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盛龙豪爽的笑声,在看到元紫袖脸上的巴掌印时倏然停止,率直的神色一凝,转而风雨欲来的愠色,眼中有著肃然的凶光。
他走到元紫袖面前,怜惜地托起她下巴审视伤痕,然后侧过身子扬高音量,「说,是谁伤了我的小心肝。」他好心疼哦!
众人的目光一指,杜夫人瑟缩地吸了口气,尚未察觉形势已转,立即挂上哭丧的愁容,寻求段盛龙的支持。
「老太爷,你要为蝉儿作主呀!这个小贱婢尊卑不分,妄想染指段家大少夫人的宝座,你要好好教训她。」
段盛龙咬著牙问:「是、你、打、了、她?」
杜夫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冷意,还以为找到靠山似地连忙邀功道:「是呀!老太爷。你看看她一身狐骚味,满脸尽是妖魅样,怎好嫁入段家?你老可要主持公道,别让小辈昏了头。」
老!他哪里有老?这死小老太婆,他的人生才刚起步。段盛龙睨了她一眼道:「谁要娶小柴袖?」心想,是不是段天乐那个不长进的畜生,把外面的野花摘光了,还打起家中这朵花的主意。
「我。」
段天愁主动地挺起胸,因他刚回庄,还不了解段盛龙的顽童心性,以为段盛龙误信了杜夫人的谗言,曲解了元紫袖的为人,怕段盛龙怪罪於佳人。
段盛龙疑惑地问:「你这混小子又是谁?」
这小子长得倒是不错,高挑清瘦,伟岸超绝,五官刚硬如石,有著不怒而威的王者气势,沉稳而内敛,比起那混蛋孙子好太多了,但就是觉得面熟得很,好似在哪见过。
段天愁自我介绍道:「爷爷,我是天愁。」
天愁?嗯!这个名字也很熟……天愁……啊!段盛龙登时醒悟地说:「你这个离家出走的不肖子孙,懂得倦鸟归巢了。」
八成外面混不下去,回来啃老米饭。段盛龙满心不悦地诋毁他,谁教他一走就是十来年不归。好在他走后不久,就有个惹人心甜的小紫袖来作陪,日子才不会过於沉闷。
「对不起,爷爷。这些年来未能在膝下承欢,请原谅孙儿的不孝。」段天愁双脚一曲,跪在段盛龙面前磕头。
哎呀!他在唱戏吗?怎么说跪就跪,想折老人家!不,小夥子我的寿,太不孝,大大的不孝。他摇著头心里嘀咕著。
杜夫人又告著状,「老太爷,他不孝的罪名不只这一条,他娘生前订下的婚约,他也敢违抗,简直是不孝到极点。」
不孝是他段家的事,关这死老太婆啥事。段盛龙心想,「喂!你又是谁?」
杜夫人怔了一下,脸色微僵地陪笑,「我大姊是你媳妇儿,我是文娟呀,老太爷不记得了?」
「我媳妇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那,几时死了。」段盛龙心想,触霉头的死女人。
杜夫人笑得更局促地黑著一张脸,「我说得是天愁的娘,你十多年前过世的媳妇。」老人家记性不好,忘性又大,自己得原谅他。她咬著牙,在心里默念。
「噢!你说玉茹呀!」段盛龙想起那个很无味的女人,他早就忘了她长什么模样。
杜夫人连忙点头说:「是啦!玉茹是我大姊,她生前就特别嘱咐要愁儿娶蝉儿为妻,可他偏瞧上个小贱婢要悔婚,你说是不是很不孝?」
段盛龙脸色有些不高兴地一沉,「左一句小贱婢,右一句小贱婢,你烦是不烦?」
「老……老太爷?」怎么发起脾气来?杜夫人有些惊惶失措。
段盛龙不高兴地说:「老什么老,我看起来有比你老吗?」想想,他是青春少年兄,不像这个老个不停的小老太婆。
杜夫人连忙说:「老……不不不,太爷,文娟不是有意惹你生气,只是这些小辈太不像样。」
段盛龙叉著腰说:「不像样?我看你才是老胡涂,分不出是非黑白,还有你这个混小子跪著干么,这样很好看吗?」
杜夫人和段天愁同时一怔。杜夫人悻悻然地嘟哝著,段天愁则带著狐疑的目光顿了一下,随即站起身,不解地往元紫袖斜瞄一眼,见她嘴角有著不易察觉的笑意,更加迷糊了。
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爷爷严谨不苟的行事作风上,不曾细察段家人这些年的改变,似乎也改变了严厉的老人家。
「老……太爷,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家蝉儿最无辜了,你可不能偏袒小贱……丫鬟。」杜夫人心想,只不过是个没长牙的小丫头,值得大费周章吗?
