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初出江湖。
没有鲜衣怒马,没有排场阵仗,有的只是一颗路见不平非要管上一管,看见路上有石头挡路也要下来踢到一旁的热血少年!
江湖里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有趣,他见人困苦就掏银子,见人危难就出力,很快就有了薄名。
不过金山银山如流水的使了出去,才恍然明白那些传奇、稗官野史里呼风唤雨的英雄豪杰也会肚子饿。
原来闯荡江湖不是只带著一颗赤忱的心就可以的,银子更不能缺。
不能怪他天真,他也才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连少年都谈不上。
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最后一个铜钱给了衣衫褴褛的乞儿,他连热腾腾的馒头也吃不起了。
不吃就不吃,他身强体壮随便找个粗活没有!
这么费事,怎不直接回家拿钱就好,他可是百里家的长子嫡孙,三千宠爱集一身,只要开口,出门老是把他吊在膀子上逛街的爷爷,绝对不会有第二句话。
就因为他是长子嫡孙,家里的大人盯牢他都来不及了,哪可能任他自由自在的出来到处游走。
说穿了,逃家的孩子哪来的脸皮回去伸手要钱?
饿了三天后,他比青天还要高的志气有了那么一滴滴的磨损。
他居然还动了进当铺的念头。
当了兵器就跟没了腿的瘸子一样,当了他的小黑马,还不如割掉他一条胳臂算了!
这不行那不成,他又捱过了第四天。
这天,月复鸣如雷,马儿随处漫游,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栽下来,他干脆四肢伸展赖著不起,天上浮云出釉,天清日晏,不过接下来的头昏眼花差点要了他的命。
嗐,真不好玩,一文钱就快要逼死他这未来的大英雄,要是让家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
他肯定是饿昏头了,似有若无的食物香味缭绕著他快要意识不清的脑袋。
脑袋或许可以不清楚,鼻子不可能出错。
他翻坐起,一篮子白胖圆润的包子就在他眼前。
他揉眼,不是海市蜃楼,一粒粒叠放的包子馒头放在白帕子底下,确确实实的还在。
“你一定饿坏了,这些,送你吃。”咭咭的笑声,一张白里透红像熟透桃子的俏脸在他面前。
花……百里陌从来不曾注意过花儿开了是什么样子,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花突然绽放了那样。
他的耳根子登时红了。
“你不吃一定会后悔,这可是潇湘楼的珍珠包子还有晓雪馒头,我可是排了一对时才买到的呢。”再把篮子挪近些,她笑咪咪的眼弯成一条缝。
百里陌狼狈的坐好来,傻傻的接过篮子,好半晌才想到要道谢。
女孩也席地而坐,一点都不别扭。
她有头比风景还要美不胜收的长发,这会儿像水底最柔软的水草蜿蜒的栖息在她身侧。
百里陌好想去模一把。
这种登徒子的念头差点吓坏他自己。
他从小一心都在武功造诣上,对女孩子没有过半点想法,现下,居然有非份之想。
“为什么要给我……”他并没有饥不择食的表演狼吞虎咽,尽管面食特有的香味疯狂的刺激著他的五脏庙。
“因为你是好人。”她圆圆的脸蛋还有圆润的身材怎么看都离窈窕有段距离,可是眉目漂亮如新月,纯净的笑,纯净的气质,眼中流荡的光芒比天上的星子还要闪亮。
她不像爱打扮的女子全身叮当佩挂,可爱的双髻心上,就只有各自缀著“孩儿脸”的花型珊瑚一朵。
百里陌虽然打小对从商就没兴趣,可是自家以玉器为本,硬是让爹亲填到脑袋里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他知道这“孩儿脸”的粉红珊瑚是因质润而女敕,颜色清鲜,又像儿子幼稚的肌肤而得名的。
所谓的“玉树琼枝”指的就是这类的珊瑚。
她身上就这件饰物,浑身清灵如雪。
“好人坏人不会写在脸上。”他忍不住纠正她。
“我看见了,看见你把身上的银子都给那些贫苦无依的人,你这人根本是个呆子。”
她在说呆子的时候眼生横波,乌黑如宝石的眼瞳柔软无比,百里陌霎时觉得心跳得厉害,意乱情也迷了。
“我……怎么呆了?”
“助人要量力而为,连吃饭的银子都没有了这还不呆是什么?”
“姑娘是跟著我来的?”
