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破晓,雨后的清新空气里混着淡淡的土香。
夜凝初趁着煎药,觑了空回房简单的梳洗一番,正要出门的剎那,一阵脚步声纷沓而来。
「凝妃娘娘、凝妃娘娘,快!皇上、皇上发疯了。」
闻言,夜凝初冷冷睐了报信的小太监一眼。「发生什么事?」
被凝妃娘娘那对清冷杏眸一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吓得伏地道:「稍早前,宫女依照娘娘您的吩咐,送了碗白粥给皇上,才进寝宫,皇上却突然发狂,掐着春儿的脖子问他到底是谁……」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语气,让夜凝初的心直往下沉。
或许她真的太天真,昨晚药效发作,让说了一堆胡话的弘定不敌药力,终于沉沉睡去,她还期望一觉醒来的他能恢复神智。
「成了,我这就过去瞧瞧。」
稳下心绪,她旋身,快步进屋提了药箱后,跟着小太监往皇帝寝宫疾行而去。
虽是溽夏时分,揉着湿意的空气因为昨夜那一场暴雨,多了丝凉意。
青石板道上潮湿未退,小径上尽是被雨打落的残花,瞧来不胜凄凉。
无心去管裙襬沾染上泥泞,夜凝初的脚步毫不迟疑地快速移动着,当她的脚步落在皇帝寝宫外那一瞬间,心猛地紧揪住。
只见寝宫外,倒了一地的御前侍卫,而宫女太监则全都伏跪在地。
弘定手持长剑伫立在宫前石阶上,无一丝血色的苍白俊颜怒不可遏,浑身散发着肃然杀气。
凉风拂来,他未束髻的墨发披散在身后,随风翻飞,身上那件被风鼓涨得满满的玄黄色内衫,让他修长的身形更显削瘦。
夜凝初静静注视着眼前看似狼狈、却又气势凌人的弘定,心里不禁想着,她所认识的弘定,很可能已在昨晚的恶梦中离她远去……
深吸了口气,甩开心头紊乱思绪,她轻唤了声。「皇上。」
纳斳置若罔闻,一双锐眸凝着远方,神情冷肃。
看不透他此时的想法,夜凝初侧眸对着受了无妄之灾的一干人等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御前侍卫、宫女和太监们闻言,犹豫了下,没有听到皇上出声,才急忙福身离开。
「皇上,外头风凉,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拾阶上前,夜凝初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软声劝道。
感觉到袖上一阵扯动,纳斳回过神,垂眸俯视着她,语气凝重地问:「到底是为什么?」
一觉醒来,身体的不适已舒缓许多,宫女伺候他梳洗,他却被映在铜盆里的面容,震得神魂俱动。
那张脸,不是他的脸,而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孔。
万分错愕之下,他怀疑自己是病得昏天暗地,才会产生错觉。
他命宫女取来铜镜,仔细端详着铜镜里俊雅秀朗的男子,用手抚过脸上陌生的五官,胸口彷佛被重重挨了一棍。
那不是他!
为什么他会进入一个陌生男子的身体里?
