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的裂缝里,从那些绣了金边的白云里,丝丝缕缕的阳光闪烁着粉橘色的柔光投射在了湖面上。片片莲叶在和煦的微风中舒展了心怀,鲜活红润的芙蕖似春睡初醒的美人在翻滚的绿波之中,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撑一支竹篙,唱一曲小调,悠悠地将船儿驶入重重莲叶之中。接天的莲叶遮盖了我们的身影,小雅阁内觥筹交错的声音消失在了蓝天碧水之间。
“你怎么来了,还扮作这个丑样子。”我把竹篙往湖底一插,笑盈盈地坐在了无恤身边。
“有个爱惹麻烦的丫头不肯出宫,我还能怎么办?与其在外面提心吊胆,倒不如自己进宫,守着她安心。”无恤笑着拂开盖住眼睛的额发,露出一双墨玉般笑盈盈的眸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样貌,声音都不一样了,但我认得它。”我笑着用指尖点点了他鼻翼上的一颗小痣,他一勾嘴角捉住了我的手,我又拿嘴巴努了努他的鞋子,“还有它!我自己绣的鞋面,怎么会认不出来。”
“鬼机灵。”无恤圈起两个指头在我额前轻弹了一下。他扮作这样总是不希望被人认出来的,但他此刻疏俊朗的眉眼却因着被我识破,而显出了几分骄傲和得意,“先等我一会儿,待我捞条大鱼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嗯。”我看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无恤的手一直牢牢地牵着我,他在船上提桶、打水、捞鱼,我们交握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
他牵着我在船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忙绿,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里像是化开了一块蜜糖,甜滋滋的看着水面上飞舞的小蝇都觉得可爱无比。
待无恤打好了水在船沿上坐了下来,我顺势趴在了他膝盖上:“你这会儿怎么还有闲情扮作鱼师入宫?北方的高氏、国氏都联络好了?”
“把你一个人留在齐宫,我不放心。北面的事我让孟谈去了,他本来就与国氏的世子有交情,这事与他也不算难。”无恤说话间用纱网从湖里兜起一尾红鲤,见个头小了又远远地丢了出去。那红鲤落在莲叶上,翻腾了两下,噗地一声落进了湖里。
“你怕阿素吃了我啊?还是怕齐公误以为我是陈恒的细作杀了我?放心啦,我虽祸事惹得多,可总也死不掉,天神还不想收我呢。”我拿手支着脑袋,笑嘻嘻地看无恤捞鱼。
无恤听了我的话,忽然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他看着我,沉默,一言不发。
“怎么了?”我觉得他脸色有些难看,忙支起了身子。
“生死之事,你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口?”
我见他眉峰之间藏了几分愠怒,忙收了笑脸,讨饶道:“你别恼啊,我刚刚那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总也死不掉?你这女人……我扔下高、国两家的事不理,扔下五十名暗士不管,扔下范吉射的人头不要,扮成这副鬼样子,只是想要亲眼看着你护着你。这里不是晋国,这里是齐国!如今,陈恒、齐公、阚止三个人斗得这样厉害,这宫里随时都会起兵戈。陈恒留着你兴许还有用,可刀剑无眼,你要是落在一帮杀红了眼的狂徒手中又该如何?!两年前,你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一次了。那时我只叹这世间没了一个能让我赵无恤心动的女子,喝一坛酒,醉上一夜便好了。可现在,一个‘死’字,你提都不许提,我承不起了。”当他沉痛的声音在我耳边停息的时候,他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绝望。他低垂着的额,颤抖的睫毛,他脸上每一处地方都笼罩在一片哀愁之中。
这一次,我是真的吓到他了。
“红云儿,我让你害怕了……”
“磨人的丫头,你留了一块血帕子就这么不见了,你道我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无恤长叹一声,把我揽进了怀里,“我料准了你会早到临淄城,所以办完了事就从广饶不眠不休地赶回来。可等我回来了,孟谈却告诉我你被人劫走了。看到不省人事的四儿,看到那块血帕,我恨不得当胸刺自己一剑,当初是犯了什么疯症才要你来齐国陪我。我说了我会护着你,刀山火海里也不会让你伤一根汗毛,可我就这么把你弄丢了……如果你被范氏的人……”他声音一黯,圈在我身上的双臂猛地收紧。
“红云儿,这不怪你,是我自己非要来的,也是我自己先惹了素姬的。”我抵着他的胸膛,探出脑袋,“而且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他们真的没有伤你?那个素姬没折磨你?”他低头看着我,双眉依旧紧蹙。
“真的没有。我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你别担心。”
“两年前我在公子利府上重新见到你时,我就告诉自己,我要你活着,无论你留在秦国还是跟我回晋国。”无恤呢喃着,用手轻轻地穿过我的发丝,“以前我从未告诉过你,那时你说要同我归晋,我心里有多高兴。你陪我在月下射鱼,给我编驱蚊的草袋,你同我幕天席地地喝酒,为我大闹智府戏弄智颜,我又有多感激。可等离不了你才知道,你是穿心的毒药。”
“我不是毒药,我是良药。”我仰着头小声辩解道。
无恤用唇贴了贴我的额发,无奈笑道:“好,你是良药,有了你才能活命,只是你这药苦得很,总让人提心吊胆不得安宁。我这颗心比我以前想的要脆弱很多,你不要再企图考验它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等和齐公谈好了条件,我们就离开齐国吧!如果你想看大海,我带你去莱国,如果你想去吴越之地看看,我们就在那里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下来,等你玩累了再回新绛?”
“好,都好。”我用鼻尖蹭着他的衣襟,轻声应道。
“等我们出了宫,我还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是什么?”我仰头问道。
“等你出了宫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捞鱼。”无恤笑着放开我,撑着小船又往莲叶深处驶去。
“红云儿,当初以为我死了,你还为我醉过一夜?”我坐在船尾用手拂过身旁半人高的长茎莲叶,笑问道。
“嗯,秦国来的探子说将军府的养女淹死在渭水里了,我发了一日的呆,晚上去寻你送的那壶桃花酿来喝,谁料却被兄长偷去喝了个精光。这么些年,我很少同他置气,但那日我一口气砸了他送来的六坛美酒。后来,抱着剩下的最后一坛,醉了一夜。”无恤一抽竹篙,轻声笑道。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喜欢上我了……呵,那你当初还大言不惭地说,‘孟谈此生不知情为何物。’”我学着无恤当日在太子府上的口气调笑着他。
无恤听了却不说话,眼角眉梢带着笑意,任我一个人拽着袖口傻呵呵的得意。
“你当初心动什么?我那会儿只唱了一首歌,击了一段筑,不是吗?”
“谁同你说,我是那会儿动心的?接着——”无恤折了一朵重瓣粉荷丢进了我怀里。
“那是什么时候?”我拨开花瓣把鼻子往里凑了凑。
“不告诉你!”无恤突然把竹篙一横,弯腰用手在水里一兜,兜起一条两尺多长的青鱼。那青鱼背脊黝黑发亮,一落到船上就甩着尾巴拼命地弹跳。我嘴上乐,心里又急,眼见着它要跳出船舷,便大叫着扑了上去,用身子死死地压住了它。
“啊——它还在跳!”我又笑又叫,肚子下面那条滑溜溜的大鱼把我拱得一跳一跳。
无恤看着我,抚着船舷仰头大笑。
那笑声随着和风荡漾开来,引得莲叶唰唰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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