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这里做事,伙食一定很不错——
这是她走进「耳朵眼」用过一顿饭出来的感想,站在阳光下掀动鼻子,彷佛还能嗅到起司夹着炖牛肉的饱满浓郁,酱汁迸放在嘴里时,西红柿还有洋葱的鲜甜,从石窑里烤出来带着焦香薄纸般的脆饼……尽管已经喂饱了肚皮,无比的香味还是让她招架不住。
吃虽然是越老字号越好,但是新店应该也有惊喜,多元的选择才能满足更多细腻的要求啊。
譬如她的胃囊。
对啊,她馋。
她承认自己的胃袋通四海,小至便利店五十元便当,再高一级阳明山的野菜,还是更上一层楼的法式料理,只要是美食她都可以纳入月复内,从来无国界。
像这样的意大利式餐厅,她也很捧场。
墙上征人的红纸落入她眼底。
诚征
工读生数名。
待优。
意者内洽吧台宁先生。
她只定定的看一眼就直接回到饭馆里头。
对她的去而复返,站在小吧台后面的男人虽然有些诧异但一闪而过,手下继续擦拭着玻璃杯。
中午的饭馆应该很忙,人声鼎沸,这间隐匿在曲折巷弄里的饭馆客人却只有小猫两三只。
不走现下潮流餐厅流行的「东方禅」装潢风,用大量的花岗石、夹纸、喷沙玻璃当建材,加上绿竹甚至流水瀑布,这里的设计都用木料,铺着靛蓝、鹅黄、女敕粉的三色流苏桌巾横披过桌面上,原木刻花椅,窗明几净,清爽优雅,比人还高的盆栽四散各角落,明明就是个好地方说。
她的身高还构不上小吧台的高度,得坐上吧台椅才能跟那位宁先生讲上话。
「请问……饭馆为什么叫耳朵眼?」一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她的声音柔软,很顺耳。
男人透过金框眼镜打量她,一双包脚的米色鞋,一件长袖棉质连身裙,针织混毛的质料,穿在她身上贴着不算很有曲线的身体,清妍中带着一种皎洁如月光的莹亮,她把长发分成两股挽在后脑,露出素净的五官,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美貌,却给人说不出的好感。
她的年纪让人很难猜,纯真中混淆着一点清淡,隐约的成熟中又觉得没什么热度。
「因为我的餐馆有自信能让来店用餐的客人吃到最顶级的料理,客人只要带着舌头进来,就能充分享受到味蕾的满足,至于……」他俏皮的指了指耳朵跟眼睛。「可以暂时遗忘它们的功能。」
他是带着自豪的,完美的工作团队,慢慢上升的业绩,虽然,距离想象中的目标还有那么点远,甚至不太好,管他呢,罗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他很乐观。
老实说杜晓算还满喜欢他的解说。
一个反向操作的店名。
一个有自信的店长才能带领优越的部下创造出佳绩来。
「那……请问我得做些什么才能得到工作?」
「扫地、上菜、顾客点单、擦桌子、折纸巾、擦玻璃,就外场之类的。」等同店小二、跑堂、打杂、伙计是一样的。
「工作时间呢?」
「一个月休四天,但不能休假日。」他抱胸看她。
「我本来想说看能不能在厨房做事?」嗯……顺便偷师。
「小妹妹,我们厨房不缺人。」他还是抱胸看她。
啊,跟她心里的盘算有点距离,退而求其次也不是不可以,她连考虑都没有。「工读生就工读生,我对工作很不挑,还有我不是小妹妹,我二十三岁了。」
负责应征的男人一脸不可置信。
「要看身分证吗?」
他伸手。
杜晓算掏出皮夹,拿出里面的证件递给他。
跟本人对照后,「妳确定要这份工作?」
「再确定不过了。」要有好的伙食。她在心里加了但书。
他把证件还给杜晓算,「那好,我们的营业时间是早上十一点半到晚上九点半,但是工作时间是从早上十点半到晚上十点,还有其它问题吗?」
「我需要住的地方。」
「这……」饭馆没有人提供住宿的啦,那不跟流浪汉一样,他能要这种定性不够的人吗?
「我把身上的钱都拿来吃了刚刚那一餐。」耳朵眼的餐价真的很不平民呢。
他傻眼,「我们的餐点并没有贵到教人家倾家荡产的地步。」
「那不是你们的错,是我身上本来就没多少钱。」阮囊羞涩。
「那妳还敢来吃饭?」
「为什么不?」她一脸满足。「你们的菜真的好吃。」说到向往处,那一脸迷醉都让人以为她说的是耗尽毕生家产也要吃到的美食。
看在她那么捧场的份上。
「这样吧,后面有个小仓库,但是又小又脏,妳一个女孩子住那里实在是……」那张女圭女圭脸很让人介意,他可是正派的生意人,一点点麻烦都不想招惹。
「我对住的地方也不挑,有地方睡就好。」就这么不想用她喔,可是她还满「呷意」这里的。
「饭馆的工作不轻松,不是扮家家酒。」他抿着唇看她,怕死了那些一点苦也不能吃的草莓族,动不动呛声叫老娘不干了!留下他这跑也跑不掉的店长。
「我的稳定性很高,还有,只要给张行军床就可以了,大小不是问题。」她流浪习惯了,身上随身的行李不是女孩子视为生命的化妆品,只有一把菜刀。
「我们的薪资不高,一个小时一百元。」
「你们有员工伙食吧?如果有,薪水多少不是问题。」她目前没有别的计划,走到哪算到哪,要是伙食中意她吃就多待几个月,其它,以后再说了。
这不是问题,那也不是问题,那么,她的问题到底在哪里?
