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还算安静,失眠了大半夜,允恬一直到天快亮了才睡著,一醒来还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不过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有些怀念这种没有霉味的床单所散发出来的乾净气味。
这五年来居无定所,就算找到了栖身之处,也没办法让小窝尽善尽美,就连有个可以正常开关的暖气都算奢侈,而这屋子的确是比她之前住的那个破公寓要好得多。
走进更衣室里,衣柜里满满都是她过去所遗留下来的衣服,每一件都保存得好好的,就像在等待女主人回来。
允恬在看见过去的衣物时,心底升起一股难喻的情绪,不过就是几件以前的衣服罢了!衣物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这几年除了身上穿的,她没随身带著太多的衣物,经常迁徙的习惯也没让她有机会带著衣服到处跑,光是回台湾半年,她就搬了五次家……像她这样的人还能留下什么在身边?
唯一陪了她最久的相机,也在前一晚的破坏行动中毁了。
换好了衣服,允恬打开她身上唯一的旧背包,在床上倒出里头的东西,除了证件以外,还有几张摺得小小的千元大钞。
一张张的摊平算了一下,只有一万多……
不过这应该也够了!只要先离开这里,她可以到银行去提款,就可以有多一点的钱,再去找其他的住处。
再把所有的东西随意扔回背包里,走出了房间,一阵香气就跟著传来……
「允恬,你起来啦!阿姨做了你爱吃的汉堡饭喔!快来吃吧!」
唐阿姨熟悉的声音传进她耳里,走到厨房,她眨了眨眼,果然看见许久没见的阿姨。
「阿姨……」她迟疑的唤了一声。
「快坐下,阿姨把东西弄好了,就等你起来吃。」
从小看著允恬长大的唐阿姨在包家一直有她的地位在,即使只是负责煮饭的工作,但是包家还是将她当成家庭中的一分子,而允恬这么一走就是五年,她一直没想过阿姨还会留在这里。
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唐阿姨看著允恬说道:「阿姨等你回来等了好几年,我还真怕看不到你了呢!」
「阿姨,你怎么说这种话……」允恬有些艰涩的开口。
「我啊!老了……都六十几岁的人了,哪禁得起这些呢?是维枢那孩子打电话跟我说你回来了,所以我今天才来看看你,我怕不来,你又不知道要跑哪去了!」唐阿姨自小就疼她,自然没有对她不告而别的事情多加责怪。「阿姨不问你去哪了,既然回来就乖乖的待著吧!维枢等你很久了。」
「阿姨,我——」允恬想解释她当初离开的原因,但是阿姨却打断了她的话。
「别跟阿姨解释,你的人生本来就该由你自己操作嘛!」阿姨笑了笑,「我也想过你这么一走会不会在外头遇上什么危险,但是维枢说得没错,你一辈子都被关著,这样的人生是很可悲的,既然你想离开,那他也不去找你了,就让你自己去选择。只是……允恬,最近情况真的不是很好,维枢收到了好几次的恐吓信,都是跟你有关的,他放不下你,所以才会要你回来,至少他能顾得到你,你如果能体谅他是最好,这几年那孩子真的很辛苦。」
他很苦?那她呢?
允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把东西给吃完,好几年没吃到这么熟悉的食物,看到了阿姨,这一切好像都一直在提醒她,她抛弃了些什么。
她不能留在这里,这也许是她过去生活的一部分,但毕竟不是全部。
「阿姨,我要走了,你……」允恬困难的开口。
「好,我知道,杨助理会开车来接我的。」
阿姨竟然没阻止她,只是对著她微笑。
「喔!那就好。」
「维枢很照顾我,杨助理平常都为我忙东忙西的,我就住在山下的养老院里,你如果想找我,也可以去那里……」
「你……」唐阿姨一辈子都没结婚,一直在家里帮佣,允恬怎么也想不到阿姨会搬到那里去。「阿姨,你怎么会住那里?」
「我在那里住了快三年了!我算是那里的年轻人,偶尔也帮忙照顾其他人,大家都是老人家,彼此照顾也很不错,就连聊天也有很多话题,今天是因为你回来了,所以我才请杨助理载我过来帮你做顿饭,我很想你啊!」
「阿姨……我不知道你搬到那里去了。」允恬脸上满是抱歉,她走了那么多年,根本不知道阿姨之後怎么了。
「你别担心,那里把我们这些老人家都照顾得很好,生病也有专门的护士照料,我前阵子做化疗的时候也是常自怨自艾的,还好大家都很照顾我,维枢还去看了我好几趟呢——」
「为什么要做化疗?」那不是得了癌症的人才做的吗?
