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织锦本以为这件事很快就会有个定论,可她没料到,赵广易第二天上午便悻悻而去,接下来的很多天,甚至几个月中,再也没有人提这事。她也不敢问,真希望所有人都当这事从没发生过才好。
冬天已经过了大半,眼看着就快要过年了。
三个月里,姚织锦依旧每日都到屠艳娘的家中报道,风雨不改,屠艳娘倒也算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式,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河里游的,简直没有一样不能拿来入菜,烹调方法更是花样繁多,亏得姚织锦是个聪明人,学过一遍,就统统记在了心里,只是不知,哪一天才能真正的学以致用。
午后,姚织锦照常来到屠艳娘家,一眼瞧见齐二在院子里拾掇东西,将种在门前的一盆盆花草都搬到外头,又把一些破旧的木头家具全搬到门外一辆牛车上,看起来,好似是要拖去哪里丢掉或卖掉。
她心中暗暗纳罕,走上前跟齐二打了个招呼:“师娘,你这是忙活什么呢?”
齐二连头也不回,径直骂道:“死毛丫头,老子跟你说了一万次不准叫我师娘,说得口水都干了,你怎么就是不愿意改?老子鎚……”
“又要鎚死我啊?”姚织锦把两手背到背后,俏皮地一弯腰,“师娘这句话,我也听得耳朵起茧了,可这几个月,你一天也没碰过我的手指头呀”
“去你大爷的,艳娘等着你呢,赶紧进屋去”齐二挥手一句斥骂,转身推着牛车往村里去了,姚织锦信步踏进屋中,就见屠艳娘站在床边,盯着外面一棵光秃秃的树发呆。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师父”她连忙甜甜地叫了一句,扑过去挽住屠艳娘的胳膊,“你想什么呢?”
“滚蛋”屠艳娘收回目光,老实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死毛丫头,老娘用得着跟你交代吗?”。
“师父莫生气,锦儿是关心你呀”姚织锦不以为意,甜甜笑着,同时却发现,屠艳娘今天看起来好似确有些不对劲。
“甭卖嘴乖,你跟我过来”屠艳娘叹了一口气,领着姚织锦进到厨房,在灶下翻找了半晌,取出一本翻得边角卷起的旧书和一个布口袋,一股脑塞到她手里。
姚织锦不解其意:“师父,你这是干什么?该不会是要逐我出师门吧,我做错啥了?”
“毛丫头……”屠艳娘缓缓地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这三个月,我把从我爹那里偷来的本事,还有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学来的菜式,通通都给了你,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我这人只有这么点皮毛功夫,但你要知道,厨艺,也是一门无止境的学问,我瞧着,你对它是真的很感兴趣,既如此,你从今往后,也得好好地钻研。在家当姑娘时,我真的很想成为一名厨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到头来,却做了老鸨;如今,我把我的愿望一起交给你,你能替我完成吗?”。
姚织锦听这话不是味儿,倒好像分离在即一般,急得连忙在屠艳娘身前蹲下,道:“师父,你说啥呢?这才三个月,你就不想教我了?就算……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在旁边看着我呀,干嘛说这种话?”
屠艳娘脸上微微透出点笑意,模了模自己的肚子,道:“丫头,我又有了娃了……”
“真的?”姚织锦倏然瞪大眼睛,“那真是恭喜师父了”
“你知道,我前面三个娃,都早早夭亡,我嘴上说不信,但心里很清楚,这些年我开窑子,拉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伤了祖上的阴德,老天爷这是在罚我呢。我家小三子死后,我已经生出了要关掉春艳居的念头,谁成想,后来又遇见了你,也算是咱俩有缘吧。如今,我把自己这些年会的东西,都告诉给了你,再没什么遗憾的。和你齐叔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关掉春艳居,离开黑凉村,另找一处地方生活。也算是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积德了。”
“师父”姚织锦猛地听屠艳娘说要走,心里一紧,鼻子就有些发酸。这几个月,她日日随着屠艳娘学艺,两人之间产生感情是自然而然的事。那屠艳娘虽然天天骂她,可是……
“哦哟,你敢哭,你要是哭老娘鎚死你”屠艳娘白了她一眼,“缘分这回事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你撒那两点子猫尿有个屁用啊?”
