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才知,原来刑风在水里驯马的想法可能是来自之前马安在教刑风对马匹进行保健的过程中随口的一提。
马安曾告诉刑风,马匹的肢体在受到重大挫伤时,外伤可以通过药物治愈,但内伤却容易被忽略。马不能像人那么善于表达情绪,这种肢体的内伤被忽视拖延下来,就会成为终身伤患。
而军队中的马最容易在身体上留下这样的隐患,所以时常接触伤马的军中驯马师有机会发现经常让马匹进行浮水活动,有利于治疗这匹筋骨上的隐伤。
经过用心长期观察和实践后,驯马师确定了这一做法的可行性,并得出一种结论:当马匹浮在水里时,躯体的重量对于四肢的压力会降低很多。而水的上升力量虽然显微却广博,全面包裹马匹四蹄的同时,以‘柔’为特性的水波力量对马匹肢体的内伤能起到按摩的作用。
只是没想到刑风的办事效率这么快,才听到这种说法,就把他自家的马牵到水里去游水了,也不再多问问详细。
马安在饭桌上讲得头头是道,精彩异常,莫叶在一旁听着,却是闭上了自己的嘴。她感觉马叔叔突然这么情绪激昂的讲了这么一大通大家都不太需要的知识,只怕是别有用意呐她可不想为他和弦对弹,推波助澜。
晚饭毕,一直没怎么搭腔的林杉忽然对马安说道:“你来我书房一趟。”
莫叶斜瞄了林杉的脸色一眼,心中暗道:“果然,果然呐”
莫叶本无意于去旁听林杉与马安的对话,只是她在饭桌旁帮黎氏收拾碗筷到一半时,忽然听到书房里传来马安有些激动的声音:“你……你不是在骗我的吧?真带我去?”
只听那后面四个字,莫叶就已经站不住了。撇下手里正在拾掇的碗筷,她几步跑到书房门口,朝里面看去。还没看清楚里面俩人此时的神色,话已出口:“师父,你真的要带马叔叔去?”
此时正站在书架旁背对着书房的门,模着书架方格中一排书的林杉温言说道:“这一屋子的书是我十来年积累而成,就丢在这里着实有些可惜。那边什么都有,可就是没有这个,想了想还是需要个趁手的人帮我送过去呐”
莫叶神色绷紧了一下,月兑口就说道:“师父,你不是说……”
她这个‘说’字后面的内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见林杉拂在书脊上的手忽然一抖,抖下十几本书。书册哗啦啦全掉在地上,发出‘蓬叭’声响,将莫叶的话淹没了一半,同时也让莫叶愣了下神,后面的半截话也忘了说了。
林杉蹲身将那堆坠下书架的书拾掇起来,转过身来将它们有些混乱的随意摆在书桌上,然后抬起脸来佯装有些恼火的对马安说道:“当然,你别觉得这事轻松,这一趟可不是只要你识路赶车就行,搬书的事也扔在你身上了。”
马安怔了怔,不知为何他忽然转过脸来看了看莫叶这个反对者的脸色,然后恍然笑道:“这事好说,我可不是只有点赶车养马本事的人,给你当书童也绰绰有余呐”
莫叶总算全然明白为什么马安刚才在饭桌上要那么大肆宣扬自己在赶车养马上的卓越本领了,只是她同时也不太相信,师父仅会因为马安的这个长处而改变那个关系到安危的决定。
这个时候,从厨房回到厅堂的黎氏见说好帮她收碗筷的莫叶眨眼间就不见踪影,走近书房几步就发现家里其他三人都待在了一处,似乎有事商量,她不禁有些好奇。
刚才马安那句话的后半截她也模糊的听到一些,所以此时她看着这三人不禁纳闷道:“你们几个,怎么才吃完饭就又凑一块儿了?什么书童?你们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没有告诉我?”
