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工作多忙,练无一定会陪祖母吃晚餐,这是规定,也是习惯。
长长的餐桌上,他与祖母罗川千草各据餐桌的一方,安静地吃著佣人准备的菜肴。
看见祖母放下碗筷,擦拭嘴角,他知道她已经用餐完毕。
于是,他也搁下了碗筷——
“女乃女乃,”他慢条斯理地擦拭完嘴巴,“有件事想跟您‘聊聊’……”
听见他用的是“聊聊”,而不是“谈谈”,罗川千草知道他要说的,必定是件挺严肃的事情。
“唔,说吧。”她淡淡地应道。
跟祖母对话,他从来不拐弯抹角,因为她是个凡事直来直往的人。
“您去过降矢家?"他问。
她微顿,毫不隐瞒地点头。“没错。”
“听说您跟降矢家提出一个条件……一
“是。”她点头,直视著他,“我要求降矢春天把他的独生女嫁进我们罗川家。”
听见她亲口承认,他浓眉一纠。“为什么那么做?"
这种乘人之危的事,她怎么能做?
“你还没娶,她也还没嫁,有何不可?"她挑挑眉,不以为意。
“女乃女乃,”他蹙眉一叹,“您这根本是在恐吓威胁人家。”
她皱皱眉头,轻哼一声,“嫁进罗川家,是他女儿的福气。”
“这话真是不厚道啊,女乃女乃。”他两手交放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
“我的意思是……”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有点过火,罗川千草露出了心虚的表情,但稍纵即逝,“嫁进我们家有什么不好?"
“但是我还不想结婚。”他说。
“你是罗川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香火。”她神情转而严肃,“告诉你,我可不准你是不婚主义者,更不准你是同性恋者。”
闻言,他撇唇一笑,“这您倒可以放心,我喜欢的绝对是女人,不过……”
“别说你不结婚那种鬼话。”像是料到他要说什么,她打断了他,“你今年三十岁了,正是适婚年龄。”
“女乃女乃,这太强人所难。”他蹙起眉头,无奈一笑。
“我曾经见过降矢家的小姐,她温柔优雅,样子又漂亮,很适合我们罗川家。”她说。
“她是很漂亮,很优雅,但温柔……”想起她在宴会上对藤木实子展开反击的架式,他不禁一笑。
罗川千草一怔,“你见过她了?"
“不然您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什么时候?"她疑惑地问。
“在桂老的寿宴上。”他说,“她一听说我是罗川练无,您的孙子,就立刻气愤地趋前质问我。”
“你是说……”她眉心一揪,“她不愿意?"
“没有人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婚事。”他蹙眉苦笑,“女乃女乃,您是仰仗权势在逼迫人家啊!"
一听说降矢家的女儿不愿意嫁进罗川家,罗川千草的思绪又跌回时间洪流里去——
当初,降矢春夫拒绝了泰子,选择家世背景及财力都不及罗川家的降矢家,他情愿入赘降矢家,也不愿当她罗川家的女婿。
因为他的拒绝,泰子这可怜又痴情的女孩竟郁郁寡欢,单身至今。
如今,降矢家的女儿又拒绝了这门亲事?为什么?罗川家既是名门望族,又富甲一方,有多少名门淑媛挤破头想嫁进来,而降矢家的丫头竟然不,这一次,她一定要降矢家的女儿嫁进她罗川家。
“我一定要她嫁进门。”她目光一凝,神情严肃。
看见她那认真的表情,练无一怔。“女乃女乃,您是玩真的?"
“我什么时候玩过假的?"她轻哼一声。
“不,女乃女乃,”他皱起眉头,“您玩谁都行,就是别玩我,这种事……”
“练无。”她沉声打断了他,“这件婚事,你若是不肯依我,我就跟你断绝关系。”
“女乃女乃……”她来真的?他简直不敢相信祖母居然把话说得这么重……
“我告诉你,降矢家的女儿,我要定了。”她语气坚决,像是在告诉他“一切没得商量”。
他一怔。要定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觉得这件事情的背后没那么简单?
“女乃女乃,有什么特殊理由吗?"他问。
罗川千草沉吟了一下,“她是正正经经的名门闺秀,不只体面,又有内涵,绝对不会丢了罗川家的脸。”
他眉心一拢,“只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她说。
练无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老实说,降矢家的小姐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之好,但那不代表他就有结婚的意愿及冲动。
不过,看女乃女乃的表情及眼神,他知道……她刚才绝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跟他下指令。
奸吧,就算他乖乖的听话并答应结婚,那也得人家愿意嫁才行。
但依他看,降矢家的小姐可不是那么容易摆平的。
忖著,他沉沉一叹,然后起身——
“结婚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他直视著她,“她肯点头才算数,对吧?"