他遇到怪胎了吗?
走出吧台,走向后面,打开仓库的门,如他说的只有小小一间,大约两坪半的大小,泰半空间堆了干料,各大食品厂商送来的货品。
「我等一下叫打饭班的阿嘉跟小奇来帮妳把这里整理出来。」
「谢谢老板。」
他回过神来,看见她疑问的眼神。「打饭班是我们对外场服务人员的戏称。」
杜晓算笑笑,还满喜欢新头衔。「那以后我也算打饭班的一员了。」
「妳的行李呢?」他终于问到重点。
她有点害羞的绞了手。「大卖场远不远?如果很远,有单车可以借我吗?我会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
斯文的店长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遇上外星人了?
一张行军床,杜晓算在仓库一住就是半个月。
她的工作很固定,因为人就睡在店里面,所以早上店门由她开,把倒扣在桌上的椅子搬下来,接着才开始扫地、浇花、擦玻璃,等大厨还有其它人陆续到来,她才进厨房去打杂。
洗碗跟洗削马铃薯皮几乎就是她打杂的内容。
削削削……她发现半月来经手的马铃薯起码超过一座小山。
通常薛大厨分配工作后,他就背着手到后头的巷子去抽烟,大猫一走掉,二三厨开始处理食材,四厨在搅拌明天要试卖的酱汁,锅子占满所有的炉台,西红柿酱汁、牛肉高汤、炖肉、肉酱还有牛蒡高汤,咕噜噜的翻滚声音,菜刀起落声,空气中食材料理散发的香味,还有聊天的声音……运作的厨房,矛盾却美妙。
至于打饭班的几个人,阿嘉、小奇、周蒂蒂这些薛大厨嘴巴里的小老鼠,就会开始小小声的聊天。
薛大厨人不坏,通常不反对下手们聊天,不过手要随着嘴巴一起动,不然就会冷不防的看见二厨阴冷的眼神瞟过来~~然后他们的鸡皮疙瘩就会全体肃立,等候二厨问候你家祖公祖妈好。
刚上工那几天,年纪相仿的几个打饭班成员也不遗余力的想从她身上挖掘出什么稀有八卦身世,只可惜反复挖掘,最后只能模着鼻子承认她比每天来来去去的路人还无趣,这才放她一马。
她从来都不是皇冠上闪耀的钻石,她喜欢低调不被人注意的自己。
「靠!昨晚我老爸又臭骂我一顿,说干么做厨师,这种鸟工作又赚不了钱,男子汉是不进厨房的!」小奇有个很大男人的父亲,对他从事这一行反感得不得了。
「我妈也在念,说要做到什么时候才出头天,最惨的是我那马子的爸跟妈一听到我在餐厅当学徒,说没前途,要我马子跟我分手!」
杜晓算很少说话,听得多。
家家有本经,他们每个都比她资深,没她发言的余地,她心安理得的继续跟碗盘作战。
虽然有洗碗机这种大型器具,薛厨子很爱人做手工,以前洗碗是小奇在包,她来了,菜鸟很自然要接手。
手指头因为长期泡着水,破皮了。
等一下要记得找片OK绷来贴,这样的手指给客人看到会不舒服。
回过神来,是阿嘉的声音,他用那种刻意压低,却还是整个厨房都能听到的嗓门说话。
「根据可靠消息,薛老大最近跟那个宁采臣那个那个……」几个打饭班的私下给店长取了绰号。
她竖起耳,什么是那个那个?
「乔不拢?不会吧?」
「你没看他这几天都随便交代一下就出去了,我听说对面有好几家同行的餐厅要开幕,不知道哪一家要来挖他就是了。」
「你这消息哪来的,马的,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待遇?」小奇的嘴巴张得好像咬钩的鱼,爆了句粗口。
「我有个学妹去对面应征看到,在MSN上面跟我敲的。」
「看起来宁采臣要伤脑筋了。」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等着看好戏的味道。
杜晓算没放心上,她不是老板,也轮不到她来担这个心。
人被流行推着走,想想看现在人在吃方面选择性太高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忠诚度,就拿东区这一级战区来讲,中式小餐馆、小酒吧、欧式餐厅、居酒屋、烤肉火锅店、牛排馆,各种美食光是看就已经眼花撩乱了,叫人怎么不喜新厌旧?