「阿姨的身体出了点状况。」唐阿姨说话时,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情绪,有的也只是平静。
「怎么会这样呢?」这一说倒是把允恬给吓了一大跳,她完全不晓得发生了这些事。
「老了嘛……呵呵!傻孩子。」阿姨倒是很开朗,拍拍她的肩膀,就像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样。「对了,维枢早上还请人送了这个来。」
阿姨走到客厅里,指了指桌上的东西,光是看那包装外壳,允恬一眼便认出是装相机的,还有各式镜头及全新的底片。
她坐进沙发里,打开了纸盒,拿出里头全新的相机把玩著。
「你现在也喜欢拍照啊?」阿姨开口问。
「只是玩玩而已……」
允恬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走上这途,摄影只是种兴趣而已,没有经过专人指导,全是自己模索学来。老嬉皮懂得很多,教了她一些,只可惜这一行要拍出个名堂太难,除了有名气的人赚得了钱,否则只能算是奢侈的嗜好。
「阿姨,我帮你拍几张。」她熟练的找出了镜头,再装上底片,拿起相机对著唐阿姨拍了几张。
「别拍了,阿姨今天可没化妆呢!」唐阿姨显得有些害羞。
「没关系,我会帮你拍好的。」
唐阿姨拨了拨头发,叹了口气,「也好,我以後要是走了,就可以用你帮我拍的照片来当——」
「阿姨,别说这种话嘛!」听到这种话总是让人难过。
「允恬,你真以为阿姨在开玩笑吗?」唐阿姨望著她笑,眼里却写著认命。「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还有什么愿望没有达成,但是今天看到了你,唯一的一个心愿也了结了!我还担心见不到你回来,几次催著维枢去找你,但是他总说你也有你的梦想,我想想……或许应该给你自由!阿姨年轻的时候就是太不会想了,这么蹉跎就耗掉了半生,等我一回头,朋友结婚的结婚,就剩我一个人还晃晃悠悠。
「其实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好後悔,遇上了包家这么好的人家,遇上你这么可爱的孩子,还有维枢,待我这老太婆这么周到,真的没什么遗憾,只是我希望你可以快乐一点,别净往死胡同里钻,如果你肯回头看看,你会发现其实有很多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糟,你一直都是个很幸运的女孩。」
她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心里对唐阿姨一直怀著敬重的态度,还是因为唐阿姨说话总是把分寸拿捏得很好,不会逼著允恬留下,即使她言语里一直说著要让允恬自由,甚至没逼她非得留在这屋里不可,可是阿姨的话却让允恬走不了。
等她和阿姨结束谈话,天也黑了,杨助理来接阿姨回养老院的同时,也把巩维枢送了回来。
有些逼不得已的在阿姨期盼的目光之下,她还是坐上了巩维枢的车,两人到外头去吃晚餐。
「我要去买相机。」还没到餐厅,允恬就自己开了口。
「我今天不是派人送过去了吗?」他看她一眼。
「我想试试数位的。」
好吧!她承认走不了……
她没办法放下唐阿姨,即使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唐阿姨对她来说却比亲人还重要,除了爸妈以外,就只剩唐阿姨跟她最亲了,如今唐阿姨又病了,她真的没办法就这么走掉。就算阿姨嘴里没说,她还是看得出来阿姨希望她留下来,她怎么走?就算她真的离开了巩维枢,阿姨还不是一样会为她担心?
