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似乎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三个春夏就这么倏然过去了。
今日的雁城已不是当年那个繁华的都城了,民生凋敝,青黄不接。城门被重兵把守,百姓不敢逃离,只得眼睁睁等着白白饿死。面黄肌瘦的难民满街头都是,商铺大门紧闭,满目萧条,一片荒乱瑟瑟之景。常常地,还会有些循规蹈矩的小民被官府按上莫须有的罪名,不能拉去充军,便在仓促间就当了贪官污吏的替死鬼。
三年里,北虞、歧越以及周围大大小小的国家,与西楚展开过数不清的征战。西楚国君昏庸,小人专权。连年的战乱已将国库渐渐耗空,楚荆帝贪婪暴戾,放任手下的一群乌合之众加重赋税民徭,肆意荼毒百姓。好官清官要么被排挤出朝廷,要么被人诬告闹得个抄家斩首的下场。
现如今的整个西楚,民心涣散,只靠着几支军队和一群为虎作伥的大臣勉强支撑着,楚荆帝的龙椅早已摇晃不稳了,他却沉溺于自己心月复臣子构筑的太平盛世里醉生梦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可死,百姓得寻到他们可以存活下来的一条生路,然后重新生生不息。
四月份的天气明媚的不像话,一束束温暖的光泽轻拂在面上,让人有一瞬的眩晕。
迎着细细的清风,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地从河的那端驶出。
小船悠悠地徜徉在花红柳绿的繁杂中,朗日下,在船头长身玉立着一位格外个人眼目的红衣女子。
仿佛从画卷中走下来一般,那女子瀑布般的墨发齐腰散下,一双剪水秋瞳清明空灵,皎如明月。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霓裳上,镶嵌着一只美轮美奂的金丝凤凰,在青山绿水中反折出熠熠的光泽。仿佛一团燃烧迅疾的火焰,那女子身形修长,手中持着一柄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长剑,她的周身缭绕着一层与这光景格格不入的清冷之气。
再回雁城,纤纤幻想过无数次,决绝,愤怒,怅惘,百般滋味一齐堵在了她心头。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梦里重温过千万遍的地方,纤纤心里开始微微发颤。
曾经的她,为了雪耻深仇哭瞎了眼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南宫小姐此刻已化成了一缕淡去的烟,自在安闲的逍遥公子也早已磨蚀了模样。在三年的崖底生活里,纤纤未有一夜安稳睡下,日日夜夜在脑海里烙印受刑的仇恨让她寝食难安。
她活着走出来,破茧而出的蝴蝶如今翩跹于空,浴火而生的火凤凰更应当破空长鸣。
——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如今,就算是天王老子挡在她面前,她不会心生半丝半毫的胆怯。
纤纤常来的琼楼,不知何时改换了牌匾,名为“归鸿楼”。
犹道是,岁岁年年两相望,昨夜梦回处,竹影乱,断归鸿。
纤纤望着“归鸿楼”的名字,略略有些失神。黄昏朦胧的日光在天边幻化成了一片斑斓的霞彩,流泻在纤纤玉骨冰肌般的脸上,温柔里却蓦地多了几许惶惶的凄凉。
纤纤理了理凌乱的思绪,瞥了一眼走着零星几个人的街道后便缓步进了归鸿楼。
归鸿楼的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宽敞的走廊,整齐精致的楠木桌椅,是不是地有阵阵暖风从打开的窗子外穿堂而过。一楼是供天南海北的行人吃饭喝茶的聚合之地,二楼是清一色的雅舍,每个房间的窗子都有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种独特的构造,让纤纤蓦然想起了结拜大哥夜十三。
——吉祥赌坊的热闹与别致。
她知道,在她熟悉到闭着眼睛都知道每一条走廊,每一道房门的吉祥赌坊,那里的夜十三、清风,还有她熟悉的江湖朋友……如若看到凭空出现如此的陌路女子,他们定然诧异地一探究竟。她不是不想,是不能。
归鸿楼的老板是南孤岩,极好结交朋友。他不似一般满身肥肉的生意人,耳鬓染霜,孔武有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豪爽的侠义之气。
做逍遥公子的时候,纤纤常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做过刀客,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时候的南孤岩笑得气势如虹,连连摆手道:“哈哈,逍遥,我南孤岩可是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时隔三年再次见到略显苍老的南孤岩,纤纤眼前有一瞬间不能自已的模糊。