「什么小丫鬟,你没听过苏州城的叠影山庄有个大牌丫鬟吗?」没见识的女人。段盛龙不屑地想。
听过又怎样?「丫鬟再大牌也是个丫鬟,怎么也比不上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杜夫人心想,她女儿会比丫鬟差吗?
段盛龙摇著头说:「就是有你这种短视的女人,天下才不会太平,丫鬟和小姐有什么不一样,全用一张脸做人。」
杜夫人有些疑惑地解释,「这当然不一样。太爷,娶个丫鬟进门会贻笑大方,让街坊议论,门不当户不对。」
段盛龙反驳她,「门当户对能保证一生幸福吗?门当户对能保证丈夫不讨小妾进门?你的脑筋太死板了。」
情势怎么反了?杜夫人犹作挣扎地说:「难道太爷也想悔婚?」
段盛龙不在意地挥挥手,「人都死了,还在意些什么,只要小辈高兴,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随他们去。」
杜夫人心急切地说:「可是我们家蝉儿怎么办?退婚这么大的事若传出去,教她怎么做人?」
段盛龙道:「我们段家理亏在先,铁定不会说出去,若有人知晓,你就得检讨自己。」
「难不成你们想这么就算了,至少也该给我们蝉儿一个交代。」老的奸,少的诈,存心吃定杜家了。杜夫人生气地想,他们段家老少全瞎了眼吗?看不出她的蝉儿比那个丫鬟好上千倍,还是他们天生犯贱,喜欢娶妓女、丫鬟为妻?
「如果你们不怕退婚的消息走漏,我们愿摆上百桌酒席谢罪。」段盛龙心想,只是举手之劳,不用太感激。
「你……你们……」杜夫人已经被堵到无计可施。「蝉儿、言儿,咱们走,从今而后段家和我们毫无瓜葛。」
「娘,你不管蝉儿了?」杜咏蝉不依地说,她还是想嫁段天愁。
杜夫人气嘟嘟地拍拍女儿的手,「人家摆明不认帐,凭你的姿色,还怕找不到比段家更好的婆家吗?」
「可是……」杜咏蝉仍犹豫著。
杜咏言劝道:「蝉妹,放弃吧!娘说得对,不要太执著,还有娘,赌气的话就别再提起了,坏了两家交情就不好。」
「闭嘴。」两个女人同时向他大吼。
「娘、蝉妹,你们……」被吓著的杜咏言愣住地说不出话来。
怒气冲冲的杜夫人挽著女儿的手,不待儿子把话说完,脚一跺就扭臂离去。
杜咏言讪笑地向众人致歉,随即匆匆忙忙地赶上母亲和妹子,以安抚两人的情绪。
「好了,小紫袖,到太爷这里来。噢,都肿了,太爷好心疼喔!」段盛龙转身吩咐下人送上消肿药膏。
「小哥哥,你今天表现好英勇哦,紫袖好崇拜你,你是大英雄耶!」元紫袖觉得自己好想吐。
「哎呀!小意思,你是太爷的心肝宝贝,太爷不罩著你成吗?」段盛龙心想,还是小紫袖可爱,讨人欢心。
元紫袖将小脸枕在他的手臂,「紫袖最爱小哥哥了,你最宠爱紫袖了。」
「不宠你宠谁,这群小子个个没长进,嘴笨得很,看得心烦。」段盛龙心头直念,他们就不会顺顺老……小哥哥的意。
元紫袖安抚著,「不烦不烦,待会紫袖做两道小点心,让小哥哥甜甜心。」她一只玉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胸。
「乖,紫袖最乖了,太爷疼。」段盛龙疼宠地模模她的头顶,满意地抚抚胡子。
段天愁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画面和对话已超乎他所能理解的范围。这到底是什么一个情况?!