无法接受这诡异的现象,他狂性大发,忿然砸了铜镜,甚至砸了寝宫里所有东西,却依旧改变不了事实。
纳斳突然想起,昨晚夜凝初看着他时的种种反应,显然她昨晚就发现这诡异的状况。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该死的,我不是卫弘定!」
夜凝初语重心长地开口:「皇上,您只是不记得自己是谁罢了。」
许是昨夜已将惊愕、震慑用尽,夜凝初的反应近乎冷漠。
他的怒咆在偌大空间里回荡着,紧接而至的是一阵窒人的沉默。
然,沉默只维持了片刻。
他抬眸凝着眼前绝美清冷的女子,神色阴鸷。「妳是不是弄错人了?」
随着他的嗓音落下,夜凝初有种想远远逃离他的冲动。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弘定的状况显然不是失忆,他原有的记忆像被某些不知名的东西取代似地,被强灌入新的记忆。
不管他脑中新的记忆是想象或是真实存在,眼前的弘定,只有外貌还是她所熟悉的。
思及此,夜凝初的胸口蓦地一紧,心里有说不出的心疼。
尚未患病前,他被一国之君的身分压得无法喘息,病后却又无端染上怪症。
她自小习医,却无能为力,不知该如何帮他。
幽幽叹了口气,她柔声安抚。「皇上,您听臣妾的话,好好歇着,待养足了精神,您所以为的怪事便会跟着消失。」
他肩上扛的重担,或许是造成他染上怪症的原因。
让他好好休养一阵子,这怪症说不准会不药而愈。
直直瞅着他因病而消瘦的面容,夜凝初心里尽是怜悯,有种想替他抚平眉间忧愁的冲动。
听着她充满安抚意味的温柔语气,纳斳感觉到,内心激动的情绪,就这么被平复了。
「养足精神后,真的就没事了?」
他抿着薄唇,看来十分严厉,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和以往相较起来,此时的他更令人畏惧。
夜凝初犹豫了半晌才道:「臣妾……不知道。」
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岂料他只是苦笑一声。
成为北漠鹰王后他不断征讨、并吞周边小族,他张扬、跋扈,浑身上下充满了王者、胜者的狂傲。
这分狂傲支撑着他纵横沙场!
只是,无论他如何骁勇善战,他毕竟娶了大清格格为妻。
待做完这场光怪离奇的梦后,他真该让自己稍稍喘口气,让他的妃有机会怀上子嗣,壮大北漠势力。
见他突然沉默,神情凝重,夜凝初忍不住开口唤他。「皇上……」
他侧眸瞥了她一眼,心头竟涌上一股浓浓的惋惜。
若此时再真实不过的状况真如她所言,一觉醒来便会恢复原状,那真可惜了眼前这清冷绝美的女子。
感觉他过分灼热的注视,她垂眸避开那热烫的眸光,冷然道:「皇上您好好歇着,臣妾晚些再来伺候您喝药。」
打定主意将眼前一切诡异的状况视为梦境,纳斳的注意力转而落在她身上。
从她脸上看出她刻意回避的慌乱神情,让他对她起了兴致。
就算她会随着梦醒消失,他还是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妳怕我,为什么?」
他看得出来,眼前清冷绝美的女子面冷心善,明明关切着他,却又躲着他的视线。
这太矛盾。
她当然怕他,眼前的弘定没有往日的温雅,霸道得令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整了整心绪,她淡淡道:「皇上您的龙体尚欠安,情绪不宜太激动,请您尽快歇下吧!」
她回避的态度,摆明了是不想说他们之间的事。
他向来不是多事之人,但只要某些事物挑起他的兴致,他会锲而不舍,直到得到答案为止。
「为什么是妳留在我身边伺候?」
「是皇上您的旨意。」有些了解「失忆」后的他是怎样的性子,她避重就轻地带过。
「我宠爱妳吗?否则为何钦点妳留在我身边?」
他紧接着丢来的疑问,让夜凝初微微一怔,万般无奈顿时涌上心头。
她与弘定之间,除了青梅竹马之谊,除了权势牵扯外,再无其它。
他会钦点她伴驾,许是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趁机弥补这些年来对她的冷落。
爱,对他们而言,都太过沉重。
「臣妾不知道。」
他挑眉,显然对她的答案感到有趣。
不让他再有开口的机会,夜凝初再次提醒。「皇上您真的不宜过度操劳,还是赶快歇下吧!」
「光『说话』不会让本王操劳过度。」
听懂他话里的含意,夜凝初芙颊瞬间染红,瞋了他一眼后,福了福身。「臣妾先行告退。」
被她清冷杏眸一瞋,纳斳唇角微扬,冷峻脸庞尽是兴味。
她和绮柔一样,有一股不愿服从的傲气,挑起他内心深处想征服她的冲动。
在她旋身欲走出内寝的那一瞬间,纳斳月兑口说道:「如果是本王,本王绝对会恩宠妳。」
他笃定自负的语气让她脚步一顿,平静许久的心湖,像被投入石子似地,泛起圈圈涟漪。
这话,在此时听来实在有些讽刺。
他就是弘定,就算失了忆,还是改变不了冷落她的事实,待他恢复「记忆」、恢复正常,她还是得不到他的恩宠,也要不起他的恩宠。
「皇上早点歇着吧!梦醒了,还有个绮柔姑娘在等您。」她立在原地,背对着他,扬起一丝惨淡笑意,幽幽开口。
纳斳看着她清雅月兑俗的修长纤影渐渐消失在眼际,唇畔的笑勾扬得益发放肆。
夜凝初……他倒要看看,她能冷眼待他多久!
