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家出来,外头天色已黯,回顾这片安静的民房区,屋顶陆续有炊烟升起,莫叶不禁心中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个下午晃眼间便过去。叶诺诺本打算留莫叶吃了晚饭再走,莫叶却不敢再耽搁,往后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呢,此刻再不走,今天一整天怕是都要陷在叶家了。
在叶家悠闲了一整天,莫叶其实是隐隐有些不泰的,总感觉家里有事在等着她。
果不其然,当她回到林宅,一进门就看见石乙坐在前院回廊角亭下,翘着二郎腿正在嗑瓜子。看他脚边堆叠的瓜子壳厚度,显然是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能让石乙耗费半天时间干等的事,恐怕不是小事情。
自从四年前与石乙相识,算是莫叶初入京都的第一个朋友,四年以来二人都是以谊情为交流主旨,共话同游。直到前天,莫叶才算与石乙第一次在利益上有了合作。这次合作让莫叶更进一步的体会了石乙谋事的手段。
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料想以石乙如此年轻的资历,能让皇帝托付京都商会副席重任,司理京北道商事,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可只有真正亲自合作过,才能真切的体会到,预想的过人之处与亲眼所见这二者有多大的差距。
前两天的合作,石乙口头上都只说是小事一桩,然而等到莫叶参与其中,仍不免有几分惊心动魄。今天他再次登门,莫叶真的难以预料。如果是他也觉得“大”的事情,会有着怎样难以估量的复杂与变幻。
在莫叶看来,此刻眼前不远处那位坐姿不雅、神情散漫的年轻人,似乎与往常无异,但又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躬身缩首蹲在房顶阴影里的少年了。
石乙确实在林宅等了莫叶很久,也早就能料到,莫叶在京都能有哪几个去处,但他没有去问林宅的仆人以确定此事。后来有仆人见他等得久了,知道他是个大忙人。怕耽误了他的事情。便主动告诉了他莫叶的去处,他却仍然选择等在原地。
莫叶归来,前脚刚迈进门槛,石乙便看见了她。却仍然坐着不动。直等到莫叶走近了。石乙才面露微笑。道:“叶诺诺那个小妹妹可真够缠人的,你一天都耗在那里了吧。”
莫叶目光一扫脚下堆积的瓜子壳,失笑道:“你早就来了?知道我在叶家。有事怎么不唤人去叫我?”
“你不怕叶诺诺缠人,我可怕得狠……罢了,不说这个,我来找你的确有事儿,而且必须当面谈,并且只跟你谈。”石乙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又拂了拂衣襟,然后面色郑重的将桌上一个用油纸包得四四方方的口袋向莫叶推了推,说道:“明天你的店就要开业大吉了,这是店中所有的资料,你今晚至少浏览一遍吧。”
“资料?”莫叶目露疑惑,伸手要去打开那纸袋。
石乙按住袋口,解释道:“除了账本,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你还是回屋再看吧。”
“原来你说的是这些东西。”莫叶收回了手,但脸上仍有不解神色。她当石乙是极好的朋友,并不刻意藏匿心思,只略顿了顿声便又问道:“既然只是一些让我看熟的账目,何至于你守在这里一个下午?你若不放心我家的仆人疏忽大意,把东西交给我师父即可。因为我贪玩就耽误你一个下午的等着,我多不好意思。”
石乙笑了笑,又摇了摇头,然后才道:“你也不看我是谁,行事怎会这么大意呢?自然是下午无事,过来叨扰,想找半日闲罢了。”
莫叶恍然,暗道自己如今在石乙面前,心绪似乎不如往常那样悠哉了,思绪绷着,考虑事情的方式似乎也僵硬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她就又听石乙轻叹着说道:“如今我这张脸只要在京都一露面,就必谈生意上的往来,哪有几个能让我真正闲下来的地方,也就只有你这里了。可这往后啊……只怕与你见面,也免不了说到生意上的事了。”
……
在房角长明灯幽弱的灯光映照下,布带绾发,一身粗布衣裙的瘦弱女子小星没有立即说些什么,而是抬手放到王泓两边肩膀上,轻轻按他坐下。然后她就在他面前蹲来,先举掌到嘴前呵了口气,又快速搓了搓,然后就握起王泓赤着踩在地上的脚,慢慢揉了起来。
“殿下这个样子可不行,会生病的。”布裙单薄女子小星揉完了王泓的左脚,又开始揉他的右脚,“还是这样,晚上双脚总捂不热,现在都已经是暖春时节了。”
感受到足下传来熟悉的揉按指劲,王泓愈发确定,昏暗灯光下的这个女子身影不是梦里那个虚影,而是他的小星真的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她能忽然出现在他的寝宫里,而寝宫内外的宫人全都毫无所察,根据他了解的小星那轻敏如燕的身手,她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华阳宫里有几个资历长久的宫人都知道小星的另一重身份,他们必然也会帮小星一把,使她避开几路巡视皇宫的羽林卫。
在失而复得的这一刻,王泓满心都是欣然之意,只觉得此时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难得到他的。所以在听了小星说那话时,他只是轻松笑道:“白天多走动走动,自然就会暖了。你知道吗?我坚持练拳三年,如今左手可以提三十斤,右手则还多些,能提四十五斤,还学会了骑马,可不像从前了……”
“小星知道。”蹲在足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慢慢说道:“殿下今天骑马出宫,小星也看见了。那时我真的好高兴。但看见您手上缠着布带,已经开始渗出红迹,我又好担心,便终于忍不住偷跑进宫,想看看您过得究竟好不好。”
王泓的心绪一阵起伏,遥遥设想了一下她在北边干燥多沙之地的艰难生活,然后就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你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你在今天看见我骑马出宫。看见了我的伤手。你还不打算进宫来见我?”
