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过后,丫头将煎好的药让她喝下,或许是人还未清醒,煎好的半碗药竟只有几汤杓是她真正喝下的。
「将军!」那名唤平春的丫头有些无奈,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向彻夜未眠的项雪沉求救。
「再去煎一剂,直到她喝到大夫所指定的药量为止。」
她的状况让他不自觉地猛捏着眉心,在沙场他也未曾如此烦躁过,可偏偏一遇上这攸关性命的事,他却一刻也不敢松懈。
理应他已仁至义尽,但为何心头却萦回着放不下的思绪?
仿佛没见她醒来他便无法安心……叹了口气,他对自己为这姑娘产生的莫名心情而感到不知所措。
「柳絮……翻飞三月天……远山映景雨……绵绵……」
恍然中,一抹细碎的语音落入耳底,打乱了他的思绪。
拼凑着她口中的诗句,他竟觉得有几分耳熟,仿佛他曾在哪里听过这首诗。
「我……好难受……」
他拼命在脑中搜索,竟发现姑娘秀眸半掩,紧蹙的眉头在痛苦的咽音下显得脆弱无助。
「别动、别动,你受了伤。」瞧着她秀白额间细布的薄汗,他取来帕子尽量轻柔地替她拭去汗水。
「我……受伤?」蹙起黛眉,她仍死白的脸庞蒙着茫然的神情。
「对。」
他话才落,她却猛然坐起身,抓着他的肩头道:「对不起……我……好晕……好想吐……」
「等等……」
项雪沉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痛苦万分地伏在他的肩头大吐特吐。
翻了翻眼,项雪沉只有任由她吐在自己身上,一双手还温柔地在她曲线动人的背脊上轻拍着。「好些了吗?」
「对……对不起……」那激烈的动作仿佛折腾掉她的小命,她伏在项雪沉身上,根本没有起身的力量。
其实她还想同他说话,想仔细瞧瞧让她吐在身上的男子是生得什么模样,岂料那仍不安定的灵魂让她虚软无力,连说话也显得吃力。
未多时,她的神志再度陷入昏沉,开始变得浑浑噩噩。
「不打紧,我让丫头进来替你换衣服。」项雪沉感觉到那纤瘦却不失娇软的身躯,他尴尬万分地扶着她躺回床上。
尽量放柔手中的动作,他想问她关于那首诗的事,却发现她一沾枕,那双澈亮的眸也跟着疲惫不堪地合上,那虚无的气息简直让人感觉不出来。
「将军,您……」前厅里,初踏进门的平春丫头看着项雪沉一身的狼狈,诧异地连忙搁下手头的东西,转身就要出门打盆水让他梳洗整理。
「平春别忙了,我自己处理便成了,你看着雨姑娘吧!」婉拒丫头的好意,项雪沉走出厢房才发现,蒙亮的天空已透着薄薄沁蓝,想必今天会是晴朗的好天气。
沿着石径而行,他舒展着身骨,一进主屋便以冷水沐浴净身。
孰料尚未来得及稍作歇息,一封突如其来、由边疆发来的军书,迫使项雪沉什么也来不及交代,便飞奔回到军营。
而那被他救回的姑娘,则在他离开后整整又昏迷了好几天。
「平春,你瞧这姑娘是不是就这么睡下去,不醒了啊?!」
替姑娘又灌了些药,名唤夏安的小丫头忍不住睇着那若凝脂般美丽的脸庞,不禁微叹了口气。
夏安频瞧着姑娘的花容月貌,心想若她就真这么香消玉殒,那着实可惜。
「呸!呸!童言无忌,姑娘可千万得醒啊!说不准她可是咱们未来的将军夫人呢!」接过夏安递来的药碗,平春担心地皱紧了眉。
她自小在将军府长大,一瞧当日将军为姑娘彻夜未眠的在乎模样,她还真期盼姑娘能早日苏醒,当她们的主母,为项将军府开枝散叶。
听她说话的模样,夏安忍不住掩嘴取笑道:「瞧你的口气和月嫂多像啊!平春姐姐,你老了哦!」
「去!你这可恶的小丫头……」
两人一如往昔地嘻闹着,却丝毫没发觉床上的人儿已睁开了眼,茫然而静默地盯着前方。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她瞥过头望向那两名丫头,轻轻开口道:「请问……」
那声音虽细且微,但平春却注意到了,她马上欺向那美丽的姑娘问:「太好了,雨姑娘你终于醒了!」
雨?是我的名字吗?