再次睁开眼,纳斳感觉身体状况好了许多。
无奈,那舒畅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当不同于北漠寝宫的景物映入眸底的那一瞬间,他忿恼得大动肝火。
为何一觉醒来,他还在这该死的天阙皇朝?!
蓦地,当脑中闪过天阙皇朝时,纳斳心中不禁打了个突。
天阙皇朝……天阙皇朝……
待脑子完全清醒,他才忆起,在他随着祖父到北京面见中原皇帝时,曾在某一本书册里读过天阙皇朝的佚史。
佚史上记载着天阙皇朝的某个汉人皇帝,继承了天阙皇朝传奇性的丰功伟业,之后发展他兴趣不大,因此并未留意佚史记载的片段。
没想到如今他竟来到天阙皇朝,进入天阙皇朝皇帝的身体。
纳斳越想越觉心颤,开始努力回想重伤昏迷后所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当日他误中喀什部落的陷阱后,因为伤重晕倒在雪地。
在思绪浑浑噩噩之际,一个全身雪白、自称苍鹰的人,和他说了一些关于前世因缘的话。
难道……在那一刻,他的魂魄就已经离开?
若事情真如他所推断的,那他极有可能再也回不去原来的身体了。
他的天下、他的妻子……属于纳斳一切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如今,他要用另一个身分、另一副躯体活下去……
纳斳静静深思,尚不及消化内心的震惊,一抹清淡的嗓音便落入耳底。
「皇上,该喝药了。」
若有所思地望向夜凝初清雅的脸容,纳斳的心莫名起了骚动。
他记得自己曾说过,若在天阙皇朝的一切只是个梦,那她会是唯一让他感到可惜的。
她出尘绝美、清冷若山中幽兰,乍看冷得高不可攀,实则纯善,比起拥有皇家娴雅、谦和温婉的绮柔,更加吸引他的目光。
若留下能得到她……
不知他幽深黑眸中复杂的情绪波动,夜凝初徐声打破他的沉思。
「喝完药,臣妾再帮您换药。」
之前他发了狂,寝宫里的东西被他破坏得彻底,他的手臂上更因此留下数道伤口。
那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一个男人而言或许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但落在一国之君身上,却让人无法轻视。
「只是小伤,不必这么费心。」纳斳闻言,不以为然地冷哼了声。
想他驰骋沙场,随便一道伤口都比手臂上的小伤来得有看头,这点小伤,他完全不看在眼里。
早已习惯他病后不同往时的言行反应,夜凝初将热腾腾的药碗递给他说:「就算只是小伤也轻忽不得。这碗药,请皇上趁热喝了。」
听她冷冷淡淡不带情绪的声嗓,纳斳实在瞧不清她的心思。
她明明那么关心他,怎么就不能像其它女人一样,为了讨他欢心而无所不用其极呢?