“你少臭美,我家就在这附近。”是绕了些路啦,不知不觉就跟著他来了,这不算蓄意吧。
“我不能平白无故拿姑娘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
“你帮助人家的时候也会要他们回报吗?”他豪迈俊朗的面容飘忽著奇异的表情,眼神更是奇特,好像拿她当什么奇怪的人看著,她怎么避都避不开,这让她害起臊来。
“当然不……”
“这不就得了,你再迟疑,这些东西冷了可不好吃。”那就可惜她一片心肠了。
可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一篓珍珠包子,还有晓雪馒头,不只拯救了百里陌的肚皮,也把她自己一片心肠给绕了进去──
那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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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光油亮的马跑起来风驰电掣,马鬃飒飒飞舞,跑过草原,经过桃花林,越过溪涧的进了城,马背上的男女共乘一骑尤其引人注目,一个雪白飘飘,一个气宇轩昂,哒哒的马蹄跑过卷起烟尘,也卷起整条街的注目,卖菜的忘记人家付帐了没,米粮的老板漏斗直撒了一地的米,被老娘抽藤条光著满街逃的小童忘了哭……
“那是谁家的姑娘,抛头露面的?”
“爱穿白衣裳看起来像是拂家的六姑娘。”
“如果是那丫头片子就没什么好惊讶的,昨儿个她才跟我家癞痢狗儿玩在一起呢。”
“说的也是,不过那男人眼生得很,又是谁?”
小镇里门对门户对户,哪家阿猫阿狗打架,谁家女儿跟谁家男丁私逃,可都是这些人茶余饭后好说嘴的材料,事情没轮到自己头上时可以口沫横飞,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翻江倒海来。
拂净不是矫揉造作的姑娘家,虽然穿著打扮不似江湖儿女,由小镇的大街上经过也没有丝毫别扭,她才不管保守的地方往后流言会怎么翻搅。
“吁……”
A喝著,两腿轻踢马月复,黑马乖乖的停在一间不起眼的住家前面。
“我家到了。”
拂净微喘,看著家里熟悉的大门,回头她把缰绳交给一直护卫在她身后的那双大手,然后轻快的跳了下去。
她的举动让百里陌心紧了下,才要板起脸来训她,她已伸手抱著黑马。
“你有一匹好马儿,它跑得又快又听话,我好喜欢。”她巧笑倩兮,花瓣一般的双颊被风抚掠过后更加娇艳夺人。
百里陌越来越心动,难以自拔了。
“姑娘,我要怎么才能见到你?”
“很简单啊,我就住这,我爹娘都很好客,你有空可以来玩。”她全无心机,一片真心只是希望可以再看到他。
这时大门处有个人影跨了出来,对著拂净招手。
“我三姊叫人,我要进去了。”她吐了吐舌,显然对站在大门处绷著脸的姑娘有些忌讳。
百里陌跃下马背,只能眼睁睁看著姊妹俩钻进门缝没了踪影。
他怅然若失。
至于关起门来的拂白瞥了眼双颊粉扑扑的六妹,嘴开匣了。
“你这丫头,居然跟男人厮混去,要是让娘知道,你有得苦头吃了!”
她这小妹生性古灵精怪,贩夫走卒,达官贵人都可以做朋友,没半点女孩儿家的矜持,是家里的头痛人物。
她奉命在门口逮人,却看见她跟男人有说有笑,还可以解释说她这妹子还未及笄,要不然娘跟其他姊姊们的白眼可不是随便就可以捡得回来了。
“只是骑个马,讲那么难听。”拂净嘟嘴,却也不疾不徐的跟著拂白的脚步穿过前庭往主院走。
嗐,火气这么大,一劈头就拿娘欺压她。
“要让外面的话传回来,你看谁的话比较不入耳?”
“我知道三姊人最好了,最爱护妹妹了。”
拂白瞄了眼拉扯著她衣角的小手,依旧冷眉冷眼。“对我撒娇没用,等等留著向娘说去!”
“早知道三姊小气就不去替你们买珍珠包子了。”
她似笑非笑。“我倒是想知道你的珍珠包子都打狗去了吧。”
拂净这才想起来,别说珍珠包子跟晓雪馒头都进了百里陌的肚子,就连篮子也不知扔哪去了。
“也不知道野哪去了,你知道家里出事了吗?”越靠近大厅,拂白越紧张。
“什么事?”
拂净也不是很在意,他们家或许没有金山银山,不过姊妹加一加就有七个,一人出一拳也把人打得作狗爬。
“这次来了个煞星,大家都有事了。”
“娘也拿那人没办法吗?”