罗川千草眉梢一扬,露出一记信心满满的微笑。“我会掐著她脖子的。”
“别玩过火了。”他提出忠告。
“你准备结婚吧。”她撇唇一笑,皱皱眼皮底下的眼睛射出两道精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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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区,罗川集团大楼。
“山本,下午我临时要见一位客户,替我把下午的主管会议取消。”
“是。”
“森田,西雅图的DELTA集团的相关资料,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待会儿放到我桌上。”
“是。”
“小岛,大阪分部的人事案,你都搞定了吧?"
“没问题,都安排好了。”
“唔……”练无浓眉一皱,沉吟著,“还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几名高层人员互觑一眼,很有默契地摇摇头。
“好,没事的话,会议就到这儿结束。”说罢,他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几名高层人员告退离开后,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翻开桌上的档案夹,他看见的是降矢商事的评估报告书。
而当他看见降矢两个字,他想起的不是降矢家欠他的十亿,也不是这问体质不良的老公司,而是降矢家那位优雅却又强悍的小姐。
她叫什么名字?唉,他竟然忘了问她。
但……他为什么会想起她?像她那样的名门淑媛,他见过的并不算少,可是却从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在这种不自觉的、无法控制的情况下,进入他的心房。
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知道女乃女乃非常坚定的要求他娶她进门?不,应该不只是这样,但……那还有什么呢?
她清澈又坚定的眸子给他一种震撼,而她直视著他时那强而有力的眼神,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她啊!难道这是人家说的“仿佛前世已相识”?
惊觉到自己竟有这种可笑又荒谬的想法,他不禁蹙眉一笑。
“我是怎么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种念头。
他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过去,他曾经跟不少美女交往过,但结婚这档子事,他压根儿从没想过。
结婚是白纸黑字,跟契约一样的东西,凡事需要用白纸黑字以兹证明的,大抵都违反人性及意志。
爱情或忠贞,绝不需要靠一张结婚证书来证明,它只是一种约束,也就是说……当其中一方想放弃这段关系时,这纸证明将是限制人的手镣脚铐。
当婚姻变成了一种惩罚,那真是人间最惨的事。
单身的生活既简单又自由,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有人会冲动,甚至愚蠢地往里头跳。
他是个理智又聪明的人,那种傻事,他不做。
忖著,他唇角一撇,挑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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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川老夫人又来了,这是她自那天以后,第二次造访。
未央不敢出去见她,只能躲在门后,躲在房里,想像著她以何种严厉的语气及眼神胁迫她父亲。
最近她发现到父亲的两鬓有些斑白,为了公司的事,他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就连精神都差了许多。
每当看见这样的他,她的胸口就像被狠狠的掐住,疼得她几乎要掉下眼泪。
她知道父亲是如何努力地不让她嫁进罗川家,也知道父亲是多么艰辛地在抵抗罗川老夫人的步步进逼。
不知为何,她并没有把那天巧遇罗川练无的事情告诉爸爸,那件事就像是她的……秘密一样。
在以为罗川练无知情之前,她倔强的不愿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点头答应;而在知道他其实并不知情后,她则是怕得不敢点头答应这桩婚事。
她不只害怕,也十分担心。要是在她答应了之后,却遭到他强烈的反弹及抗拒,岂不是教她及降矢家更加的难堪?
他并不想娶她,事实上,她觉得他根本看不上她。但……他女乃女乃知道吗?
她相信在那天后,他应该已跟他女乃女乃谈过这件事,而老夫人也应该知道他并无意愿。可是,既然她知道,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门拜访?
她有什么理由那么坚持要谈成这桩婚事?难道真是为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情爱纠缠?
他会为了替亲姑姑争口气,进而答应这件婚事吗?