眨了眨眼,她的目光落在蹲在床前的丫头身上。「那……你们是……」
「我是夏安,她是平春。」睁着圆圆的眼,夏安俏皮地接口。「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们好担心你醒不来呢!」
「我……睡了很久吗?」
恍惚中,她的身体一直处在飘荡摆动中,微微煽动覆在眼上的美丽黑色小扇,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呈现一片空白状态。
平春点头如捣蒜。「是啊!雨姑娘,你整整昏睡了十天呢!」
「这么久啊!」她轻咬着稍恢复血色的唇,为难地望着她们。「那你们可以告诉我……我是谁?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突如其来的话让两个丫头面面相觑,就连她自己也为这莫名的问话感到懊恼不已地紧锁着秀眉。
偏了偏头,夏安思索了好半晌,才指着她道:「你是雨姑娘,将军说的。」
「我是雨姑娘,那将军是?」重复着丫头的话,她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怪异的是,脑海却掠过一张模糊的男性脸庞。
「将军是正义耿直,威名远播的平辽将军。」扬起眉,夏安可得意了。
「平辽将军……」她重复呢喃,却怎么也没办法藉由这几个字,想起任何关于自己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一醒来后,那在迷蒙昏睡时纠缠她的奇怪影象,全都跟着消声匿迹?
下意识地,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因这突来的空虚而颤栗不已。
「雨姑娘,你没事吧?」平春伸手探向她那布满冷汗,不停颤抖的纤躯,对夏安道:「夏安你去把月嫂和鲁大夫找来,雨姑娘的情况不太对。」
「好!」夏安微微颔首,转过身便跑了出去。
拉回注意力,平春不敢大意,拧了帕子替她把汗擦干,又加了几张被子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神注意她的反应。
「雨姑娘,你还很冷吗?」
「我不知道……」
是否心中阒暗虚无的不安主使着身体的反应?否则她怎么在瞬间有种跌入万丈深渊的错觉?
脑中辗转掠过千思万绪,好多张脸以她无法掌控的速度在她面前倏然飞过。
是谁?那些人是谁?为什么他们的表情那么哀怨?
雨儿……再见……
杀人凶手……你这妖女……杀人凶手……
「好痛!我的头好痛!」
捂着头,她觉得脑中的影像朝她扑面而来,她不自觉地尖叫、嘶吼着。
她的脑袋似乎快炸开了,耳旁却恍若有抹急切而温柔的嗓音拼命安抚着她。
天啊!我是谁?
那在眼前掠过的千百张面孔又是谁?
「走开!」从梦魇中惊醒,旭见猛然睁开眼,却被床边一张张望着她的脸给吓着了,她努起唇想开口,那拥有慈霭笑容的脸庞却制止了她。
「孩子,别浪费气力说话了,我让平春去替你熬些粥,让你暖暖胃!」
伸出手,那女人温暖的手包覆住她的手,恍然间,旭见有种想落泪的冲动……那是一种属于娘亲的温暖。
为什么她会特别怀念那种感觉?
敛下秀眉,她的小脸布满无奈。「你是谁?对不起,我忘了……好多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就同大家一起喊我月嫂吧!」月嫂笑吟吟地不断揉着姑娘的手,继而对着她道:「鲁大夫才刚看过你,他说你这失忆现象是暂时的,过一阵子就会没事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别急,知不知道?」
月嫂温柔的笑容让她松懈了紧绷的情绪,脑海霍地又冲进平春及夏安和善的笑容,她不自觉地安心了许多。
虽然将军府里全是善良又热心的人,但她又怎能毫不在意的住下?
身旁全是一些她不认识的生面孔,她的心底总不踏实,又哪能什么都不想,专心当个病人呢?
咬住唇,她迟疑地道:「可是我……为什么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是我真撞傻了脑子,还是根本不属于这里呢?」
「傻姑娘,这你就别多想了!」瞧见她的神情,月嫂又迭声安抚着她惶恐的心情。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受伤?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呢?」为什么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望着月嫂,她的眸中有着急切。
「我们只知道沉儿唤你雨姑娘,其他一概不知,本来想同他好好问问你的事,那孩子却隔天便被急召回边疆去了,临出门前只吩咐丫头们好好照料你。」月嫂不疾不徐地说,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叹息。
这些年来为了驻守边境,沉儿像只错把家当旅店的归雁,虽然永远不会忘记回家,却也只是匆匆而过。
倘若有个姑娘能瓜分他一些悬在边疆的心思,那铁定好极了!