“我刚刚溜出来等你,没看到后来怎样了。”
两个小丫头打后门溜了进去,不让珠帘发出丁点声响。
大厅里气氛狰狞。
大大小小全齐了。
“本大爷现在正少个居住,你们这群女人也缺当家的,我说刑大夫人,你这些女儿们就全归我翰山岳替你一手照顾了,你说可好?”抢了人家主位的男人面容凶恶,须眉戟张,正在大放厥词。
他原来是能撼动长江以北半边天的枭雄,流年不利被官府追杀逃亡,一路来到这小镇在酒馆里落了脚,几经打听下来,让他看上全是弱女子的拂氏一门。
他原先觊觎的是拂净娘亲的美色,不料亲眼看见她五六个女儿都如花似玉,竟想一网打尽,近而贪婪的想霸占整个宅当起主子来了。
“你欺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以为我们拂家真的没人能制服你吗?”
刑夫人早年曾在江湖上走动,美貌也曾令人惊叹一时,后来遇上心仪的人便乖乖做了人妇,这些年教育女儿,打理家务,又接下亡夫留下的铺子,一把功夫早就荒废,方才与翰山岳走过两招,捱了他一掌,当下真气逆转,勉强压制下来后只能虚弱的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已然转青。
“我就是吃定了你没男人当靠山。”他嘿嘿笑,贪得无厌的嘴脸再无掩饰。
“我听你在放屁!”拂净可看不下去,挤出白面皮书生的姊夫还有姊姊们的人墙,她难得骂了句粗话。
“净儿!”刑夫人皱起修饰得当的眉头。
“娘,您别拦我,让我来教训他,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姊姊、姊夫们各个躲得像鹌鹑蛋,她不出来为自己的权益努力争取,总不能眼睁睁看著这恶霸旁若无人的侵占爹亲留下的家产。
翰山岳眼发亮。这个小姑娘虽然比不上其他姊妹美艳多姿,却自有一番清新气质,他已经开始想像往后住在这里左拥右抱的荒婬生活了。
“他……不是你能对付的。”刑夫人知道自己女儿也就懂得那么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要对付翰山岳这种恶枭只会吃亏而已。
“娘!”她不依。
“既然小净不行,那就我来吧!”双臂环胸抱剑的百里陌不知道几时站在花窗外。
他说完,潇洒的由窗口跳了进来,随手把串在剑鞘上的竹篮递给就近的人。
“陌哥哥……”
拂净可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刚刚想到你忘了把篮子带回来。”
所以他就自作主张的来把东西送还,却也看到大厅险象环生的一幕。
“这个坏蛋竟敢觊觎我娘的美貌,你说他是不是坏蛋!”一看见百里陌她忍不住告状。
“他想染指你更让我生气!”他很坦白。
“咦?”
“哪里来的小鬼?想要命就快滚,别想在小姑娘面前逞英雄了!”翰山岳压根没把百里陌放在眼底。
束手绑腿,玄色短打扮,一副武人样子,凌乱的发随便的拢在耳后,一张风尘仆仆年轻却完全不出色的脸。
“我吃了小姑娘的包子跟馒头,我娘交代过,吃人一两要还给一斤,思人恩惠当涌泉以报,我不报恩回去会被家慈骂,所以就算逞英雄……我也逞定了!”当然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给你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以大欺小了。”
“以大欺小?我只是有样学样,回报你现在正在做的坏事。”
“就是咩,他好不要脸,还说没有以大欺小,那么一个大男人只想占老弱妇孺的便宜,羞死人了。”拂净嘟嘟嘴,很不以为然。
百里陌回过头看她可爱的模样,淡笑点头,“陌哥哥这会儿就替你把这坏蛋轰走!”
“黄口小儿竟敢夸口!”被激怒的翰山岳挥举起从不离身的武器九环刀,破空斩瓜般的对准百里陌的脑袋劈过来。
众人惊呼!