「那还需要什么其他的吗?」
「电脑。」
「你饿吗?要先吃饭还是……」
以前这些话总是她问的,在巩维枢下班之前,她总会先打通电话问问他今晚可不可以按时下班,如果可以,她就到公司接他,两人一起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她总会先问问他要吃什么,或是告诉他一整天所发生的事;现在角色互换了,反而是巩维枢在问这些。
恢复到之前没脾气的状态,仿佛昨天他凶巴巴的抓著自己回家只是一场自己虚构出来的噩梦而已。
「你饿了就先去吃饭,我可以自己去买。」总而言之,她就是不要跟他在一起。
「你需要我跟你说不可能吗?」
「是不需要,我凭什么要经过你的允许才能行动?」她毫不在乎的说道。
「理由我前一晚已经跟你说过了!」他的眉头皱起,显得有些烦躁。「再加上我已经累了一天,不想再跟你玩昨天的老鹰抓小鸡,如果你真的在这五年里成熟懂事了,就别再找我麻烦行吗?」
「是你自找苦吃!有本事就别要我回来。」
「是你自己回台湾,我没有要你回来!」巩维枢对她吼道。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巩维枢没有要她回来。
是吗?他竟然不管她的死活就让她待在纽约五年,现在他嘴里说著不要她回来,却又要限制她的行动。
收拾起惊讶的心情,允恬不愿流露出任何受伤的表情。
「我只是回到台湾而已,这并不表示我就要住在你的房子里。」
「如果你记性好的话,应该记得我们还没离婚。」巩维枢提醒她。
「那就离啊!」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可以离婚,但你不要,硬要我也跟著你耗下去!你以为每个人的时间都跟你一样多吗?我没有时间了,这辈子有一半的时间都被关著,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现在又要把我关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权利?!」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权利说走就走?说得好听,你要自由!谁不想要自由?这世界本来就没办法要什么有什么,你以前并不是这么任性的人,短短五年你连体谅别人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我需要体谅谁?」允恬看著窗外,就是怎么也不看他一眼。「你吗?你有什么值得我体谅的?」
他说啊!连阿姨都说他受了委屈,那她自己呢?
这五年来,她日日夜夜思念的是什么?挂记在心上经常不能成眠的又是什么?她担心巩维枢解不开密码,害怕他所有的心血毁去,就怕自己真的成了他怨恨一世的罪人,连临走前都还要如此刁难他。
结果她回来了,巩维枢发达了,他要的都得到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绊住她,不让她离去?
「我没有情绪再跟你吵架。」巩维枢把车停在博汉区附近。「下车!」
允恬看著他下车,坐在车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自取其辱,她为什么要回台湾面对这种难堪?
见她迟迟没有下车的动作,巩维枢不耐烦的打开她那边的车门。
「你如果不想买的话我们就去买东西吃,我真的很累了,不想再伺候你这样的大小姐,你听清楚了吗?」
原来他一直认为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他在伺候大小姐,他终於承认了!也好,至少她不用面对虚假的关心和问候。
允恬不发一语的下车,一路上两人没再开口说任何话。
可惜吓坏了器材店的老板,眼看两个棺材脸进门,没有互动,也不说话,但是摆明了又是一起进来的,连老板都觉得他们神色有异,但是为了赚钱又不得不笑脸迎客,最惨的就是在最後小姐挑定了二十几万的器材时,两人同时拿出皮夹要付帐。
「我……」老板不知道要收谁的才好?
「是我买的,当然是收我的钱!」允恬一点也不让步,就算巩维枢现在比她有钱那又怎么样?这点钱她包允恬还付得起!
「那……」老板想照她的话收她的信用卡,可是巩维枢突然说了一句——
「她的信用卡过期了。」巩维枢连看都没看就说道。
他已经查过了允恬的财务状况,那张信用卡早过期一个多月,只是她自己还没发现而已。
「我……」允恬话才说了一半,低头果然看到卡片上的使用日期已经超越了期限。
没想到她竟然会败在卡片过期,只能眼睁睁的看著巩维枢付帐,看著他轻松的提著沉重的器材走在前头,她还真想一脚踹出,给他一个大飞踢。
把东西摆上车,再吃上一顿漫长沉闷的晚餐,看来两个都会消化不良,在如此阴森的气氛里,没有人有心情再开口说话。
车子再一次的回到别墅,时间已经快接近十点。
洗过澡,允恬换上以前常穿的睡衣,坐在地板上拆开装相机的盒子,交替把玩著。满地都是相机和镜头,一个个的拿起换过,测试再装,拿了再换,压根也没注意到巩维枢走了进来。
只见她趴在床边,床上就摆了一只马克杯,看来马克杯正好在担任静物模特儿,而摄影师则拍得非常专心。
拍完了一次她就细细的端详成果,直到背後传来了一声轻咳。
她整个人差点跳起,回过身来忿忿的瞪了他一眼。
巩维枢已经换过衣服,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睡袍,闻起来就像是刚洗完澡,连发梢都还微微的湿润著,看来像是要就寝了。只是睡觉就睡觉,穿成这样跑到她房里不太恰当吧?难不成他还以为自己会像以前那样跟著脸红心跳吗?
「这给你。」
允恬板著脸,停顿了几秒,还是接过他递来的纸张,摊开一看,纸张上黏著一张除了可以提款以外还可以当信用卡使用的卡片,那是一个全新的帐户……金主应该是他。
「我自己有钱。」她才不领情咧!