「妳喂我。」
「臣妾得帮皇上换药,请皇上自己喝。」她淡声拒绝。
「我要妳喂我,喂完再上药。」无视她的拒绝,纳斳霸道的说。
有了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征服她的心,成为他现在最大的目标。
他无理的要求让她傻眼。「皇上……」
早料到她不会乖乖顺从,纳斳瞥了眼她手中黑噜噜的药汁,二话不说接过碗,仰头饮尽。
瞧他那豪迈得像在饮酒的方式,夜凝初怔了怔,才要拿起手绢替他拭去残留在嘴边的药汁,他竟一把将她带进怀里。
「皇上,你做什么?」
「药很苦,我要……讨甜头。」
幽黑的眸掠过一丝兴味,不用说出口,夜凝初便已猜到,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张狂的举动。
「良药苦口。」
话落,夜凝初抬高软白柔荑,贴住他的唇,让他没机会偷香。
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算口唇被那软女敕女敕的小手摀住,轻薄不了她的嘴,他还是有办法挠得她心痒痒。
他伸出顽劣的湿热舌头,邪恶的、诱惑的舌忝吻她软女敕的手心。
顿时,夜凝初只觉火般的热意烧透全身,她抽回手,红着脸嗫嚅道:「皇上,您、您别这样!」
他邪魅、轻佻的举止,让她的心跳在瞬间失控。
「妳是我的,有什么是我不能对妳做的?」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笑痕,他问。
夜凝初惊愕地盯着他,无言以对。
她是他的妃,的确没有反抗他的立场。
但……他还病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他好,她得坚持,别让他做出将来会后悔的事。
「我从来就不是皇上想宠幸的对象。」
「为何?」黑眸紧锁着她,他的语气不改狂霸强悍。
避开他那双摄人心魂的黑眸,她避重就轻道:「皇上心里明白。」
「我病了,所以忘了,妳要是不说,我永远想不起来。」纳斳挑眉,说得理所当然。「我对妳,曾经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他感觉得出卫弘定与她之间的关系,不是皇帝与妃子那般单纯。
他想了解她,并贪婪的想得到她的人与心!
「臣妾的事,您无须费心回想,更不需要挂记在心头……现在这样,很好。」她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现在的弘定,若真能忘掉以前的事,或许对他而言,是好事。
惊觉她悄无声息的闪躲动作,纳斳瞬间拉下脸,不假思索地伸臂将她牢牢锁进怀里。「妳别想离开我,别想对我说不。」
人说强扭的瓜不会甜,但他掠夺惯了,得不到,只会让血液里张狂的因子疯狂沸腾,就算不择手段,他也要强摘下眼前这朵空谷幽兰!
说他色迷心窍,贪恋她清灵出尘的美貌,他也无所谓!
再一次被他强势的箍进怀里,夜凝初惶声道:「若皇上需要人服伺,臣妾让太监宣妃子过来……」
「我只要妳!」粗嗄的声嗓附在她耳边,他万分坚定地拒绝。
当他阳刚的体魄靠近并贴紧她的后背,夜凝初感到害怕、惶恐,想起他不同以往的大胆孟浪,她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怕我?」
「皇上……求、求您别为难臣妾。」清眸泛起了雾光,她颤声哀求。
「这算为难?以前的我究竟是怎么对妳的?」拧眉觑着她哀伤的神情,纳斳冷着嗓问。
他不懂,夜凝初逃避的是弘定,抑或是强占弘定躯体的他?
不管她逃避的是弘定或他,只要思及弘定曾经抱过她、吻过她,心头那一把无名火,大得足以焚毁一切。
她垂眸,倔强地抿着唇,就算听出他话中的怒气,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
领教她性子里的执拗,纳斳阴鸷的冷眸瞬也不瞬地瞅着她。
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屋外窸窣的声响惹得他心烦气躁,怒声斥问:「外面在吵什么?」
守在门外的太监闻声,马上唯唯诺诺道:「皇上,大臣们知晓皇上龙体康复,所以……」
不待太监说完,求欢不成再加上被打断兴致,彻底被激怒的纳斳铁青着脸,披了件外褂后,忿然踹开门。
没想到门才踹开,就看到众臣在寝宫前的广场上,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等着面圣。
大臣们在看见他的身影后,瞬间肃静了下来。
下一瞬,在他尚不及反应时,众臣默契十足地同时伏跪喊道:「恭贺吾皇龙体圣安,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剎那间,有如潮水般一波波送上前的齐声吶喊如雷灌耳,响彻天际。
纳斳听着那呼万岁之声在耳边回荡,心头陡地重重震了一下。
一个念头自他的脑中蹦出。
在他是北漠鹰王时,手下至多千人,他充其量只是一个部族首领。
但此时不同,弘定皇帝身为一国之君,受万臣拥戴、后宫有三千佳丽,比起北漠鹰王,威风更胜百倍。
几乎是瞬间,纳斳接受自己成为弘定皇帝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