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来,纤纤时不时去昌乐王府走动一趟,神不知鬼不觉地,却让苏叶受尽了折磨。
其实,报仇也不过如此,看着三年来日夜想要手刃的人尝着自己种下的恶果,纤纤心里并没有察觉到描勒千百遍的欣慰和痛快。
词儿不在了,她已经不在了,不是么?
昌乐府近来也确实够热闹的,进进出出的郎中换了一批又一批。纤纤还听说,昌乐王爱女心切,看着宝贝女儿日渐消瘦下去,憔悴地仿佛一捧就要碎掉了似的,便急急将苏叶生病的消息奏明北虞赫连太后,还大张旗鼓地,将太医也请进了昌乐王府。
纤纤暗笑,苏叶生了这一场莫名而来的大病,真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了。只要她一天不想将事情了断,就算请来天外神医,怕是也束手无策了吧。
出去走了一遭,便轻而易举地打探到了苏叶要去净心庵上香祈福的消息,纤纤着实觉得荒唐之极。她的罪恶,岂是上次香就可以洗刷掉的?
客栈的老板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广泛招徕天南海北的客人。每到了日中或者暮色四合之际,熙熙攘攘的行脚商、江湖中人、小商贩、游僧……齐聚楼下,几乎当成了酒楼赌场,吵得人心烦意乱。
今日的阳光不错,纤纤牵出马来,一口气奔向了谷夙城外的树林。
习惯了双鬼窟没人相扰的生活,在这人声鼎沸的地方着实不太适应。纤纤记起了做逍遥郎时候的日子,嘴角不由得挑起一抹苦笑,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经受过,才以为所有的血雨腥风,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之中,才以为什么事情自己都可以单枪匹马解决,就算解决不了,那于自己于旁人也没有什么伤害。
她依旧无所畏惧,但终究是觉得身心疲惫了。
栓了马,纤纤跃上了一棵繁茂粗壮的大树,悠然自得地躺在了一枝纤细的枝桠上。
——这喜欢在树上“安家”的习惯,在遇到百草仙之后愈演愈烈了。在野外寻不到落脚的地方,她便索性找个舒适的枝杈,抬眸便是阳光温泽,便是星光璀璨。
神游间,纤纤的脑子里乍然灵光一现: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北虞国,晚上何不去倾夜乘的府邸看看呢?
纤纤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波动了好一会儿,想到“今夜里反正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打定主意,便沐浴着五月温柔的阳光舒坦地睡去。
在整整三年里,纤纤被的彻心之痛和时常逆行的经络折磨得日夜不得安寝。只要一停下来,她就开始近于疯狂地想念爹爹娘亲,想念兰汀词儿,想念那时候温暖明媚的人。那种噬心的疼痛,让她恨不得将整颗心掏出来狠狠捏碎。
三载的心魔厮杀,纤纤硬是咬牙撑过来了。她明白,只有当有一天她手刃了仇人,她才能无所牵挂地生活下去。即便是慢慢难捱的空虚凄清,但终究不再是撕心裂肺的折磨了。
辛苦了大半夜,纤纤无功而返。
倾夜乘这颗老谋深算的心藏得忒深沉了。宅邸奢华地不像样子不说,七转八拐的复杂格局,愣是让一向自信的纤纤也懵了半天。若不是在流云谷住了三四个月,深谙“七星迷魂阵”的阵法,说不定她现在还在阵中打转悠呢。
纤纤立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着远处的灯火一家家熄灭,心里一阵索然。
她轻轻拂了拂衣袖,一个纵身,飞下了枝头。
夜晚的树林里,来来回回穿梭着徐徐微风,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一两声慵懒困顿的鸟叫,瞬息寂然,只剩下窸窸窣窣树叶摩擦的声音。
纤纤伸手理了理马鬃,然后安抚似的拍了拍马的脖颈。
她一个急速转身,玉剑出鞘,剑花翻飞。
柔软的草地上,像刮起了一阵摧枯拉朽的阴风,径直旋转着沙石扑面而来。宽大的红霓裳翩然飞旋,像是一朵盛大妖艳的红色血莲,危险而魅惑。
风渐渐平息下来,纤纤蓦地跪在了草地上,脸上一片清凉。
