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熟悉繁华的汴京城後,金喜儿一路往南行。
因为她很爱前朝诗人李白,也深深为他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的意境着迷。
因此,就算春天早过了,见不着三月桃花盛开时的美景,只要能坐上船,她心里也欢喜。
所以只要一上渡船,她几乎都不进船舱,反而会站在船尾甲板上,吹着迎面而来的凉爽江风。
渡船每每至江心,渺渺江水、孤船帆影、远方云彩,总能激起她心底那一丁点难得悲春伤秋的女儿家心思。
而这分女儿家心思往往在一上岸、走出渡口後,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她便会恢复原有的爽朗性子,兴冲冲地往城镇最热闹的地方跑去。
或许是在汴京城时,她便常做男装打扮、四处游玩,因此,虽然是头一回出远门,她却没有半点戒惧之心。
虽然这些小城镇不似汴京繁华、热闹,但总是不同於以往所见,举凡新鲜的、没见过的,她总是要买上一些来嚐嚐鲜。
这一路来,她大姑娘玩得随性、走得率性,一个人自得其乐,因自小生在富贵人家的环境,让她无所节制,用银子也用得潇洒阔气。
而众人瞧她一身上等绸衫、轻摇折扇,闲适优雅的宛若富家贵公子,总是不敢怠慢地好生伺候着。
这一日,一到汴京城外郊的一个小镇,金喜儿迫不及待地往镇上最大的酒馆而去。
她听爹爹说过,这汝云镇有间「饕餮门」,宴饮的食材皆是四方珍异,时鲜食物更是以驿马加急快递而至。
鲜烩银鱼、蓴菜汤、女乃汁肥王鱼、东安鸡……等各地名菜,在「饕餮门」大厨的巧手下,道地鲜美、香味扑鼻,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手摇折扇,金喜儿的脚步方定,俐落的跑堂夥计一见门边杵着个翩翩贵公子,立刻迎向前殷勤招呼她入内。
「客倌今儿个想吃点什麽?」金喜儿一坐定位,懒得思考,潇洒地摆了摆袖道:「把你们店里的名菜全都上一份。」她生性好动,一整天下来几乎没一刻能静下心,或许正因为如此,食量也较一般姑娘大上许多。
坐了大半天的船,她早就饿得饥肠辘辘,恨不得夥计立刻变出一桌菜让她垫垫胃。
她话一落下,堂中正在用膳的客人,无一不好奇地朝「他」投以不可置信的讪笑神情。
跑堂夥计闻言仅是尴尬地挠了挠头,边赔罪边傻笑解释。「客倌您有所不知,本店有上百道招牌菜,真要全上,怕是并上十桌也不够摆呐!」「这样啊……」她抿了抿唇,收起手中折扇,状似懊恼地轻敲着玉额。
见「他」久久做不了决定,跑堂夥计给了建议。「不如就由小的帮爷做主送上几道可好?若真不够,爷甭客气,尽管吩咐。」「啪」的一声,手里那柄折扇往手心敲响一记,金喜儿朗声道:「挺好!就依你,手脚快些。」「是、是!有劳公子爷候着。」解决了客人的困扰,夥计为「他」斟了杯茶,眉开眼笑地干活去。
夥计看来开心,金喜儿也不遑多让,气定神闲地喝着香醇的茶,打量着眼前人声鼎沸、热闹滚滚的景况。
「饕餮门」真不愧是汝云镇知名的酒馆,此等盛况可不比城里的「宴客居」差呐!
在她忙着打量间,动作俐落的厨房已纷纷将菜上了桌。
带着麻油香味的东安鸡迎面扑鼻而来,金喜儿已迫不及待挟起一块鸡肉嚐鲜。
「酸辣兼备的鸡肉既脆又女敕,咸甜适口,浓而不腻,好吃!」「嗯!鱼肉鲜美清甜、入口即化,好吃!」金喜儿口中嚷着要好好大快朵颐一番,但吃相却依旧优雅。
她一一嚐鲜,口中赞声不断,眉开眼笑、陶醉不已的神情,让一同坐在客栈享用美食的客人几乎以为,夥计替「他」拿主意的菜,特别美味呢!