“可是,锦儿舍不得你。”姚织锦吸溜着鼻子,咬住嘴唇,颤声道。
屠艳娘抬手拂了一下头发:“少说那些没用的了,我还有事情要嘱咐你。”
姚织锦赶紧站了起来,垂手恭敬道:“嗯,锦儿乖乖听着,师父说吧”
“我恍惚记得,你是认识字的,对不对?”屠艳娘一边说,一边拿过那本旧书,“说实话,这本书是我偷的,从谁身上牵的羊,我倒不记得了。这是一本手抄的菜谱,里面各种珍馐美馔,我每读一遍,都能咀嚼出新滋味。你喜欢当厨子,又是我唯一的徒弟,我就把它给你,你留在身边,一定能获益良多。”
说着,她又指了指那个布袋子:“我这人嘴馋,你是知道的,这里头是我精心配制的卤料,也是从我爹那里学来,自己又做了些改动,味道还不错。你带在身边,总有机会能用上。倘或做菜的时候,你觉得味道哪里不对,自己添一些减一些,全凭你做主了。”
姚织锦眼睛里泪光闪动,带着哭腔道:“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在别人眼中有多不堪,反正我只知道,你是我师父师父,就算你要关了春艳居,也不用离开黑凉村啊,你不走行不行?”
“难道你想看着我第四个孩子也夭折?”屠艳娘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严厉,说完又觉得不忍,想抬手模模姚织锦的脸,终究是收了回来。
“丫头,还有一样东西我要给你,你跟我来。”她站起身走进了自己和齐二的房间。
姚织锦在屠艳娘家学厨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她的房间,站在门边扎撒着手看她从床底掏出一只箱笼,层层叠叠地打开来,最后,从里头取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子,递到自己眼前。
“这是……”她疑惑地看向屠艳娘,后者打开盖子,立即令得她发出一声惊呼。
木匣子里另有乾坤,深蓝色的衬底上,搁着一个碧绿碧绿的玉镯,此外,还有一串雾气蒙蒙莹莹润泽的珍珠项链,每颗珠子都浑圆氤氲,一望而知不是凡品。
“师父,你这是干嘛?”她连连后退,直到腰背抵着桌角,才不得不停下来。
屠艳娘一皱眉:“死毛丫头,瞧你那点出息这是当年老娘做窑姐时,客人送的。我要走了,总得给你留个念想,干嘛,看不上我的东西?你这丫头留在那什么谷老爷家里被人使唤,老娘看不过眼,这点东西还能卖两个钱,你拿去赎身”
“师父”姚织锦再也绷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师父,我不能赎身,我是被我爹送来谷家抵债的,连个身价都没有”
“那你就跑怕什么?”屠艳娘柳眉倒竖,“你身上带着这些东西,跑出去自己的生活也不是问题,身上有钱,心里不慌,别像我当年似的,辗转许久,还是进窑子当了姑娘”
“可是,您就算要走,也不该把东西给我,您和齐叔以后还要生活呢,我不能要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会想办法”
“除非你是嫌我的东西脏”屠艳娘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小小的人儿,还替我担心起来,我和你齐叔手头宽裕,春艳居抵出去,还有一笔款项呢你要不拿着,我就把东西撩出窗口去”
姚织锦一咬牙:“你自己的东西,你要怎么处置随你的便,反正我不要”
屠艳娘眼眶也红了:“你个死毛丫头,怎么这么拧?我记得你跟我提过是腊月生的?就是这两天吧?就当师父贺你生辰了,行不?这东西带在我身上,只能让我不断想起过去那些狗屁倒灶的日子,丫头哇,你就让我做点好事,给我肚子里的小四儿积德吧”
她话说到这地步,姚织锦再不接,就有些不像话了。
认师父那天,她并没有对屠艳娘跪拜,这时候,她走过去,双手接过那个木匣,直挺挺地在地上跪下来,磕了个头:“师父,你一天是我师父,一辈子都是,你这份情,锦儿得领。你放心,我不给你丢脸,一定活出个人样来”
“哭个屁,老娘还没死呢,青天白日嚎什么丧?你给我起来”屠艳娘呵斥着一把将姚织锦从地上提溜起来,转过身擦了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