哪知道他挟带撼天动地的威势扑去,竟被百里陌折腰轻轻闪过,可他对敌经验丰富,刀势未老旋招换式,刀法一变幻起千百道光影,右掌倏沉猛翻,劲力翻涌,在大厅里刮起了惊人的旋风。
相对他霸气凌厉的刀法还有浩荡的掌法,木然站在中央的百里陌可没他那么多花稍。
他行云流水的飘然旋身避开翰山岳致命的刀法,他剑走轻灵,移行换影,顿时老江湖的翰山岳居然也拿他没办法。
一盏茶时间过去,翰山岳略显焦躁了。
刀的优势在于爆发力,可时间一拖长优势尽失,百里陌知道时间到了,他开始反守为攻,一个揉身并指攻击翰山岳周身大穴,白气如练瞬间点了他气海、神阙、期门、关元,在以气驭剑卸下他一条膀子。
“……咳,好个英雄出少年,多谢少侠手下留情,我翰山岳认输了!”咳出一口秽血,看见掉在地上的武器,他面色无光,认栽了。
“多谢承让。”
百里陌胜不骄,淡淡抱拳。
一看见胜负分出来了,本来寂静无声的所有姑娘们大声欢呼,也不待翰山岳离开,就把百里陌给围个水泄不通了。
百里陌可没看过这阵仗,一时间全身僵硬,方才对阵时的从容不迫点滴不存,面色越发沉重了。
翰山岳无颜逗留,捡起九环刀在拂净还有几位姊夫的注目下离开了拂府。
至于讨了没趣的几位小姐在刑夫人的严厉眼光下,只好又站一旁继续晾著。
“这位少侠……”
“夫人叫我名字就可以,我复姓百里单名一个陌,字元。”
“好,陌少侠请坐。”
“多谢夫人。”
他落落大方,年纪小小已有大将之风,举止得宜,很得刑夫人好感。
她己出无子,几个女婿都只是肩不能挑的文人,像遇到这种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要保护这么多女儿,慢慢的也会有心无力了。
“你跟我家净儿认识?”
“小净姑娘对我有一饭之恩。”
“原来是这样,虽说于礼不合,老身还是要问一句,公子看起来不像是荷水县的人氏?”
“是,我行走江湖,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他有问必答,态度自然。
“要是公子不嫌弃,就此住下如何?”
“这太打扰了。”他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拂净,心思动摇。
刑夫人何等精明,就这一瞥,她心里已经有数,心思电转,眼里慢慢露出了笑意。
她从来都不是讲求门当户对的人,虽然世俗仍旧要求士族不能跟平民通婚,可她向来就不屑这些绑手绑脚的观念。
要是能促成一双小儿女,她这当娘的哪有什么不愿意,她乐意极了,再说他们家真的非常迫切需要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随后拂净带著他到客房去。
拂府不像百里宅子那样深邃如迷宫,就几道檐廊围绕著主屋,其他屋舍零星散置四周,客人住的房间当然与女眷又远远隔开了。
“你刚刚使那什么剑术,剑竟然会飞?”
“那叫驭剑术。”和拂净单独相处,他虽笑得浅淡稀薄,一双湛亮的眼却装得满满都是她。
“教我。”
“好。”
没有第二句话,她想要什么,他都给。
“要是我学不会怎么办?别人会笑你收了个笨学生。”未来师父没半句什么,她心里反而忐忑了起来。
“不用紧张,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咦咦咦?”她一尘不染的美目盈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雾气,双颊到小小的耳垂添上了红晕,久久不褪。
“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摘了片花叶,扯著叶子的边缘玩。“你来路不明,我连你做什么的,家住哪都不知道,谁要懂你的意思?!”
“这些简单,只要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拂净没碰过这么直接的男人,没有暧昧,不拖泥带水,这哪是一个情窦少女能应付的?
百里陌也没想太多,他只是应随自己的心。
一时的意乱情迷,他相信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你本来想到哪去?”
“到处流浪,居无定所。”这是他从小就立定的志向,绝对不会更改!
不过一般女孩子一定会被他的话给吓到。
哪晓得拂净的反应全然不同,她拍手称好。
“太好了,我也很想到处去看看,你跟我两个人一起就有伴,这样我娘想反对也就没理由了。”
她谈不上娴静的个性一直很让姊妹还有娘亲很头痛,想外出,很纯粹就是好奇。
当然不管娘亲有多疼她,让一个女子到复杂的绿林去闯荡,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可要是有个男人能护卫她,也许转圜的余地就很大了。
拂净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飞快,喜上眉梢。
不过她漏了一项。
那就是百里陌的个性。
百里陌向来很稳,是老成的那种,一个过份正直的人,往往想法也跟别人不大一样……
譬如说,他对拂净开始有了想法后,他放著、忍著,出人意表的在拂府住了三年有余,直到拂净及笄取得刑夫人同意后才带她离家。
这一去,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又是几番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