不,他实在不像是那种人。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强势的浓眉,以及强而有力的下颚……像他那样的男人,不会轻易向任何事物妥协。
他有著迷人的外表,还有低沉的、男性的,充满魅力的嗓音。她必须说,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男人……
噢,不,她曾经见过这样的男人,在多年以前。
只不过,时间已久远得让她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
忖著,她不自觉地又把玩著胸前的戒指——
“Nerina"她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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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名商界要角的生日宴会。
最近,降矢家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见到多数商界人士的机会,而末央也尽责并适时地扮演一个得体且替降矢家加分的角色。
一如往常,她在向宴会主人及几位重量级人物打过招呼后,悄然地隐没在宴会的角落里。
她从来就不喜欢这种场合,但讽刺的是……她从小就逃不掉。
她母亲今天因感冒而不克前来,所以她就跟父亲一起出席。而现在,她父亲不知道又在哪一个角落里,恳请某位人士对降矢商事注资。
宴会厅里挤满了人,空气稀薄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急忙地想找个无人的角落,而她发现一个位于侧边的露台。
才刚走近,她听见露台处传来声音。她对那个声音一点都不陌生,因为那是她父亲的声音。
她趋前两步,隔著玻璃门,看见了父亲跟小田切社长——
“小田切社长,无论如何请您帮忙。”
“唉呀,降矢,这真是……”高龄八十的小田切社长一脸为难,“虽然我还是社长,但你也知道,实权几乎都在我儿子手上了。”
“小田切社长,请您念在我岳父跟您的交情上……”
“降矢,”小田切打断了他,“我真的没办法。”
“小田切社长,拜托您。”降矢春夫弯下了腰,既卑微又恭敬,“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帮忙,否则……否则我女儿她……”
“唉,降矢……”小田切沉叹了一口气,“你何必这样苦撑呢?"
“小田切社长,我不能放弃我岳父交到我手中的一切。”
“可是……”
“小田切社长。”突然,降矢春夫在小田切面前屈膝一跪,然后以近乎五体投地的方式跪求,“拜托您。”
“降矢,别这样……”小田切社长急忙想扶他起来,而他却坚持跪在地上。
看见这一幕,未央整个人几乎快昏厥过去。
她的胸口剧烈的刺痛著,像是有人拿著刀子,无情又冷酷地戳刺著她。
那个强者,那个在她心目中优雅又坚强的勇者,居然……
不,爸爸,不要那么做,起来,快起来!她在心里呐喊著,但她叫不出声音。
她不气父亲跪求别人,她恨的是自己,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好想立刻逃离此地,但她能逃到哪里去?不管她逃到哪里,终究得面对一切。
爸爸……她捂著嘴,眼泪已止不住地淌落。
她看见敦厚的小田切社长急著想拉父亲起来,但父亲却非常笃定的跪地不起。
她知道父亲想保护的,不只是外公留下来的事业,还有……她。
父亲是如此抛弃一切,包括抛弃尊严地在保护她,但她呢?她能做什么?她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个保护他的人?
不,她无法眼睁睁看著父亲跪求别人,即使那个人是个好人,而且在辈分上比父亲还崇高。
不要,爸爸,不要再这样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她,降矢未央,快,快叫他起来。
她的大脑向她的双脚下达命令,让她踏出了一步。
正当她准备踏出第二步,一只大手抓住了她——
“啊?"她一震,惊疑地撇过脸,眼尾余光看见了一张端正俊朗的脸。
她陡地一震,是罗川练无!
他强劲的大手紧紧地攫住她的肩膀,然后将她拉到十数公尺外的地方。
站定,她惊疑又生气地瞪著他,“你……你做什么?”
练无神情平静,语气平淡地道:“你那样冲出去,只是让令尊更难堪罢了。”
闻言,她心头一震。
是的,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她……她差点就伤害了她最爱的爸爸。
想著,她不禁鼻酸。
看见她盈满泪水的红红眼眶,练无心生怜惜。他想安慰她,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对此刻的她来说,身为降矢家债权人的他,想必十分的可憎吧!
“令尊从没让你上过班吧?"他凝睇著她,“他非常地保护你。”
他的声音低沉却温暖,在此时带给她一种奇异的感受。
不自觉地,她抬起眼帘,迎上了他的目光。
“商场就是这样。”他淡淡地说,不卑不亢,“做生意不是逞强就做得来的,有时候也得向人低头,就算不愿意,偶尔还是要往脸上涂泥巴,你父亲他……并不希望心爱的女儿看见他满脸是泥。”
听见他这么说,再想起刚才那令她震撼的一幕,她忍不住悲从中来,掩脸痛哭。
见她哭得如此伤心,练无不觉懊恼。
她刚才还没哭成这样,结果被他一"安慰”,反倒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己。
“抱歉,”他衷心地道,“我真的很不懂得安慰人……”
她像是听不见他的抱歉,低著头,捂著脸,嘤嘤啜泣。
看著她因哭泣而颤抖的纤细肩膀,他心里浮现一股强烈的不舍及心疼。
伸出手,他轻轻拍抚著她的肩膀。
她身子一震,忽地哭倒在他的胸口。
他先是惊讶,然后十指牢牢地抓著她的胳膊,像是要将所有的温暖及真心关怀传达到她内心深处般。
他从不曾有过这种“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某一个人”的使命感,但此刻,他热切地想保护她,成为她的依靠。
而当他这么想著的同时,她突然警觉地离开他的怀抱,退后一步,然后惊羞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