爷爷不像爷爷,倒像个小孩子,而紫袖……他该说她恢复应有年岁的娇俏和甜柔吗?他有些嫉妒爷爷的好狗运,能让紫袖主动撒娇,而他千求万求也求不了一句好听话。
段天愁转头问段正,「爹,这是怎么回事?」
段正搭著他的肩,很同情地说:「爷爷的顽童性子,只有元丫头治得了,你就多担待点。」
段天愁瞠大眼,「顽……顽童!」心想,不会吧,才十几年,变化这么大?
段正把食指放在口边嘘了一下,「小声点,千万别被爷爷听到,他会生气的。」
他在心中笑想,所谓为老不尊嘛!爹不服老又爱玩,活像个小孩子,偏又怕人家说,真是受不了。所以他十分佩服元丫头,能捺著性子陪爹玩,还能不当一回事地模清爹的孩子心性,尽挑爹爱听的话奉承。换成自个,才说不出肉麻恶心的甜言蜜语哄人,他又没毛病哄男人。
看到段正父子俩在一旁窃窃私语,段盛龙稍微分一点心「关注」地问:「你们两父子在干啥,作贼呀?」
「爹,你回来了,一路辛苦了。」段正笑著双手互相摩擦著。
「爷爷。」段天愁只以简单明快的一句问候。
段盛龙指责道:「你们啊,真是不像话,连件小事都办不了,害小紫袖受委屈了。」
他的话,再度引起段天愁的不忍,「是我处理不当,紫袖,痛不痛?」他一双欲安抚元紫袖的手被拍掉。
段盛龙怒瞪他,「废话,我打你一巴掌看痛不痛,问这种白痴问题,和你废物老爹有何差别。」
段正难堪地喊冤,「爹,你怎么算到我头上,要娶老婆的是他又不是我,这个罪名孩儿担不得。」他也想拦呀,可是文娟出手那么快,连爱「妻」心切的傻儿子都拦不住,怎能怪年老体衰的他。
段盛龙难过地说:「说到这门亲事,算是我的小紫袖委屈了,你们打算何时办喜事呢?」
什么你的紫袖,是我的才对。段天愁忍不住和段盛龙吃起醋,不高兴地说:「等喜妹的婚礼过后,再行定下日子。」
段盛龙摇头道:「年轻人就是不懂事,哪有长兄未娶,妹妹先嫁的道理,我看也不用太讲究,两对一起拜堂好了。」
这话可说到段天愁的心坎里,他等得心都焦了,恨不得立即拜堂成亲,早日迎得娇妻入洞房。他赶紧接道:「爷爷怎么说,天愁怎么办。」
段盛龙满意地搔著胡子,突然又想到一事。「紫袖呀!你第一次出阁,太爷一定替你风光风光。」
什么第一次?是惟一的一次,众人在心底叹息,原谅他的「孩子话」。
紫袖心生警惕地露出微笑,「小哥哥,我看不用太铺张了,自家热闹热闹就成了。」
段盛龙贼笑地说:「不成不成,叠影山庄的大牌丫鬟要出阁岂能马虎,你放心,太爷会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婚礼。」
是呀!永生难忘!元紫袖开始为成亲日哀呜,希望自己不要死得太难看才好。
劈哩啪啦的喜炮声响彻云霄,云雀儿笑吟满面,宾客贺礼不绝,如同苏州城大拜拜,叠影山庄的大门口挤满看热闹的「朝圣者」。
因为苏州城的「名胜」要出阁了,她成亲的对象更是来头不小,乃是叠影山庄的大少爷。於是丫鬟与少爷的轶事,在大街小巷流传。
「天呀!我就知道他要玩上一段。」隔著红纱,元紫袖抱著金冠申吟。
眼前这排场的确够大,上百名孩童沿路洒香花,舞娘们身著薄纱在前头放浪地舞动著,一群身著肚兜的小孩子,正学哪吒三太子耍著金丝枪,手拿乾坤环。
