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下来后,无恤即刻命令车队整装出发,邮大夫和护卫队负责押送物资,我们几个则轻装出发,快马朝晋阳城赶去。
到了晋阳城外已经过了入定,城门紧闭,任我们如何叫门,表明身份,城墙上的守卫就只有一句话,没有城尹大人的命令,绝不能私开城门。
“大白天的,放强盗进城去拉壮丁,半夜三更,主人家倒要被关在门外,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城尹!”无恤气得火冒三丈,扬言明日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尹铎。
无恤这个样子不由让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关于赵鞅和尹铎的事。
晋阳城是赵家重臣董安于所建,而尹铎十五年前只是董安于身边的一个小童。后来董安于在晋阳城自杀了,尹铎就做了晋阳城的城尹。
他从赵鞅那里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拆除当时为了防守范氏、中行氏进攻时修建的壁垒,因为那些被战火熏黑的土墙,总是会让赵鞅回想起自己当日被困城中的狼狈和不堪。
几个月后,当赵鞅巡视晋阳城时,他却发现城外的壁垒没有被拆除,反而被尹铎加高加固了,气急之下,赵鞅扬言,不先杀了尹铎,他就不入城半步!
“丫头,你笑什么?”无恤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想之前听到的,关于卿相和尹铎的事。其实,你的秉性和你卿父真的很相像。”
“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你以前不是同我说,你在被送到百里府之前从未出过雍城?”
“将军的书房里可是装了整个天下的事,她日日待在那里自然什么都知道。”四儿在火堆上烘着手,笑嘻嘻道。
“整个天下的事?呵,想不到秦人竟有如此野心……”无恤冷笑一声,陷入了沉默。
四儿的无心之语听在无恤的耳中,即刻变成了最机密的军情。
如今王室势微,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秦国自穆公之后的两百年里一直困守西陲,默默无闻。晋楚相抗,齐鲁大战,吴越争锋,秦国通通没有参与,但是暗地里,几代秦公早已将一张大网撒向了中原各国。秦国的眼线遍布天下,伍封的书房里,每一日都有新到的各国情报,大到军队布置,小到名门轶事。
可除秦国之外,还有天枢,天枢背后站着的又是哪一家,哪一国?
这看似平稳的天下,内里却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各方势力波诡云谲,错综复杂。
我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紫薇动,客星闪,这天下要更乱了……
我们在晋阳城外露宿的这一夜,已经不是糟糕两个字能形容的了。
因为前几日的雨,城外树林里的木柴大都被水浸湿了,为了升一堆火来抵抗北方夜晚的寒气,我们足足在树林里走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捡到一些干燥的树枝升了火。岂料,夜半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篝火浇了个透湿,呼啸的狂风以不可思议地力量把我们临时搭建的棚子整个掀翻,树枝树叶漫天飞舞。
无恤抱着全身湿透的我飞奔到了城下,几声叫喊之后,城门依旧紧闭。狂风大雨之中,他只能把我圈在怀里紧靠在城门上,努力用身体帮我抵挡深夜的寒风冷雨。我不敢说冷,不敢发抖,我怕我此刻若是叫嚷几声,打几个喷嚏,明日尹铎就要承受无恤千钧的怒气。
大雨下了一阵后渐渐地变小了,我们四个人就这样靠着城门熬了一个晚上。
鸡鸣时分,身后的城门动了,无恤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我还未看清城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无恤抬腿一脚就把人踹飞了。
“红云儿——”我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他意欲拔剑的手,“你暂忍火气,一切等见了尹铎再做定夺。”
无恤按捺下怒气,随手抓过一个小兵,高声喝道:“晋阳城尹现在何处?马上让他来见我!”
小兵被无恤的气势吓傻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贵人息怒,城尹病了,已经三日未醒了。”
“病了?你们昨夜为什么不开城门?”
“晋阳城有法令,日入之后鸡鸣之前,没有城尹的许可不能私开城门,违令者死。”刚才被无恤踢飞的人弯着腰捂着肚子走了过来。
“这晋阳城没了他尹铎难道就瘫了!”无恤松开小兵的衣领,转头怒喝道,“你又是谁?”
“鄙是城尹府上的家宰,名蒤(1),特来恭迎大人。”家宰蒤捂着肚子刚要跪,我连忙伸手拉住了他:“家宰,日中之后赵氏的车队会到,你先安排人准备接运物资吧!另外再派个人带我去见见城尹。”
“小哥是?”
“她是太史墨弟子,巫士子黯。”无恤冷冷地扫了一眼,开口道。
“巫士?巫士,救救我家大人吧!”家宰蒤神色一变,猛地跪倒在地。
“家宰起来说,城尹大人怎么了?”
“我家大人搭祭神坛时冲撞了神灵已经三日未醒了,求巫士救命啊!”
我和无恤对看了一眼,皆是一惊。
“这里有我,你先过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恤看着我沉声道。
“好。家宰,前面带路吧!”
我带着四儿跟着家宰蒤往晋阳城内走去。
之前在城外,见城墙,城楼完好无损,我只道地龙涌动之说言过其实,但此刻进了晋阳城我才发现,城中除了几座高大的楼宇、庙堂没有受到影响之外,其余民居或斜或倒,受灾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阿拾,这地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把房子弄成这样?”四儿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
“这里还剩了些没倒的房子,据传二百多年前,幽王在位的第二年,泾水、洛水、渭水三川在同一日震动,电闪雷鸣,河水倒流,岐山崩裂,城池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就是那个点烽火戏诸侯的幽王?”
“嗯,幽王失德,三川地动便是上天给他的警示。时人都道有恶龙居于地下,太平之世它便沉睡,若遇乱世便会苏醒祸害人间。”
“你是说,那头崩了岐山的恶龙现在就躲在晋阳城底下?”四儿脸色大变,踮着脚连跳了好了几步,站到了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它这会儿要是又醒了可怎么办啊?”
家宰蒤把我和四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惊惧。
我见状忙摆手笑道:“卿相乃治世贤人,地龙怎会在此时肆虐,这次的涌动,许是它睡久了伸个懒腰罢了,不用太担心,没事的,没事的。”
“真的吗?”四儿轻手轻脚地从石头上爬了下来,家宰蒤瞪着他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笑了两声,点头道:“当然,人睡久了要伸懒腰,地龙也一样的嘛!咳,咳,走吧,走吧!”
家宰蒤把我们带进了尹铎位于晋阳城西的府邸。
此时院里院外,屋里屋外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他们中有申吟的伤者,哭闹的孩子,还有蜷缩在地上睡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们熬煮着野菜汤,男人们骂骂咧咧地背起挖地的工具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会待在城尹府?”我疑问道。
“他们的房子都倒了,大人就让人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家宰说完打开主屋旁边的一间小夹室,“大人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几个有孕的妇人了,所以……这儿暗,巫士小心脚底下。”
“没事,劳烦家宰,点个烛火吧,我先来看看大人的病情。”我抬头环顾了一周,这间屋子连一扇窗都没有,一合上门就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蒤老,是谁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备注(1)蒤:音同涂(tu,第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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