净心庵坐落在城外菩提山的半山腰上,路途不算远,但有一段崎岖而颠簸的长长山路需要盘旋而行。
女子犹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现身在繁茂的树叶间。她微微敛着薄凉的眸光,神情慵懒,嘴角微微挑起了一个捉模不定的奇怪笑意。
——这条路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山路凶险,极为狭隘。如果是要对决,在这一处,定然是施展不开的。但是,它有自己独特天然的优势。一侧是长势浓密的树林和高耸的崖壁,而另一侧,是陡峭险峻的万丈悬崖。
两盏茶的时隙,一辆有若干人护送的马车不徐不疾地驶进了纤纤的视线。
她眯起眼眸细细打量了一番:两个丫鬟,三十个护卫,很均匀地分散在前前后后,生怕像纤纤这样的神秘人物偷钻了漏洞。
只是,火凤凰生来也喜欢完美无缺,她喜欢从这些完美的事物里寻找到那丝定然存在的破绽。
车子缓缓行到了纤纤的眼底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望定行在队伍最前端的那个神态自若的男子。
青色纹理的白色衣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清秀俊朗的眉眼甚是英气。纤纤觉得这身影似乎有些眼熟,想来,他就是对苏叶温柔之至的初寒哥哥了吧?
女子灵动的眼眸里慢慢荡漾起一层笑意,两支破空而出的无影针直直飞向了男子。
吃痛察觉的同时,男子竟然还能捂住伤口转过身来,低低吼了一声:“保护郡主”
整个队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苏叶撩起车帘,惨白的脸上俱是惊慌失措。
纤纤气定神闲地望着惊惧慌乱的队伍,风拂发梢,好一个惬意无比。
众人良久都没有发现刺客有进一步行动,便纷纷跑上前去查看初寒的伤势。不确定那枚细小的银针是否有毒,愣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苏叶从车厢里出来,被阿琼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倾初寒身边,只第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纤纤的无影针。
像是被晴天霹雳劈的一阵眩晕,苏叶将正准备张口询问的话硬生生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她的声音颤抖地厉害:“是南宫纤纤”
“她没死她回来了”苏叶有些惊骇地环望着四周,一瞬间泪痕涂抹地满脸都是,似乎努力装出的镇定就在见到无影针的那一刻轰然崩溃掉。
她的声音竭斯底里,头发凌乱全然不顾形象地尖声叫道:“你出来南宫纤纤你给我出来躲在暗处伤人算什么本事要报仇你就出来你出来呀”
同行的人有些发愣,直直地看着温婉淑雅的郡主此刻像发了疯一般满目寻找那个叫南宫纤纤的女子。纤纤皱了皱眉头,虽是刺耳,也觉得苏叶的话甚有些道理。
落花无声,天外飞仙,纤纤不急不慢地飞身而下。在站定的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动。
有些人失神,是因为纤纤清丽绝俗的容貌和她身上耀眼夺目的色彩。而有些人,却是在惊恐她的蜕变,她截然两端的重生。
纤纤抬眸,凝住愣掉的苏叶,淡淡一笑,倾国倾城:“苏郡主,别来无恙?”
苏叶双手开始不能自已地颤抖,她将全身的气力紧紧攥成拳头。她强装镇定,强装着临危不惧之勇,只是她眸底翻滚而出的恐惧彻底出卖了她。
“你……”
“我怎么没有死?”纤纤动了动眉,目光犀利,“是么?全托苏郡主的福,我非但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回来了……”
苏叶死死盯进纤纤风轻云淡的笑,眸中砸满了说不出讲不明的绝望:“你想怎样?”
“怎样?”纤纤哼笑一声,忽然气场逆转,眸光中乍然迸溅出危险的碎冰。她冷冷地反问道,“你觉得应该怎样?苏叶,血债就得血偿,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