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以为他又准备说什么告罪求恕的话,没有在意理会。
低头垂手抽出钉在辇车板缝里的飞鱼匕,待他再抬起头,下意识朝车侧骑马缓行的叶正名看去时,才发觉他已经放慢行速,落后了好几步远,脸上似有些模糊的颓丧感。
收匕回鞘,挂回腰侧,王哲投远目光,在叶正名脸上停了片刻,然后便转身钻回辇车内。
“叶医师这一次给你用的药,还真是颇有些奇怪。如果不是亲眼见了药效,我还以为那是酒。”王哲挨着王泓坐下,含笑继续说道:“不过,看得出来,这药效还是很快的。你刚开始发咳时,我就问了他,有没有什么快一些的法子止咳,没想到他还真有这本事。”
“他用的,是从廖世那里拿的药。”王泓微微喘息着,“很好。”
甫一听到那个名字,王哲不禁一怔,看着二哥显得有些急促的呼吸节律,他连忙询问道:“二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虽然他没有再咳嗽了,但如果将他此时的身体状态与廖世的药联系起来,还是会让人禁不住心生疑忌。
“我舒服许多了。”王泓深深一个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胸中急气。
叶正名走了,他眼不见此人,心绪也能很快自行调整如常。
而有这样的心神状态,让他开始冷静思考起之前叶正名说过的话,包括他出言提到的每一个字眼。
只沉默了片刻。王泓便问向王哲:“三弟,在你的印象中,廖世是一个怎样的人?”
王哲闻言,即刻在脑海里快速凝聚了一下从不同地方得来的有关廖世的资料,但他最后没有直接回答二哥问的问题,只是不解说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王泓也没回答弟弟的问题,只是接着又问道:“你刚才看清了叶正名脸上的情绪没有?”
在自家兄弟面前,王泓直称了叶正名的名讳,不知为何,当他准备把那个“叔”字唤出口时。他的心意又古怪地扭了一下。临时改了口。
王哲挑动了一下眉梢,满眼疑惑地看着二哥,仍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在凝望了片刻后。再次发问:“你们刚才在车里。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两兄弟不停地在问对方。又“默契”得怪异的,没有一个人愿意答复对方。话说到这一步,两人又一齐陷入沉默之中。连问话都不再说了。
如此过了良久,王泓忽然深沉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道:“我刚才气到他了。”
王哲听到这话自二哥亲口说出,他眼中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因为在他看来,明明是王泓气得不行,而叶正名神情微微颓丧着的样子,倒像是挨了什么指责。
但等他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太对劲。二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听御医地嘱咐,极少动怒,持着这样的心态过日子,时间久了,便也成了一分性格。
二哥性格平和,而叶正名作为父皇授意专属照料二哥的医师,这么些年来,都一直是倾其所学,为二哥寻良方,他没理由在今天却要逆着来,气坏他颇费了些心思照顾了这么久的病人啊?
王哲此时却不知道,或许他以后也难有机会知道,王泓从刚才长叹一声时开始,就在琢磨织造揭过此事的谎言。
在王哲质疑的目光注视下,王泓继续着他遮掩实情的谎话:“我问你怎么看待廖世,其实这话,之前在车里,叶正名也是这么问我的。”
“就因为这点小事,还起了争执?这可一点也不像你与他的脾气。”王哲有理由怀疑王泓的话,“你说来看看,你是怎么气到他的?”
“我直接这么说,难让你,也不奇怪。”王泓淡淡笑了笑,有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编织语言,因为这样会使他想起刚才与叶正名的话语交锋,他不想深思那会儿叶正名给他的感觉。
其实在王哲刚刚进到车内来时,他本意是有些迫切的想与王哲商量此事。
他知道自己的三弟常年游历四野,听闻见识、特别是对某些在禁宫内部管得极紧,但却还是能流走一些到民间去的风传,三弟一定比自己知道得多。
而刚刚叶正名悲怆所言的“郁气难消”,在皇宫里,几乎没有他的同僚提过,但或许在民间却能追根溯源。
深居宫中,因为身体极差,王泓几近没有一次可以外出游乐的机会。而在日常生活中,他所能接触到的人,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几乎形成一种固定模式。
除了每天都会在去向父皇母妃请安时见他们一面,陪一小会儿,他偶尔也可以去叨扰皇姐,皇弟则是常常一年半载里头难相聚几天,生活中大部分时间,还是与太医局的御医打交道。
但生病就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也是因此,让王泓很早就能感觉得到,叶医师与其他御医很不相同。叶医师的礼敬,总是隐隐带着很强硬的距离感,例如王泓叫他不必拘礼,他却丝毫不领情的依旧卑躬屈膝着。
叶医师并非是身戴重罪,而需要以身为奴来偿报的人。相反,在身周没有闲杂之人的时候,父皇常以一个寻常父亲的身份,在施家教时告诫说:要尊重叶正名,不能忘了叶家对王家的恩义。
王泓不知道叶家对王家的恩义,具体是什么,但他认真做到了父皇告诫的“尊重叶正名”,然而今天看了近似癫狂了的叶正名,他才恍然觉悟:叶正名真正想要的,恐怕不是“尊重”这两个字。
他要的,是一种实质性的东西。
而王泓隐隐又觉得。这种绝非是名誉的实质物,也与官衔无关。
如果叶正名要做官,朝中不是没有轻松又收入不俗的“肥差”,以父皇对叶家的重视与感激,叶正名若想开出一些条件,只要别太玩过了,父皇要许给他什么,怕是也不会有多难。
但叶正名实际上连御用医官的位置都快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了。
为了离开京都,他不惜拿他照料了多年的皇子“磨刀”,不过是为了达到触怒皇帝的目的。若得到斥遣令。这当然是离开京都最快捷的方式了。
但做出这种事的他。又是显得有些行为过于失当了。要知道,如果今天的事流走出去,可能他真的可以因此离开京都,但在走之前。他恐怕还需要去牢房里“住”几天。
他还有个无比疼爱的女儿。才只有八岁。还需要照顾,他怎么会不顾这些去冒险?