“六天前,我就到京都了。”小星如实回答,但她听王泓刚才说那话的后半段。惹得她的心绪禁不住一阵酸楚。抿嘴忍了片刻后。她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三年前小星是获罪出宫的。岂可随意回来?若是被人发觉了。岂非又要给殿下带去麻烦?见着殿体康健胜过从前,小星便能放心的走了。如今殿下已经能照顾好自己。身边有没有一个小星,并不再是如何重要的事情。”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泓脸上的喜悦渐渐冷却,“你真的打算不回来了?”
小星微微低下头。不忍看二皇子眼中由热转冷的眼神变化。只慢慢回答道:“小星当然必须回来一次。三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情,小星必须做完最后一步。”
“你知道我现在问的不是那件事情。”从刚才发现小星出现在自己寝宫里开始,王泓说话的语调就放得很轻缓。然而话到此时,他的心绪起伏,也不管守在寝殿外的宫人会不会闻声进来,声音不知不觉陡然抬高,“三年前你获的罪本来就是我的主意设计,现在既然吩咐你的事情做完了,我哪怕不奖赏你什么,至少也会想办法洗掉你的罪,再接你回到我身边。可你为何还要说那些话?你不想回来?”
他的说话声到了这一步,终于引来守在寝宫门外几个宫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一声:“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要不要奴婢伺候?”
二皇子王泓的声音立即从门缝里透射出来,语气里还明显带着一丝怒意:“门外所有人,都给本宫再退十步!”
几个宫人闻言肩膀一颤,他们都极少看见二殿下动怒,因而他这一怒也极具份量,一句话轰得寝宫外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一口气退得老远。一直退到主殿外大门旁,才数满十步,这三个宫人与门口的侍卫一阵面面相觑,才有些回过神来摄政王的金牌宠妃全文阅读。
大门处与寝殿内室隔了两道墙,里头人说话外面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对里面之人亦如是。犹豫了片刻后,门左那个侍卫一脸疑惑地忍不住问道:“你们仨怎么都出来了?今天不用守夜?”
从寝殿退出来的那个太监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原本轮值今天在寝殿内室守夜,却在莫名其妙地掌灯后就被唤了出来的那个宫女则好奇说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殿下似乎在跟谁说话,然后就忽然很生气的样子……”
“噢……”掌灯宫女的话还没说完,那提问的侍卫就仿佛明白了什么,沉吟了一声。
这下就轮到掌灯宫女好奇了,她不禁问道:“你们说,这究竟是什么事儿啊?难道殿下是在说梦话?但我才从里面出来不久,殿下怎么可能立即睡着还做梦……”
又是没等这宫女把话说完,她就听那侍卫和太监异口同声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继续当做不知道好了!”
宫女的双瞳微缩,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懦懦地低声嘀咕了几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
寝殿内室,二皇子王泓与布裙女子小星的无声对视还在继续。
如这般沉默了良久,小星才慢慢抬起头来,并不作任何说明与解释,只是语调颇为伤感地道:“殿下,您别生气,不值得的……如今的小星对您来说,我……我已经没法再为你做事了……”
王泓闻言微怔,紧接着他仿佛能预见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心臆一滞,深吸了一口气强镇精神,然后说道:“你怎么了?”
小星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从衣袖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在眼前吹亮。
火折子燃起的火光虽然不如三角琉璃灯那般明亮如昼,但要照清楚一个女子的脸庞,倒也足够了。
而就在眼前那个熟悉的脸孔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刻,二皇子王泓就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脸上一片惊容,习惯抿着的嘴唇抖动了数下,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眼前女子的脸庞还是那样瘦削,因而下巴尖尖的很显秀气;她的双眉还是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垂婉,但独显一种坚强气质;她仍是那个单眼皮的小星,微笑的时候显得很真诚。不笑的时候则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但……今时的她,左边额角赫然多了一道方形伤痕!
那伤痕大约有一块玉牌带扣的大小,异色鲜明……
“怎么会这样?”怔神片刻后的王泓蓦然伸出双手,抓住小星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一句话刚落下。就紧接着又问道:“是谁做的?!”
他没有问她额角的这块破了她相貌的疤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是直接问是谁做的,语气里满是要找那个恶贼算账,替她报仇解恨的意思。
小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感激的温暖,但她很快又只能是叹了一口气,徐徐将她在北边的遭遇讲了一遍。
听她述说到中途,二皇子王泓已是气息急促起来,而待她将离京三年以来在北边的经历全部讲完,王泓站着的身躯已是摇摇欲倒。恰在这时,小星手里的火折子已经燃尽熄灭,室内顿时一暗,王泓眼前也是突然一片昏黑。
小星是习武之人,眼光敏锐于常人,她的视力很快摆月兑那种光线骤然明暗给眼睛造成的假盲症状,就看见眼前男子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就软倒下去。
小星心中一惊,信手甩掉指尖捏着的火折子末梢,就朝王泓的臂膀抓去完美弧线。
她想扶住他,却不料他昏厥时全然月兑力,身体下坠的重量太沉,沉得她都扶不住,拽着她一起向榻上倒去。
小星本想扶住王泓,却没想到最后情况转变成她带着自身的重量,压在王泓胸前,两人一齐摔在榻上,发出“咚”一声沉闷的撞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