显然,去京都的事,全家人都瞒着黎氏。
这一整天家里其他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这也让黎氏心里意识到一种被瞒着的感觉。
但之前虽然因为林杉说不会带马安同往让马安心里有些焦虑,这份他的焦虑却没有影响他站在林杉这方的原则。所以马安虽然同黎氏一样被林杉排除在京都之行的行列外,他在黎氏面前的保密工作还是做得很称职的,关于去京都的事没有透露给黎氏分毫。
林杉最开始只是想一个人去,无奈莫叶的感觉太灵敏了,继而马安也发觉了端倪,只是这件事再不能让黎氏也知道了。对于这个想法,他们三人倒是都很默契的把严了嘴。
此时黎氏的突然出现和疑问,让正沉浸在师父为何突然改变主意的不解情绪中的莫叶有些无言应答。倒是惊喜之余的马安怔了怔,立即思维活跃的扯了个大谎:“大哥要去拜访一位友人,正在犹豫要不要带我这个粗人同往,你不知道他的那位朋友是个酸儒,循规蹈矩,可挑剔着呐”
这话是对黎氏说的,只是莫叶听了此话,眼中却是同时流露出佩服和无奈的两种神色,暗中说道:马叔叔,同时损人和损己,这样的话能说得这么坦然,你真乃高人。
站在书桌旁的林杉则是低头无言,可脸上亦是浮出了微笑。
“哦”黎氏明了过来,然后笑着说道:“你呀,只要不喝醉,当什么都像,区区当一天书童有什么难的。”
待黎氏收拾了碗筷又去了厨房,莫叶忽然朝马安深深一拜,然后恭维道:“马叔叔,我忽然在心里改变了一个看法。从前我觉得小婶婶嫁给你算是你白捡到一个宝,如今看来,你有这个能力”
这句话褒中藏贬,马安听第一遍时虽然没有分辨得太清楚,但是这话里的调侃意味,他还是不难听出来的。闻言他只是得意的瞪了莫叶一眼,并不真恼,若念及林杉刚才做出的承诺,此时要恼也轮不到他呀。
马安心头疙瘩解除,所以一时无比大度,不与莫叶计较言语上的得失。倒是另外一边的林杉听到莫叶的话,面色一沉的说道:“叶儿,怎么这样不识礼数?平时你对你叔叔嘴损点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你婶婶都带上损了?”
莫叶闻言连忙闭上了嘴。
就听林杉招了招手又说道:“快过来帮忙分书。”
他见马安也要过来帮忙的样子,又是一挥手说道:“分书的事两个人就够了。你先去休息,明天准备些绳子,搬书的时候才轮到你动手。”
马安犹豫了一下,看了书架旁的位置一眼,最后默认了林杉的说法,点头说道:“那我先回房,你们也不要忙得太晚了。”
耳朵捕捉着马安那特有的比常人稍微重几分的脚步声远去,莫叶这才转过脸来,望向正在书桌旁调墨的林杉疑惑道:“师父,你之前不是说不会带马叔叔同往的么?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她的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可是未等林杉回答,就又自顾自的说道:“我能猜到师父你的这种决定转变中一定有隐情,绝非因为马叔叔擅长赶车那个理由。或者说,即便今天他不这么捧自己而让你有理由带他同去,你也会主动以一个借口带他去。只是这么做岂不是矛盾中的矛盾?”
“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什么如此似是而非的行事。”林杉调墨的手停住,温言又道:“原来你早就有了这些察觉,可你能一直忍着没说,真是要多谢你了。”
他说到这里轻轻的呼了口气,然后微微一笑,又说道:“请你继续相信我吧无论今天之后的日子里发生什么,我最初的决定都是不会变的。”
莫叶闻言沉默起来,回味着林杉的这句话,她的心里满是浑沌。不过她又能明悟过来一点,只要对师父抱有全部的信任,这些疑惑与质疑顿时又会变得没有了重量。
林杉调好了红色的墨水,一手托着砚台,一手执一只小豪,走到书架对面莫叶的身旁,没有就刚才的话题再深说什么,只是温言说道:“看我用红墨划过书脊的,都是要带走的,抽出来摆在桌上就行了。”
莫叶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配合着林杉的笔尖点触移动,在书架里挑拣起书册来。
次日上午,林杉去了礼正书院,原本莫叶以为师父这次是去书院道别了,没想到临别之际,林杉还给书院学子上了一课。同在学舍内受了这一课的莫叶相信,这堂课给众学子在记忆中留下的痕迹,足能留下十数年。
因为这堂课,不是用嘴讲,而是用笔述。
并且这堂课,不再是以夫子授而学子听的形式进行,而是用笔谈的方式由学子问,而后夫子答。
问题凭笔意,全程匿名。
一堂课花去了两个时辰,可谓是礼正书院有史以来最长的讲学记录。但是在这两个时辰里,全院学子到来得虽然不整齐——因为林杉并没有强求上这堂课的人数——然而只要是来到课室的人,中途没有一个人离席,哪怕这堂课过到一半时已越过午饭时间,哪怕有人忽觉内急……
可能大家也已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位性情随和得让人感觉很舒服,但身怀的怪才又让人无法轻薄的先生,就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