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红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那个叫黑子的少年推开舱门走了进来,他见红药哭个不停,便不耐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条塞进了她的嘴巴。
“哭,哭什么,吵得小爷耳朵疼!起来,都给我出去!”他一手拎起红药,另一只手伸过来抓我,我往后闪了闪站起身来,径自出了舱门。
“嘿,要死了还这么横……”少年骂骂咧咧地拉着瘫软的红药出了舱门。
船板上,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抱着剑并排站着,见我们两个出来了,便迈步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谁是百里氏的女儿?”带头的方脸大汉扯掉红药嘴里的破布,高声问道。
“她!”我和红药指着对方异口同声。
“到底谁是?”大汉两眼一眯,蓦然提高了嗓门,他右手的拇指轻轻一弹,长剑旋即出了剑鞘,露出一截寒光。
“她才是百里氏的女儿,我只是小户人家送进百里府的媵妾,几位行行好,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放了我吧!”红药哭着跪倒在地,拼命地叩头。
“她说的可是真的?”大汉走到我身边,低头盯着我的眼睛。
我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红药,心里透凉,亏我刚刚还想着替她谋条生路,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往别人刀刃上送。
可惜她算错了!
这帮人如果真要杀百里氏的女儿,刚刚在河边的时候就下手了,何必多此一举用麻袋装了人运到船上来。
她既然不想要这条活路,那我便将死路换给她!
我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之前公子利送我的那柄宝石匕首,用力一拉,冷光乍现,刀已出鞘。
“大叔小心!”少年挺身护在大汉身前。
“这刀刃的左下角有我未来夫君公子利的名字。小女虽然不知道是谁要抓我,但请壮士能收下这柄匕首,只要我能平安回府,卿父一定会另外奉上百金!”
大汉仔细看了一眼那柄镶满珠玉宝石的匕首,而后毫不迟疑地把它推还给了我:“贵女可是想折辱在下?我等虽是山野村夫,但也知道信义廉耻。收了主顾的钱,就要替主顾办事,两边拿钱那与畜生有何区别,以后又如何取信于人?”他说完朝旁边的黄衣男子点了点头,“匕上有秦公子利的名讳,应该不会有错。黑子抓错人的事,不可以让上头的人知道,地上这个就处理了吧,干净些!”
“诺!”黄衣男子应声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一把拎起了跪在地上的红药。
“不——你放开我——我才是红药,我才是百里氏的女儿,她是个骗子,她骗了你们!”红药这才如梦方醒,又扭又跳疯了一般撕咬着,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舒雅。
她为求自保,硬把自己的身份让给了我,如今性命不保,又骂我是骗子。其实她是死是活与我毫无干系,我大可以看着她去死,然后伺机逃跑。但若是她死了,公子利与百里氏的联姻就断了,太子鞝的目的就达到了,自私无情的红药可以死,百里氏的女儿却死不得。
“壮士既知信义廉耻,为何杀人取乐!”我几步跑过去拉住了黄衣人的手。
“杀人取乐?”黄衣男子放下剑,冷哼道:“贵女莫要乱说话!我们几个兄弟从不滥杀无辜,做这档买卖也只是为了在乱世中求条活路。~杀人取乐?哼,只有那些成天只知道喝酒寻欢的贵人们才会觉得杀人是件乐事。”
“既然如此,壮士定知生命之贵,轻贱不得,这陪妾家中尚有老母要侍奉,实不该枉死此地,还请壮士饶她一命!”我俯身哀求道。
黄衣男子一愣,转头去看方脸大汉:“大哥,放了她,若被人知道……”
“是我犯的错,我回去就跟夫人领罚,大叔,她既然还有娘亲要侍奉就放了她吧!”黑脸少年说到娘亲二字时,目光中闪过一丝苦涩。
“罢了,黑子,去取忘忧酒来!”方脸大汉吩咐了一声,走到我面前,“百里氏教出来的女儿处变不惊,有胆有识,只要你乖乖地和我们走,我就放了她。”
“此话当真?”我看了一眼身旁的红药,她听了男子的话,眼睛里倏然透出亮光来,轻贱他人性命的贵人,对自己的命却是爱惜得很啊!
“我一向说话算话。”
“大叔,喂几口?”少年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红漆高颈壶走到大汉身边。
“两口足以让她忘了今日之事。”大汉说着从角落里翻出一串干空的匏瓜绑在了红药身上。
“想要活命就把嘴张开!”少年冲红药喊了一声。
“你们要干什么?”红药挣扎了两下,就被少年按着脑袋灌进了两口酒。
“你们给她喝了什么?”我小声地问了一句。
“忘忧酒,一口忘忧,两口忘愁,一壶忘平生,她一觉醒来就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千金不换的酒,我赏了她两口,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
忘忧酒,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酒?
我转头看向红药,她喝了酒后,起初只是两个眼皮打架,之后,两颗乌黑的瞳仁竟似喝醉了一般在眼眶里乱转起来,随即双目一闭晕厥了过去,不醒人事。
“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她自己了。”方脸大汉抱起昏迷的红药,一把扔进了渭水。
红药的腰上捆了干空的匏瓜,因而她即便晕厥,身子却没有下沉,一袭红衣,满头青丝,浸在水中,上下浮沉,如同一朵艳色的芙蕖盛开在暗青色的渭水之上,让人看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一如我身后站着的三个人。
“贵女不问我们要带你去哪?”方脸大汉抱着剑与我并肩站在船沿上。
“你们不是收了太子鞝的钱,便是收了楼大夫的,留我不死,无非是想借机威胁百里氏。”
“贵女聪慧,可你猜错了,我们现在是要送你去见你的情人。”
“你们是楼少康的人?”我吃了一惊,这显然出乎我的意料。
方脸大汉看着我摇了摇头,面露惋惜之色:“贵女实不该是百里氏的女儿啊,黑子,送她进去吧!”
不等我细问,身后的黑脸少年就把我重新推进了船舱。
船舱腐朽的木板上,有一个被虫蚁蛀空的小洞,钱孔大小,刚好对着船首的位置。我把眼睛凑在小洞上,细细地观察起站在船首的三个人。
粗麻制的衣服,散乱的头发,肮脏的鞋履,在雍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游侠儿。他们没钱了,就拿一把剑坐在市集上,你可以雇他们拉牛车,也可以雇他们杀人,他们通常不会拒绝,这两种活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价钱不同。
眼前的三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做这种营生的人。
但是,方脸大汉的谈吐,他手中精美的长剑,黑脸少年抱出来的那只红漆高颈壶,却不是一般游侠儿能有的,更不用说,那谜一般的忘忧酒。
伍封曾经告诉我,如果想要解开一个谜团,便要舍弃所有复杂的表象,从它的根源处去想。
我细细想来,追本溯源,无论是谁,抓走红药都是为了阻止百里氏与公子利的联姻。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太子鞝和楼家的人外,便只有那日与我一同躲在修竹丛中的兽面公子了。
若是太子鞝抓了红药,要嘛一剑杀了,要嘛占为己有,反正是要断了公子利的姻缘。
若是楼大夫的人,定会一剑杀了红药,这样既可以断了他儿子的念想,又可以伺机推他女儿坐上正妻之位。
无论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都不会带红药去见楼少康。
那剩下的便只有他了。
我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可怖的兽脸,他像是一个黑影,永远隐藏在夜色之中,伺机搅乱原本就剑拔弩张的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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