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是少不得,只是有必要全换上合欢楼的女伶吗?元紫袖敢发誓,这个臭点子一定是出自百般无聊的段天乐。
「你……你就忍上一忍,一会儿就结束了。」骑著马的新朗官段天愁忍住不笑出声,隔著轿帘安慰她。
「忍?等走完苏州城,天色已晚了。」元紫袖心想,不该放纵老太爷的胡闹,结果吃亏的是自己。
原本只是自家的喜事,他偏闹得满城皆知,不但自掏腰包买了十万个红灯笼挂满苏州城,还每户发十串鞭炮,当花轿经过时,要每户人家大肆燃放。
她觉得快疯了,自己好像游街的猴子,人人争相观看,而且头上重达二十斤的黄金凤冠,更让她快断了颈子,真不知这是风光还是受罪?
闷著头偷笑,段天愁虽是同情但也无奈地说:「爷爷的好意,你就勉强收下吧!」
元紫袖斥道:「去你的好处,早知会受罪,当初就不该点头允婚,做我的大牌丫鬟多清闲,不用当傻子任人观赏。」尤其被人群指指点点,让她看了就心烦。
「就算你不点头!五花大绑照样绑你成规拜堂。」他不会给她说不的机会。
「你们姓段的全是疯子。」她是走错了门,误上了贼船,一生摆月兑不了段家人。
「多谢恭维。」自从回到这个家,段天愁在潜移默化下,心性开朗了许多,沾染了其他段家人的慵懒清雅,开始了「散」的表现。
新婚之夜,灯火辉煌。本该是恩爱缠绵的大好时光,春宵一刻可是值千金哪!可是新娘子却换上朴素布衣,在准备行李。
「娘子,今天是新婚之夜耶!不能过了今晚再走吗?」段天愁压抑著声音道。这是他的新婚之夜吗?洞房、花烛又到哪去?
「过了今夜,你天天都有新婚夜可度,别忘了外头有一大群人等著在我们后面跟著。」
忍耐这么久,好不容易可以……唉!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新婚夜「落跑」的新郎官。「你放得下心吗?」对那一堆混吃等死的废物,他已经觉悟了。
「当然,一切都安排好了。」
首先是好玩的老太爷。她特地把「卖身葬父」的夏朵儿找进庄,相信以夏朵儿的古灵精怪,一定对老太爷的胃口。
老爷……不,现在应该称爹呢!爹更好打发了,她事先向云海师父要了几斤上等茶叶,分别藏在叠影山庄各角落,然后留下谜语让他去猜,若他猜中谜语,自然有好茶可喝,多少可以耗点时间又增加趣味。
庄中的事务当然不能交给二少爷那不肖子,所以最佳人选是吃「闲饭」的曲少爷,由他当家,她可以放心地出游,所谓「物」尽其用嘛!
喜小姐嫁了人有相公管,二夫人的兰园又多了几株名贵兰花,乐得连丈夫、孩子都不顾,浸婬在兰香世界中。
至於风流浪子呢……嘻嘻……她心中已打定好主意。
元紫袖整理好行李,拉著段天愁说:「咱们走吧!」
就这样,新出炉的段夫人还未尽妻子责任,就把丈夫拐出庄。
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想实践幼时梦想,游遍五湖四海,足踏美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