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府内果然不凡,一个垂髫小儿竟也识字!”
说话的是一中年文士,而走在他身边的却是我等了四年的将军。~他们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大步走了进来。将军解下黑色的披风,露出底下一套月白色的儒服,他看向我却并没有说话,我急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婢子不识字,只是在擦拭书卷。”
“呵呵,有意思,抬起头来。”我依言抬头,那文士看着我笑了笑,转头对将军道:“子昭,这小儿我甚喜,不如转送给我?”
我顿时大惊,心想,难道我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要被他转送他人吗?
这个时代,士族之间转送奴仆是极为常见的,如果有人开口求取,几乎没有人会拒绝。我心里着急,只能用乞求的眼睛望着将军,希望他能拒绝。
“国君今日又赐了你寺人十名,你何苦再从我这讨个小儿。”将军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转身对文士笑道。
文士大笑几声,朗声道:“你府上的仆役倒真是有些少,回头我赠你些能干得力的人。”将军笑着答谢,后又对我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我急忙起身离开,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门口才想起来鞋子还在火炉旁放着,无奈只能低着头红着脸转回身拿了鞋子,冲了出去。
“看来这小儿果真不喜我。”跑到书房外,耳边传来文士爽朗的笑声。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跳得飞快,脑中全是问题。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待多久?还会走吗?他记得我吗?他认出我了吗?他……他为什么没有把我送人呢?
在我被自己的问题折磨死之前,家宰叫住了我。
“阿拾,将军要在府中长驻,你去帮忙整理寝室吧!”
“诺!”
是夜,整理妥当,我和其他婢子一起,候在将军的寝室门口,半个时辰后远远地见他走了过来,停在我们面前道:“小儿留下,其他的人退吧!”
“诺。”婢女们应声而下,只留下无比紧张的我。
“跟我进来!”他进屋,坐下。我跪坐在他身前,紧张地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无需害怕,把头抬起来。”
将军看起来似乎比记忆里更加好看,剑眉星目,鼻子高高挺挺的,明明是个领兵打仗的人,却比平日马车上看到的那些面白唇红的士族要文雅许多。
“这几年在府中过得可好?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他还记得我,我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叫阿拾,今年八岁。”
看见我的笑容,他似乎一怔,然后轻笑了一声,道:“好名。平日里书房都是你打扫的?”“是。”
“第一次见到你时,满身的戾气,过了几年倒是乖巧知礼了。退吧,明日到书房见我。”“诺!”我把头磕在地板上,大声回道。
等我回到屋里,四儿和于安两个人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我伸手想给他们盖上被子,却被醒过来的于安抓住了手,黑暗里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颗亮亮的黑珠子。
“你怎么才回来?”
“嘘,小声点,别吵醒了四儿。将军今日突然回来了,我要跟着伺候。你们吃过东西了?”他没有回答我,突然坐起身来,一张脸几乎贴上我的。
我把头往后一仰,斥道:“你干什么?”
“你的眼睛……为什么和白天不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因为积雪的缘故,窗口透进来的月光比平日里亮出许多,我刚巧坐在亮处,心里一时间后悔不已。
在府里那么多年,大家虽然都知道我眼睛有异象,但却很少有人会当面提起。今天被他这么一问,又让我回想起当年乞讨时的痛苦遭遇,于是忿忿地把头转了过去,说道:“觉得奇怪就不要看。”
他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指着桌子道:“我们都吃过了,那你呢?”
看着桌上吃剩下的东西,我也不再别扭,笑嘻嘻道:“看来,四儿把最好吃的东西都偷来给你了。啊——我现在倒是有些饿了。”
“那怎么办?”
我瘪了瘪嘴说:“还能怎么办,赶紧睡觉呗!你往那边挪挪!”
他往四儿那边挪了挪,给我在床铺的右边留出一小块空地。我月兑了鞋子和外衣躺了下来,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上。
于安悄悄地把脚贴近我的脚背,我也不客气地把冻僵的脚贴上他的脚心,只听到他在黑暗中发出很微弱的一声:“嘶——”
我心中暗乐,最后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哼,被我冰到了吧!不过他的脚还真暖和,想着想着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没亮的时候我醒了,回头看看于安和四儿都还睡得很沉,于是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于安放在床边的外衣破了好几个口子。我看天色还早,就从柜子里取出针线,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倚着墙帮他缝补起来。因为天气太冷,手很容易冻僵,我缝上几针,就得停下来搓搓手,因此缝了半天才把几个破口补上。胸襟上那个破口有些大,为了看上去能好些,我随手又在上面绣了一小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把衣服叠好放在床边,我披上外衣出了房门。
外面可真冷啊!我搓了搓手捏住自己已经冻僵的耳朵。
因为昨天的一场雪,地上的积雪更厚了,脚踩在上面还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等我走到书房时,太阳刚刚升起,照得地上亮晶晶的,很是好看。
过了午后将军才出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书坐在那里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实很想跟他说说话,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开口和不开口的纠结中度过了。
天黑时我回到房里,看见四儿和于安给我留的豆羹,感动得想哭,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问:“你们都吃过了?”
“嗯,早吃过了,你慢点!”四儿说道。
“于安你的伤今天可好些了?”
