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山里的野蚊子开始猖獗起来,只一夜赵无恤露在外面的脖颈就会被咬得满是红疙瘩。~但他很能忍,白日里,我从未见他用手去挠或是面露心烦之色。几天下来,他能忍,我却看不下去了,一路上只要看到驱蚊草我都会拔下来替他留着,等入夜时捣碎了抹在脖颈上。
起初只要有赵无恤在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安全的,这几天他解月兑了倒是累得别人遭了殃。
“这几天山蚊子咬人咬得厉害多了!”黑子在自己手背上来回抓挠,像足了雪猴。
“你皮糙肉厚的多被咬几口也是应该的,蚊子都还没嫌弃你硌牙呢!”我笑着打趣道。
“哼,就你细皮女敕肉。”黑子把挪了挪,挨着我坐下,“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着,你都没什么话要和哥哥说吗?”
“有,自然是有的。”我看着黑子期待的眼神,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只愿哥哥的功夫能再长进些,以后不要叫妹子丢人就好。”
“你这丫头,也不说点好听的。”黑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闷闷地嘟囔了一声就低头不说话了。
见他这样子,我笑着安慰道:“怎么会见不着呢,你以后得了空就到晋国找我,明年岁末之前我都会在那里。”
“你又哄骗我,晋国这么大,我怎么知道你在哪?”
“你到赵府来找我,我会知道她在哪儿。”赵无恤接过黑子的话,说完又看了我一眼问道,“我说的对吗?”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日我们在风陵渡惜别,明夷、黑子带着阿羊回了天枢,我则跟着赵氏兄弟渡过大河去了晋国。
晋国是中原大国,新绛是它的都城。年幼时,我曾在夫子口中听到过它的名字,因此对这座陌生的城池有过很多想象。
但当我们的马车缓缓驶入新绛时,我仍旧被城内的景象惊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建在云端的宫殿。巍峨堂皇的宫室矗立在千尺高台之上,云雾环绕之中,偶有群鸟从它身边掠过,落入眼中也不过一点渺不可见的黑色。若有人登上此台,必有腾云驾雾,飘飘如仙之感,俯瞰城内众生皆是蝼蚁一般。
“怎么,看呆了?”赵无恤凑过头朝车外望了一眼,“前面就要到集市了,那里更热闹。”
我点了点头用袖子遮了半边脸朝前面望去。远处的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我们的马车很快就走不动了。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各色衣裳,抱着布匹,顶着陶罐,背着粮袋,你挤我,我挤你,拥来拥去,身子瘦小的还能钻上一钻,个头大点的,挪都挪不动。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看见什么摊子,碰见哪国商人都要凑上去看一看,不管买与不买,总得开开眼。
我被眼前热闹的景象感染了,起初还遮着脸偷偷地看,后来干脆把脑袋探了出去。
“这车反正也走不动了,要不我们下去逛逛吧!”看着车外热闹的集市,我的心里像是闯进了一只雀鸟,坐都坐不住。
“不行,你现在若是下车,我们走到天黑都回不了府。”赵无恤沉声回道。
我不甘心挑起车幔又把脑袋伸了出去,几个游侠儿刚好从旁边经过,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凑了上来。
我吓得急忙把头缩了回来,用手把车幔实实地捂上。
“怎么了?”赵无恤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几个游侠儿居然一把掀开了车幔。
“这是哪家的大美人……”一个头编发辫的游侠儿笑嘻嘻地伸手来模我的脸。
赵无恤抬手一挡,脸色骤冷,那游侠儿看到他似是吃了一惊,很快就把头缩了回去。
“现在可还想下车逛逛?”赵无恤问道。
我缓和了一下心绪,乖乖地摇了摇头。
市集的路被城郭里来的庶民堵了个严严实实,最后,车队只能掉头换了一个城门进入新绛。等我们到了赵府时,已近黄昏。
因为事先已有传信的人通知了府里,所以当我们的马车到达时,赵府外早已有人迎接。
“世子回府——”寺人在府外高声吟唱,立刻就有家宰模样的人领了仆役出来,牵马的、做人凳的、掌灯的,很是热闹。
我随着赵无恤一起下了车,候在伯鲁身后。府门内有一美妇领了众侍婢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伯鲁行了一礼后,侧身站在他身后。
我和赵无恤退了一步,跟在人群后面进了府。
早前就听说赵伯鲁的正妻荀姬是故智宣子之女,智瑶之妹,所以我刚才不由多打量了美妇几眼。深绛色白缘曲裾深衣,华而不艳,莹白色花型玉簪,娇而不媚,一张圆脸眉目如画,顾盼生姿,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卿父可在府上?”伯鲁问。
“卿父前日带卫队行猎去了,要过两日才会回来。”荀姬柔声回道。
“红云儿,你先回自己的院子吧,等卿父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去拜见。”
“诺!”赵无恤行了一礼退下,我想跟着离开却被伯鲁叫住了。
“夫人,给她在府里安排间屋子,再送两个婢子过去伺候。”伯鲁对荀姬道。
“这是……世子新收的人?”荀姬看着我神情有些尴尬。
“是个聪明的孩子,打算找机会送到太史那儿去,不过这几天要劳烦夫人照拂了。”伯鲁说完又对我笑道,“其实我那院子有趣得紧,不闹也不臭,别听红云儿瞎说,明日我带你到处看看。”
“谢世子!”我行了一礼候在原地,荀姬跟着伯鲁进了院子,隔了很长时间才带着侍婢慢慢地踱了出来。
“抬起头来我看看。”荀姬语气不善。
我微微把头抬了抬,依旧垂目,做恭顺之状。
良久,她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微有些发紧:“几岁了?哪儿的人?怎么遇见世子的?”
“刚满十四,秦人,在秦公子利府上遇见的。”
“带她去西院的夹室安顿,明日吃过早食,穿戴整齐带来拜见世子。”荀姬对身后的婢子吩咐道。
“诺!”
两个侍婢带着我绕着赵府走了许久,最终在一间夹室前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屋子铺了苇席,看上去有些破旧,不过大小物什一应俱全,也算得上是一处安身的好地方。
我打发了两个婢子,自己拿了一张苇席坐在屋檐下,望着天边血红的残阳和眼前陌生的庭院,我的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居然到了晋国,住进了正卿中军将赵鞅的府邸……
一年前如果有人告诉我,将来我会离开秦国,离开将军府,我一定不会相信。其实,就算到了今天,我依旧觉得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陌生而迷乱的梦。
“你在想什么?”出神间,赵无恤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没想什么,就是奇怪自己怎么兜兜转转真的跟你回了晋国。”
他轻笑一声在我身边坐下:“你现在是不是后悔那日在太子府上没有直接跟我走?”
“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你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跟你归晋。人总要痛过了,才有可能放下……”
“那你现在可放下了?”
“也许吧……不过,我现在更在意的是,你们为什么会愿意带我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回晋国?”
“许是世子看中了你的美貌,你的才华,你的医术。”他扬了扬腰间的驱蚊草袋笑道,“托你的福,我这些天才能睡得安稳,你怎么会是无用之人?倒是你,公子利送到门口的荣华富贵你都不要,反而跟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回了晋国。依我看,你才是最奇怪的人吧!”
赵无恤说话一向滴水不漏,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还真是很难。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不管他们带我回来的原因是什么,决定跟着来的那个人,还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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