也才收了心绪,端起茶盏。
“别想了。”史靖淡淡说出三个字,然后便没了言语。
然而史信却从父亲说的那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言犹未尽的感觉,只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半句话……或者说是他如他自己说的那三个字一样,放弃提及?
无益于提及、和放弃提及,二者之间是有微小差别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盏后,掀开盖吹了吹茶汤,却迟疑了一下没有喝,随后将盖覆上,把茶盏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对面的史靖看见他的这个举动,目色一动,说道:“刚才送别岑迟时,也未见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来以为父亲刚才的沉思也是因为严家的事,但当他平平看向父亲的双眼,又有了一些别的发现。
依言放下对严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后犹豫着道:“父亲事务繁忙,也要抽空回来一趟,只是为了送别一个门上清客么?”
“没这么简单,岑迟不是一个简单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鱼尾纹略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对父子送了岑迟离开。而岑迟此次离开的原因有些突然,并不是因为要去远游,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来,淡薄的眉尾在不经意间挑了挑,隐隐透射着他此刻脑海里的头绪极为复杂。
如果不思考严家的事,他反而会感觉烦扰。
严家之事终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静下来,就会不自觉的思考起半个自家里的事。关于岑迟,史信心里矛盾着一个问题。
见儿子脸上的神情轻微变化着,却不言语,史靖缓缓啜了口茶,然后语气平淡地道:“你会怀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怀疑他,但我怀疑的人不止他一个。”
“父亲是说……”史信目光一动,终于开口。
“罢了。”史靖搁下茶盏,缓缓道:“三儿,即使事态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战斗,必将是国与国之争夺,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两个人半路参与又能改变什么?虽说国的战斗亦是人的战斗,但岑迟只是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一直以来,在史信的印象里,父亲对岑迟的态度,一直是没有完全放下质疑。但为何,此时父亲说的话,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怀疑岑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