一个时辰後,金喜儿不留一丁点菜渣,万分满足地解决掉桌上的菜肴,填饱五脏庙後,她的心情愉快到了极点。
「夥计可以结帐了。」「多谢公子爷,一共三两银。」金喜儿颔了颔首,从容不迫地模了模腰间的小钱袋,猛地一惊,咦!扁扁的?怎麽可能?用光了吗?她努起唇,努力回想着。
见「他」出了神,夥计耐着性子重复一回。「多谢公子爷,一共三两银。」「噢!」一时半刻间没能回想起自个儿把银子花到哪去了,金喜儿回过神,准备掏出怀里的银票时,却没想到,怀里竟然半张银票也没有。
不会吧!银票没了、碎银用光了?!心头猛地一颤,她不敢置信地胡乱寻着身上藏放银票的地方。
夥计见「他」心虚的模样,缓着嗓问:「小公子不会想吃霸王餐吧?」「呿!我金某人才不是那种无赖,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银子用光了……」金喜儿抱着包袱,惴惴不安地退了几步。
夥计见状,立刻拉下脸大声斥喝道:「那就是想吃霸王餐!」这一番吵嚷,立刻引来掌柜及众人的注目,堂中用膳的人群之中,竟还有几个穿着捕快服的衙差。
完了!这下糗大了,她不会因为吃霸王餐而被关进大牢吧!
思及此,金喜儿着急地嚷着:「你这个人怎麽那麽霸道,我有说我要吃霸王餐吗?」「那就有劳小公子付帐。」「我这不是在找嘛!」金喜儿努力寻着,视线不忘扫过那几个朝她步步逼近的衙差,心里是越来越害怕,一个失神,退无可退下竟撞上门扇。
一个踉跄,她勉强立定身子,但搁在包袱里的腰牌却咚的一声掉了出来——所有人的视线也因而定在那腰牌之上。
瞬间,闹哄哄的客栈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怎、怎麽了?全都见鬼了吗?瞧堂中众人一个个定住,金喜儿小心翼翼地问:「怎麽?有什麽——」她话未尽,那朝她逼近的捕快「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激动喊道:「卑职不知公子爷是蔺相爷府的人,多有得罪,还请见谅。」金喜儿抱着包袱,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被他吓得险些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你、你发什麽神经?」她还来不及思考,捕快抢先一步道:「小公子你不必再隐瞒了,人人都知道见到蔺纹腰牌犹如见到蔺宰相。」他话一落下,大堂里原本看热闹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倏地——东边冒出一句话。「是呀!是呀!我也听说过,只有相爷府的人才有资格佩带蔺纹腰牌。」西边也冒出一句话。「我没瞧过蔺纹腰牌,这回可要开开眼界。」霎时间,众人譁然。
金喜儿像头被猎人围观的小鹿,眼见着众人逐渐朝她靠拢,周围的圈圈越缩越小,她举起扇柄扬声尖叫。「通通离我远一点!」下一瞬,砰砰咚咚的声响落入耳底,一群人竟真的乖乖退离她好几步远,有人甚至因为退得太猛,倒了跟栽,跌得凄惨。
她诧异地眨了眨眸,总算见识到这蔺纹腰牌的厉害。
难怪那斯文俊雅的男子身上会有一股唯我独尊的气质,原来,他是当今宰相?
也难怪他会因为她不要这个蔺纹腰牌,而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个认知让金喜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得好好想想,她那天同咱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做了什麽事、说了什麽话?
噢!是的,她戳了他的胸口,当时他脸上没啥表情,只是……万一有一天,他翻起旧帐要治她的罪,贴告示缉拿她,那她该怎麽办?
金喜儿越想脸色越是复杂,但就在她暗自思忖之际,原本脸色铁青的掌柜、夥计,瞬间变得和蔼可亲,连身旁那些凶神恶煞的嘴脸,也同时挂上如沐春风的亲和笑容。
「小公子方才那顿就由小店招待,还不知今晚小公子是否有落脚处,如果尚未打算,小的立刻挪间上房出来,不知小公子意下如何?」掌柜的问。
金喜儿回过神,烦恼地歪着脑袋瓜说道:「我身上的银子不够住上房。」她仍旧坚持自个儿身上有银子,只是太过紧张才没找着罢了。
「不、不、不!小公子愿意留宿,是敝店的荣幸。」试问汝云镇里有几家客栈能有此殊荣,招待相爷府里的人呢!