三载的沉重,在逍遥郎和火凤凰之间画上了清晰地界限,在那个不可逾越的鸿沟里,绵延数里,都是带给她夜夜梦魇的血腥和仇恨。
“一壶茶,几碟小菜,送到房间里来。”她声音寒凉,顿了顿,将身上的碎银随手放置在柜台上,又道,“这是半个月的房钱。”
纤纤仿佛没有听到南孤岩因为惊愕而月兑口而出的“逍遥?”,她微微动了动黛眉,最后望了一眼南孤岩汹涌错杂的神情,径直上了二楼。
走廊尽头的那间房,是以前的纤纤最讨厌的,它僻静地仿佛不沾染一点人气一样。那个时候的她,若不混迹于喧嚷繁杂的吉祥赌坊,定然也会穿梭于琼楼一楼热闹的杯觥交错中。现如今,她需要与世隔绝的安静,最好全天下的人都不认识她不打扰她。
临立窗前——这是她一直未曾改变过的习惯。
站在二楼的偏僻窗前,她可以一眼望尽整条街的景象,繁华也好,颓败也罢,这里成了她暂时的容身之所。
夜色轻轻漾了一下,纤纤立在窗前的身影一直没有动。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更没人知道她清冷的眼眸里到底埋藏着什么。房间里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细微的轻响。
整个雁城终于沉沉地陷进了呼啸而来的黑暗里。
“景殿下,今个儿归鸿楼来了个奇怪的红衣女子。”君且醉的西厢房里,幕流景正悠然地喝着茶,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握着茶盏,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正专注地盯着在水中缓缓舒展开的茶叶。
闻听此言,幕流景蓦地抬起了安静的眼眸:“哦?奇怪的红衣女子?岩叔,说说看。”
南孤岩略略颔首,带着几分疑惑地思索道:“虽说她的气场和逍遥、或者纤纤小姐截然不同,但她的模样,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杯中的茶水轻轻一晃,顺着幕流景修长的手指滴落在地上,他漆黑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那女子现在在哪里?”
待到南孤岩匆忙离开,幕流景索然立在窗前,汹涌而起的情绪久久没能平复。
他和倾夜乘、宴澈,寻了南宫纤纤整整三年。就算后来失望、怨怼纷至沓来,他也没有丝毫动过放弃的念头。他一直将南宫邱堂视为恩公,感念当年南宫邱堂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危险庇佑年少柔弱的自己。
宁亲王篡夺了觊觎已久的王位,当上了万民景仰的帝王。
夺了天下后,楚荆帝看着尚未成年的无眠太子一天天长大,心里便开始谋划起了其他的计划。
南宫邱堂是效忠朝廷的骁勇大将军,更明白暗地里众臣不敢说出口的宫廷政变。虽说贤臣不事二主,南宫邱堂答应过“莲慈皇后”照顾好小太子,只得委曲求全,一纸皇恩浩荡真言大义的陈述,带着小殿下远去边关沙场。
幕流景生来就注定不是安然的一生,他没有宴澈的飘然洒月兑、温润如风,也定然不是倾夜乘那样棱角分明、霸道凛冽。
他就像是一个带着多重面具的傀儡,而如今,这个傀儡已慢慢注满了血肉,开始狂烈而残忍的复生。他的使命、他被硬生生改变的命运,连同那个步履维艰地活着的无眠太子一同埋葬在个不见光亮的黑暗里。
幕流景忘记第一次遇见逍遥郎的时候,窗外是如何的盛世繁华。他只记得那个一身男装,逍遥到不行的纤纤厮混在一群赌徒里,毫不忌讳的欢喜在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漾起一圈圈涟漪。
她从来都不知,爹爹一直牵挂于心的无眠太子,便是他幕流景;更不知,她天天吵嚷着称兄道弟的夜十三,就是她爹爹当初从刀刃上救下来的小太子。
再次遇到一身湖水蓝长裙巧笑倩兮的她,豆蔻年华,明朗璀璨,她就像城外排山涌来的风直直灌进了他的心里。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醒过神来。
幕流景不是篱笆外的青涩少年,他的情绪从来都是深埋在心底,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让人辨不出真假。
脑子里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细碎地念着什么。幕流景缓缓闭上眼眸,纤细而浓密的睫毛投影在他温润的皮肤上,像是栖息了一只华美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