也因为这样,造就了人群的口福还有满街的厨师。
两天后的清晨,她照常开铁门,照常跟门外的流浪狗玩了一会儿。
一切都准备妥当,自己有间公寓在郊区的店长才像游魂般的游进小馆里。
他看看这些打饭班的成员,果然,该来的都没来。
他把众人召来。
「这几天大家就休假吧。」
「无薪假?」火爆浪子阿嘉马上跳脚。
「等我找到适合的厨子会另外通知你们上班。」
这坐实了薛老大跳槽的消息。
看起来谈判破裂,协商吹了。
「我们还有二厨啊。」周蒂蒂不想休假,她可是有卡债的人,少一天收入就少很多了好不好。
店长斯文的脸更难看。「薛厨子把二、三厨都带走了。」
好狠啊,什么人情义理都抵不过一个钱字,人往高处爬是没错,可是让人这么措手不及也太现实了。
厨房的要角都跑了,剩下他们这些半桶水的喽啰,生意别说做下去,大厨,可不是随便喊就有人能顶替的,唯一庆幸的是耳朵眼不做预约生意,不用去联络改期什么,要不然损失就只能无语问苍天了。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走开。
没人注意的杜晓算自动自发把玻璃门的挂牌翻了面,挂休息,然后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托着腮帮子,找来笔在纸巾上画来画去,画来又画去,最后把纸巾对折又对折,慎重的收进围裙小口袋里,瞧了眼各自瘫在椅子上众人,欸,那些伤脑筋的问题她都帮不上忙,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对事情又没帮助,眼看都中午了,去找点吃的吧,吃饭皇帝大,天大的事都比不上喂饱肚皮。
你说她骨子里带了凉薄冷血的性子,也可以,说她挂无事牌也成,反正,天塌下来有个头高的人顶着不是?
她进了空无一人的厨房,动作利落的打开冰箱,把里面的食材看过一遍。嗯,饭是现成的,来煎个好吃的烘蛋好了。
魩仔鱼稍稍过了水,拿上一把葱茏翠绿的三星葱,细细切末,再拿几颗有机蛋,放进一个海碗慢慢搅和打到起泡,然后起油锅,放下稍微多一点的油,滋地,下锅,趁着空档,小白菜掰成三段,下另外一个锅子去炒。
不消十五分钟,三个菜,完成。
一转头找托盘,却看见被食物香气吸引进来的众人,每双滴溜溜的眼睛都瞧着她放在平台上的菜肴,一脸不敢置信。
店长一个快步向前,筷子也没拿就用手指掐了一块烘蛋往嘴里塞。
「烫……烫……烫……好好吃啊。」他甩手,吐舌,却没忘赞美。
听他这么说,站在门口的人也干脆都挤了进去,什么叫客气压根不懂,一阵秋风扫落叶,三个盘子里连片残叶都没剩。
这些人简直黑过黑社会。
杜晓算哭笑不得。
「刚刚如果来一碗白饭就更完美了。」
还有更过分的。
「份量有点少,我根本没吃饱。」
老大,那是我的午餐,不是给你吃的。
宁采臣踅到她身边来,笑容可掬。
「我说小算啊,妳会煮意大利菜?」
「我只会煮家常菜。」
「那烘蛋真好吃,葱脆,蛋滑,鱼香,妳这厨艺跟谁学的?」
还押韵,店长,你的脸太谄媚,有点恶心。
「没有跟谁学,就以前我爸开了家小饭馆,看着看着学了一点。」
「原来是家学渊源。」
「呃,还好啦……」
「小算,妳来当耳朵眼的厨师。」
「我?」她可没想过这个,她煮菜只为家人和自己,不为别人的。「你这是义式饭馆。」
「家常菜就家常菜,反正卖什么都不是重点,有客人上门最重要。」
这人有没有一点坚持跟操守啊……
店长,你脸上好歹有点天人交战之类的表情,不要这么毫不考虑,见风转舵真的不是这样的。
「厨师的薪水很高喔,以前薛厨子一个月七万,我给妳九万。」
「我不想那么累。」要拒绝、要拒绝,九万块很动人,可是会忙得像条狗,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吧,别说我没照顾妳,除了底薪,餐厅的红利给妳两趴。」
少有明显表情的她难得转了下其实称得上明媚的眼,老实说,换东家很麻烦,不见得下个老板还有间仓库可以给她住免费的。
还有,想她前一回被人如此照顾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实在不是很愿意,可是这么小的店……应该没关系吧?
她慢慢竖起三根手指。
「起码要三趴。」
虽然心痛,店长还是破釜沉舟的点了头。
「那么就连大家的伙食也交代妳了。」
「没有耶,」她拒绝得很干脆,「除了上门的客人,我也想吃别人的料理。」
欸?
店长脸发绿……不只有他,其它人发现自己捞不到任何好处,脸色也有点难看了。
「店长,你都没学到教训吗?薛主厨的出走?」
「什么意思?」不耻下问应该没有年纪上限吧。
「你要学着给阿嘉他们有发挥的机会,如果一直学不到手艺,谁会想留在这里?以后就算我走了,你也可以很快找出替代人选不是?」
宁店长恍然大悟,眼中有感激。
这付出去的三趴也许比想象中的更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