怕一把年纪的掌柜猛朝她鞠躬哈腰会闪了腰,金喜儿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我就先住一宿。」掌柜的闻言,兴奋地忙着吆喝。「二福,去、去,快理出一间上等房,好让爷歇下。」「知道、知道。」见大堂恢复原有的热络,金喜儿还是有些莫名其妙,她非但不用给饭钱,甚至还住了间上等房。
握住那个当初被她嫌重的蔺纹腰牌,金喜儿喃喃道:「原来这玩意儿这麽有用呀……」水雾弥漫,金喜儿沐浴在注满了热水的浴桶中,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方才随着夥计进房後,她努力找遍了身上可能藏银票的地方,却苦无所获。
事实证明,不到半个月,她便把带在身上的银票、碎银给花光了,在身无分文的状况下,她势必得乖乖回家。
若是就这麽回家,定是要乖乖上花轿嫁人,最让她扼腕的是,她连扬州都还没去成呢?
她枕着浴盆边缘,叹了一口气。「唉!怎麽办呢?」许是上天垂怜,让这蔺纹腰牌为她解了一次危,只是,就算这个蔺纹腰牌很管用,她也总不能仗着这块腰牌吃喝玩乐吧?
此处还在汴京的管辖范围内,衙差识得蔺纹腰牌还说得过去,若她真走出了豫州,这蔺纹腰牌还管用吗?
若再发生今儿个这种状况,她怕是要被当霸食客给押入大牢了。
思及此,金喜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从小到大,吃的、用的全是最好的,真要她窝进大牢里,怕是等不到爹爹来救她,她便香消玉殒了吧?
在反覆思索下,即便再怎麽无奈,似乎注定了她得走回头路,得回家嫁那个什麽高官权贵的夫婿。
她越想越恼,不仅没了游兴,心底还漫起一股深深的惆怅。
感觉到桶子里的水温渐退,金喜儿起身穿上衣裳,当那蔺纹腰牌再次落入眼底时,她微怔了下。
他说:往後若有需要,你凭此腰牌便可得到帮助。
万般思绪在脑中辗转思索,半晌,金喜儿不禁异想天开地计画着。
假若有机会再遇见他,而他也不计前嫌,愿意原谅她戳他堂堂宰相「金胸」的冒犯之举,那她能不能请他帮她取消婚约?
唔……这样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他若觉得不妥,那她可以把这无敌贵重的蔺纹腰牌还给他,当作交换条件,这样一来就公平啦!
她暂且就用这个无敌蔺纹腰牌当盘缠回汴京城,一回汴京城她立刻就上相爷府同他说条件!
思及此,金喜儿的烦闷心情稍稍缓和了些。
「哇!软呼呼的被子。」她心满意足地偎进床榻里,下一瞬已累得直接沉入梦乡。
午後,日头正炽,秋虽将临,空气里却依旧有着一股略燥的气息。
在汝云镇前,男子勒马止步,侧眸对着身旁的儒雅男子问道:「爷,赶了几天的路,今天就在这儿落脚?」放眼打量着眼前热络的小城镇,蔺上翔颔了颔首。「也好,是该让马歇歇腿、吃吃粮草。」他知道这方圆三十里之内,只有汝云镇这一个小城镇,若是错过,怕是又要露宿荒郊野外。
「那属下先行入镇,去找间像样的客栈投宿,爷就暂且屈就,在前方的茶棚歇腿候着。」瞥见前方有一处小茶棚,秦卫枫翻身下马,缓缓说道。
小茶棚外头摆了几张粗糙的桌椅,虽然简陋,但处在绿意凉荫下,瞧来却也凉爽清静。
主子贵为相爷,在如此状况下,也只能暂且屈就了。
「不了,我去四处瞧瞧。」蔺上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顺手拂了拂身上的衣衫後,跟在他的身後。
秦卫枫怔了怔。「爷……」「能住就好,不必太过讲究。」蔺上翔神态悠然地随着喀哒喀哒的马蹄声,准备进入汝云镇大街。
由於此次任务是密旨,因此蔺上翔身边没多带人,只带着武功高强的他随行下江南,以保护相爷的安全。
原以为人称「鬼脑邪相」的蔺上翔铁定是他遇过最棘手的任务,却没想到这一路上,蔺上翔行事低调、不张扬、随性至极。
他几要以为,自己奉命保护的是个穷酸主子,而不是当朝宰相。
「半盏茶後我在茶楼候你。」随意指着立在大街旁朴素无华的茶楼,蔺上翔温和笑道。
蔺上翔见秦卫枫领命後转身离去,他才牵着骏马沿着大街悠然而行。
行不过半刻,只见前方起了一阵骚动,蔺上翔的步伐陡地顿下,温和深邃的眸子微眯。
「大婶,发生什麽事了?」因为围观的群众太多,以致他无法瞧清前头的状况。