「这么说来是将军救了我吗?」旭见不确定地望向月嫂,心中的忐忑全清楚地显在脸上。
「是他带你回来的……」话才到嘴边,月嫂却赧然地打住了话。「唉呦!都说让你好好歇着了,才一转头却又净扯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什么话想说,等你身体复原了再说吧!」
笑着站起身,她的目光却仍在姑娘的脸庞上打转。
瞧她那双清澈若湖的水眸,一眼便可看透眼底反映的思绪,月嫂对她的好感又更添了几分。
人说眼睛可看出一个人的灵魂,而这孩子有双纯真无邪的漂亮眼睛,由此她更加坚信眼前的姑娘有颗纯正善良的心。
「不要走!」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旭见感受到她身上如娘亲般的温暖气息,竟不自觉想与她多说一点话。
「怎么了?」绽开笑颜,月嫂的眉目慈祥和霭。
「如果您不忙,可以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或许是药发挥了作用,她的头已经不晕也不痛了,或许也就因为如此,她想多听一些关于恩人的事。
这些日子来,除了梦魇、呓语外,还有张男性面庞总会不请自来冲入脑海,然后伴随着那过分低沉的嗓音萦回在耳边,给她安定的力量。
一得知救她的人便是大家口中的将军,她更加好奇了。
他会不会了解自己多一点?他会不会帮她找回那些失去的记忆?
究竟她是怎么受伤的呢?
太多太多的疑问增添了旭见想见他的渴望。
「傻丫头,这么快就怕闷了,鲁大夫都已经说了,你身上还有伤,没有十天半个月你是别想下床走动了。」以为姑娘耐不住烦闷,月嫂不禁取笑地开口。
微微牵动唇角,她没否认,却鼓足了勇气问:「那……我几时可以见到将军呢?」
「呵!这事可没个准,那孩子领国家奉饷,镇守边境可是克尽职守,咱们能盼得他一年回来个三、四趟已叫人惊奇!」月嫂扬起眉,外表看来豁达,心底却难免有些舍不得。
「原来,他是不回家的……」一听到这答案,她竟感到有些失落。
「或许为了你,他会回来也不一定。」目光落在姑娘脸上,月嫂对她投以一抹了然的笑容。
孰料旭见却是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这月嫂也没法给你答案,搞不好你是他带回来的媳妇也说不定!」
话一说完,旭见随即爆出羞赧的绯红,一双眼竟因这句话失了焦距,瞬间她根本不知自己的眼睛该往哪瞧。
瞅着她害羞的模样,月嫂心底踏实了许多。
说不准……说不准这美丽的小姑娘就是他带回来的媳妇啊!
掩不住的心花怒放,月嫂明白地握住她的小手道:「若你能当咱们家的媳妇也挺不错的,除了出入战场较危险外,沉儿可是让你挑不出半分毛病、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啊!」
「月嫂……」
「好啦!你歇着,待会平春会替你送粥过来,我先替你去打点几套衣服,别下床知道吗?」
「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微微牵动唇角,那笑容为她更添几分惹人疼惜的羸弱气质,月嫂愈瞧愈满意,噙着笑容出了门。
微微叹了口气,她望着窗外早发的梅蕊,竟不自觉茫然了。
虽是初春时分,但一练完兵,那浑身的汗水已轻而易举濡湿了项雪沉身上的衣衫。
在九镇将军中他之所以会被皇帝器重,乃因他强调纪律与武艺并重。
一来是因他以身作则的行为足以表率,二来他认为士兵在作战时若可以发挥平日所学,在战场上除了自保外亦可杀敌,继而立功。
项大将军纵横沙场的威名便是因此建立的。
只是无奈朝政腐败、外敌又不断,总给他一种沉重无比的无力感。
近来他更时有想离开军队,甚至撒手不管的想法。
细想自他十八岁接任以来,已有整整十年的光景是在沙场上度过的。
那杀戮让他不厌倦也难啊!
月兑去上衣,他徐步走回主帅营帐内,却被系在腰际的玲珑小剑给分去了心思。
是「旭情剑」,听那铸剑师傅说是「-释」的余烬所铸成,因为费时九日,所以称它做「旭情剑」。
又因两剑皆是短时间所铸出的剑,因此于双剑鞘口处可相嵌合为一剑,互补其不足。
「-释」与「旭情剑」是一对。
当他细看着那造型精巧的青铜短剑,脑海不禁浮上一张美丽细致的脸庞,一颗心竟不自觉地微微发热。
自回营至今已十多天了,不知道那姑娘熬过难关、醒了没?
倘若醒了,会不会如鲁大夫所说,发生失忆的现象?
又或者她已痊愈,离开了呢?
千百万个猜想揣测在脑海中翻掠,还来不及理出头绪,理智已率先制止了他满脑子的妄想。
不知怎地,留在脑海的竟是那日她伏在自己身上狂吐的狼狈模样。
当她柔弱无骨的娇软身躯伏在自己身上时,心口那突然的悸动足已教他心慌意乱。
他无奈叹了口气,为自己心头浮上的莫名思绪感到烦闷。
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姑娘牵肠挂肚……
想再见她一面啊!
瞅着自己映在木盆中微赧的脸孔,项雪沉尴尬地拨去那倒影。
项大将军,你在想些什么?该以军事为重啊!
对一个初识的姑娘产生如此绮思是好?是坏?
他已无法断定,只是心底有一抹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情感骚动不已,久久无法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