于安点了点头,四儿高兴地说:“本来也就是些皮上的伤,那天他其实是饿晕的。”她看着于安笑了笑,又说:“阿拾,怎么将军一回来,你就这么忙啊,一天都不见人影。”
我把嘴里的豆羹咽下,抬头跟四儿说:“我就是在书房伺候着,也没忙什么。明天将军要见门客,我就不用去了。四儿,我今天回来前还干了件事,保准你们两个明天能吃上肉。”四儿一听就乐了:“你要抓那几只‘吵死人’?”
“吵死人”是我给一种长着黑色尾羽红色面部的胖鸟取的名字。这几天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这么几只鸟,每天清晨、黄昏站在树上咯咯地乱叫,叫声响亮,老远都能听见。我想它们也许是饿的,也许是冻的,反正没片刻消停。
这两天于安来了以后,我和四儿分例的吃食要喂饱三个人,自然有些不够,因此我就想好了要找个时间重新练练我抓鸟的手艺。
于安似乎对这些顽童们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兴致勃勃地听着四儿讲我从小到大,新奇好玩的抓鸟方法,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寒冷的冬夜,三个人窝在床铺上手拉着手互相取暖,一边憧憬着明天的鸟肉,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在于安的嘴里,我知道天下除了秦国之外,还有冰天雪地的燕国,有河川纵横的楚国,有君子谦谦的鲁国,有美人如云的越国……看着他和四儿的笑脸,我突然想,如果于安能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那该多好……
第二日,我和四儿一大早就跑到东边院子找那几只‘吵死人’。果不其然让我们在大树底下找到了一只,看样子已经冻死了,拎起来沉甸甸的,和府里养的鸡差不多大。
以前下雪的时候我会拿草籽洒在藤筐下面逮鸟,但抓到的数量虽多,个头却都很小,没什么吃头。
前年春天和婢女姐姐们一起去采葛,野地里待久了,发现有一种草籽,鸟吃多了就会像人喝醉酒一样原地打转,就算飞也是歪歪扭扭的。
我尝试着抓这些“醉酒”的鸟,但是毕竟它们会飞,十只能逮到一只已经是大幸了。后来,我突发奇想,把这法子用到了冬天,这样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树下撒上那种草籽,等上一个晚上,“喝醉酒”的鸟自然就冻死了。
“肯定还有两只在窝里,我上树去看看。”我把鸟递给四儿,双手环抱着树干一下子就爬了上去。
“上面还有吗?”四儿仰着头站在树下,大声喊道。
“有!我扔下来,你接着!”我在鸟窝里发现一只,顺手扔了下去。
“这只更肥呢!”四儿笑得直拍手,“还有吗?”
“上面的树杈上还有一个窝,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一点的树枝,一点点地挪了上去。“哈,这还有一只,这下够我们吃好几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头对四儿喊道。
我伸手去拎鸟脖子,没想到那只鸟居然还没被冻死,晕乎乎地回头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声。
“你在上面干什么?”
我低头一看,只见将军背着手站在树下,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惊,脚下一时没踩稳竟摔了下来。
“啊——”我大叫着拼命用手去抓树枝。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将军双手一伸把我稳稳地接住了。
我心想这回惨了,前几日装出来的乖巧模样,这下全打了水漂了。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果然他皱着眉头看上去很生气。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四儿也吓得跪倒在我身边。
“你们在做什么?”
“抓鸟……”我的声音忍不住发颤,诺诺地说道。
“上树抓鸟?你难道还生了翅膀不成?”
我正郁闷该如何解释,那只啄了我的胖鸟居然晃晃悠悠地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将军脚边踉跄着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撞在他腿上晕了过去。
“……”三个人一片寂静。
良久,将军咳嗽了一声,冲四儿说:“下去吧!”而后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阿拾,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啊?”四儿跪在我身边小声问道。
“这还不明白,让你先回去,让我在这跪着。”我垂头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这顿罚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只煮成汤,其他两只杀干净后拿雪包了留着明天吃。”
“那你呢?”四儿皱着小脸焦急地问。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将军心软,待会儿就会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还等着晚点回去喝肉汤呢!”
四儿无奈,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很快我身下的积雪渐渐融化成了冰水,浸进了衣服里,冻得我直颤抖。哎,如果再这样跪下去,这腿估计就废了。
冰天雪地里,只跪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我就有些发晕了,鼻子耳朵全都已经没有感觉。
须臾间,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艰难地抬起自己冻僵的脖子,呵了一口气,透过白茫茫的雾气看见将军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
“将军,我知道错了……”我的牙齿一直不停地上下打颤,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我话还没说完,他长手一捞,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弯里,红着脸用手轻轻地环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我已经八岁了……”
他伸出右手在我脸上搓了搓,叹道:“大火里没有烧死,现在又要跑到我府里的树上寻死吗?”
“我以前爬树从没有摔过,今日是看了将军害怕才……”我越说越小声,最后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他说完弯起好看的嘴角,轻笑了一声,“小儿多狡辩,以后再不许爬这么高的树了。”
我傻傻地盯着他说话时偶尔扇动的睫毛,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抱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我靠着他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二月春风的味道,虽然带着丝丝寒意,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清晨的太阳斜斜地照在雪地上,把两个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