那大婶一抬眼,也不管识不识得对方,登时热心地道:「就说卖甜饼的李寡妇让城里那恶霸给轻薄了,这恶霸向来嚣张,一向没人敢招惹。
结果出手教训他的就是昨儿个初来到咱们镇上的小公子,瞧他瘦归瘦,力气倒不小,拿起扁担狠狠把那恶霸修理了一顿,真是大快人心哪!」语落,大婶瞅了他一眼,惋惜地道:「你没瞧见那一幕,是吧?」漠视大婶惋惜的语气,蔺上翔平稳的语音略扬。「汝云镇的衙差不办事的吗?怎麽会没人敢治他?」「呃……」感觉到两人的话题全然没交集,大婶讪讪道:「呿!这恶霸家大业大,若真治了,衙差还有油水可捞吗?」见人潮散去,没戏可看,大婶也自动结束话题离去。
蔺上翔低眉沉吟,没想到一进汝云镇便遇到这种事,看来还得先费心走一趟衙门,见见这儿的地方官了。
目光穿过熙攘人群,只见镇民口中那位见义勇为的小公子正呵护着一名少妇,还朝他迎面而来——「多谢金公子相救,我多送你一些甜饼,好让你带上路吃。」金喜儿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扬衣甩袖负於身後,得意洋洋的轻笑了两声。「这位姐姐,好说、好说!能吃到姐姐巧手做的甜饼,是我金喜的荣幸啊!」富贵人家多丽人,金喜儿原本就长得可人,纵使扮成男装,她天真烂漫的可爱风姿也并未因此而减色,反之,越发显得俊美。
少妇被「他」这一赞,羞得脸都红了。
在「他」越来越靠近下,蔺上翔眸光一定,终於瞧清「他」那风流、潇洒的俊雅模样。
神情一敛,蔺上翔抑不住摇了摇头,对金喜儿风流、轻佻的行为颇感意外。
金喜儿忙着与身旁可人又好心的少妇说话,压根儿没注意到身旁那一道深沉的打量。
当两人将错身而过的瞬间,蔺上翔莞尔地微勾唇。「金喜?」金喜儿闻声,让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陡凝,一扬眸,眼底映入蔺上翔剑眉星目、斯文儒雅、似笑非笑的模样,脑中瞬间空白。
迎向「他」诧异的模样,蔺上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怎麽?不认得在下了?」心莫名怦动,金喜儿恍然回过神呐呐喃着:「是你……」那一天月色朦胧,她又急着离开,虽知晓他相貌不凡,却不及此刻来得震撼。
他身材修长,柔和儒雅的脸庞俊逸不凡,一双清澈深邃的黑眸,似乎能洞穿人心的最深处,锐利地让人无法忽视。
「不必这麽讶异。」觑着「他」微启唇的痴样,蔺上翔取笑道。
金喜儿哪管自个儿此刻的模样有多呆,一想到唯一可以救她的大贵人出现了,她立刻抛开方才对他投以惊艳的眸光,兴奋地嚷着。「是你!」他微微一笑,就算他乡遇故知,也用不着这麽兴奋吧!虽然……他们根本连故知都不算。
顾不了周旁又开始议论纷纷的话语,金喜儿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说道:「是你!是你!是你耶!」不解「他」为什麽兴奋成这样,蔺上翔开始为「他」热切的反应,感到莫名忐忑。
「你……不、不用这麽开心。」他出声安抚「他」太过激动的情绪,向来沉稳的语气被「他」搅得兴起一丝波动。
「我当然开心,现在开心得都要飞起来了。」原本以为得认命的回汴京了,没想到现下不用回汴京,还可以同他打打商量。
若幸运的话,说不准她还可以同他借银子继续她的旅程。
这一回她绝对会好好节省、善用身上的银子,绝不再乱花钱!
金喜儿越想越开心,一把抱住他的颈项,情难自禁地嚷道:「天老爷呀!你真的是我的大贵人啊!」突然被「他」一把抱住,蔺上翔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有股清香迎面扑来,他猛地一惊——这个金喜的身体好软,身上、发上都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香味,充斥在他的鼻间,让他下意识地想贴近、想确认,那香味是否是出自於自己的幻觉。
正当这样的念头由蔺上翔脑中掠过时,理智早一步制止了他疯狂的举动,两个大男人当街抱在一块,成何体统?
而他差点就跟着金喜一起发疯!
在众人譁然的耳语下,被金喜儿当街抱着的蔺上翔不安地调开视线,只觉此刻万分尴尬。
蔺上翔屏住呼吸,脸色微凛地挤出一句话。「金公子,可以放开在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