笑话!她包允恬还需要靠他支援吗?就算他现在比她有钱又如何?她老爸留给她的遗产,就算吃喝一辈子都用不完,没必要由他来假好心,做这种无谓的动作。
「随便你!过几天会有人来做暗房。」
巩维枢根本不理她是不是会用,反正他只是要把东西交给她而已。说了他要说的话,他人也跟著离开。
但人是走了,房里却多了一股他沐浴过後的气味,清新得几乎要让她忘记他曾经是多么丑恶的骗走她的心。
允恬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起身走向了窗户,才要打开窗子,却发现窗边装置了防盗系统,她只能把窗子打开,没办法把外头那层纱窗也挪开,否则马上会启动警铃。
他以为他在关什么?她跑下楼,走到大门边,但是门边一样闪著警示灯,这套精密防盗系统不但能让外头的人进不来,还可以让里头的人出不去!大门是由密码锁启动,没有密码根本出不了门!
这是在搞什么?哪有人家里这么弄的!
允恬立刻又奔回去找他说清楚,巩维枢要她待在这屋里,她已经在了!为什么还要像防贼似的装上这么多东西,他是真的怕她走?还是纯粹打造出这地方成为她的牢笼?
「你不能这样把我关在这里!」
允恬想也不想就推开了他的房门,看到他正懒洋洋的月兑下睡袍,只著了一件睡裤,一如他以往的习惯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但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只是微皱著眉,一副很无趣的看著她。
「这房子四周都被装了警铃,连大门都弄了密码锁,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弄成这样?」
就算他一点也不信任自己,但是弄成跟监狱没两样也太过火了吧!
巩维枢拉开被子,完全不想谈,躺上了床,他甚至充耳不闻的闭上眼,假装她不在这儿,迳自睡他的大头觉。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允恬走到床边,才要伸手拉开被子不让他继续睡下去,哪知才一伸手,整个人便被一拉,直接跌到他身上。
她惊呼一声,跟著感觉到自己歪七扭八的躺在一具温热的男性身躯上,而这副身体她再熟悉不过,他们曾是那样亲密的一对伴侣,她怎么可能忘记巩维枢是怎么热情的拥抱自己,但是……现在的他显然不是热情的状态,而是有些疲倦的。
她仓皇的想从他身上爬起,可是他的手擒住了她的手臂,让她连动都没办法动。
「你不是很喜欢玩那种密码游戏吗?」
他淡淡的丢出一句,但手上的力道却没减轻过,允恬甚至觉得他根本是想掐死自己,只是把那劲道转移到她手上,而她的手铁定淤青了。
「我……」一时之间,允恬想不出其他的话语反驳。
「睡觉!」没等她想到台词,他直接拉起被子顺便盖住了她,而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
屋里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外,再也没别的声响,允恬心中的警铃大作,她不是来陪他睡觉的啊!
「我要回去我房里睡。」她的声音有点不稳,连心跳都跳得好快。
其实她真的没必要这么紧张的,这不是他们以前的房间,他们也不是以前那对恩爱的夫妻,以巩维枢目前憎恨她的程度,他们也不可能会在这床上发生什么亲密行为,但是……人是一样的啊!
就算换了时空,他还是巩维枢,而她依旧是包允恬。
「这世界不是由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我没力气陪你吵,你要睡不睡随便你!我要睡了。」
他伸手熄掉床边的灯,房里陷入一片黑,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允恬轻轻的挪动了一子,却发现她的长发因为之前的翻身被压在他身下,而她的手腕被他紧扣著,就连他睡著了,手都维持同样的姿势,她只怕自己微微一挣,就会惊醒他。
这样的夜应该会很难熬,尤其她一整天睡得很饱,但允恬还是被这温暖的被窝给催眠了,加上身边稳定的呼吸频率,黑暗中就像有道无形的力量将她往梦乡拉去。
放软的身子宣告她已经睡著了,巩维枢这才让心里那股郁气跟著叹出。
侧过身迎接她索取温暖的娇躯,有时连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得这么曲折的回到彼此身边?他善良的小天使带著浑身的刺回到他身边,在刺伤他的同时,她也受了一样的伤。
他是愿意放她走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连续几封恐吓信已经快查到源头,他不希望允恬在这时候出事,就算她真的开始恨他也无所谓,就算只能这么安静的感受她躺在自己怀里,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