到底是什么事,几乎快把他逼疯?
将刚才叶正名在辇车里说的话拢总起来。似乎他想做的一件事,他自己做不到,也不是一个皇子能力可及的,但他又放不下这件事,并且已经快要等不下去了。
那么,如果是皇帝出手呢?
不,看叶正名对此事的保密态度,几乎已至极点,连自己这个与他近距离接触了这么多年的人,也只是在他今天情绪失控时,才得悉了一角。
他恐怕是将此事连皇帝也瞒着呢!
不许任何人知道,又似乎只有权力至高无上的人才能办成的事,但却又没有拿它去求尽在眼前、很可能也愿意为之出力的人帮忙,这……思至此处,令二皇子王泓不由得将其往宫廷秘辛上琢磨。
如果事情有了这个层面的牵涉,那仿佛就有些不好摆在明面上处理了,最好暂时就只放在自己心里吧!或许到了条件合适的时候,不会惊扰到不该牵涉于此事中的人,问题自然就解开了。
王泓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与自己离得极近,此时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的王哲,心神迟疑了一下。
三弟常年在宫外,过着游历的生活,性格得到很好锻炼,对旁的人,一般情况下,都是比较温和的。但有时候三弟若起了烦躁心,动了性子,也是很难控制得住情绪的。这事若是掰开了落在他头上,他说不定会失了稳心。
即便叶正名刚才出言极为不敬,但王泓还不至于因为这一件事,就对他记恨在心。
他对叶正名,仍然心存感激。
无论是父皇口中常言的,叶家祖上对王家的恩义,给叶正名积累的荫泽极厚,还是叶正名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照料,积累的属于他自己的温暖恩情够重。
除此之外,叶正名今天的话,也让王泓对叶家的事,有了一番新的思考。而在当前,他暂时还不想对此向外流露丝毫他的想法、惊动任何人。
不过,弟弟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地质疑,倒使王泓恍然也感觉到自己敷衍弟弟的谎话,织拢得有些勉强。
稍许沉吟之后,他只得补充说道:“若要论算起来,廖世还算是叶正名的半个师傅,我贬低他的师傅,他会恼火,也不奇怪。”
想不到别的说辞,他只能将忠师重义的大理拉了进来。
在精神建设极重“仁、孝、礼”的国度,或许假仁、愚孝、迂礼都还能得到一定的荣誉与尊敬,反而是任何触犯这三条精神律令的行为,都会受到无理由地谴责。
王哲闻言,果然也愣了愣神。
但他很快又是轻松一笑,说道:“你的这个说法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可行,但若要放在廖世与叶正名这两人身上,却是很牵强的。据我所知,廖世至今还没收徒,并且还把为数不多的因为崇敬他,所以想拜在他名下的人往外头赶。他的名声也因此从未有丝毫转好的迹象。”
稍微一顿声,王哲接着又添了一句:“再说了,从你口中又能说出什么恶语?即便你话里有些许指责廖世的意思,可叶正名会是那么耳根子弱的人么?”
王泓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但叶正名弃商改学医,始终是托了廖世的帮助引路入门的,这样的际遇与情义,即便只持续几天,也够一个人记得一生的了……”
王泓说这番话的本意,是想在弟弟面前,盖过辇车里刚才发生的事,然而他的话刚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再次怀疑起来。
但他这一次质疑的问题,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编的假话漏洞太大,而是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细思之后也觉着奇怪,他的观点不知不觉就有些与弟弟汇同了。
叶正名在他面前提及廖世,就一定是因为他心怀与廖世有关的郁结么?
弟弟的话,从某一个方面来讲,还是很准确的。
叶正名虽然与廖世结交得很早,但只是初逢的时候,交集来往得比较紧密。不过,他二人这样类同师徒、但具体关系无人明析的交集时间,大约只是持续了一年左右,而后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十分稀疏了。
德妃在早年小产过一次,之后月复中就再无动静,太医局那边用了许多办法,也未见效果,于是她曾试图通过叶正名的关系寻找廖世,想从这位施药高人这儿寻得办法。
然而因为这始终是会影响到脸面的事,因此德妃在这件事上采取的行动十分隐秘,并未惊动皇帝那边,也就无法获取林杉那边可以提供的消息了——无人知道,现今世上,唯有林杉可以找到廖世,可是因为面子问题,德妃反而在作茧自缚。
直至德妃数次失望而回,她才知道并了叶正名与廖世之间的关系,未必像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了解此事的人所说得那么密切。
叶正名是专职辅助二皇子疗养的医师,两人走得极近,所以德妃向他寻找廖世踪迹的事,持续了几年时间,终是没有瞒过二皇子的耳目。
二皇子王泓理解德妃的难处。
她算是他的义母,从小到大颇受她地关心照顾,他对此事无意宣扬,并且默默配合其事的进行保密,甚至也在留心廖世的消息。
起初王泓也想过,通过自己的力量,能帮便帮,但后来他对于此事的了解,因为比起初知道时更透彻了些,他的态度也因此发生改变,便暂时搁下此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