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内。
静谧的空气混着咖啡香,和店内柔和的轻音乐一起,缓慢地绕过柜台,穿过桌椅间的缝隙,没有放过任何细小的角落,在店内每个人的肩头,都留下了点滴令人回味的清香苦涩。
薄薄的窗帘挂在窗的两侧,没有妨碍到秋后平和的阳光,洒在浅黄的桌布上,浅淡的黄因此泛出肉眼几不可察的光晕,无形间又让周遭的一切,多了几分平静。
桌上面对面摆着两只白瓷杯,杯口冒着热气;不过,坐在杯前的一男、一女,并不是因为热才不碰它。
这个时间,店内的人很少,这一男一女完全被周围的空桌所隔离,却还是不时地引去旁人的注意;男人穿着与此相应之下,不免过于正式的灰西装,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完全不辜负“俊朗”两个字的脸,却因为过于刻板的表情,而失了许多乐趣,再加上鼻上那副无框眼镜,和那头一丝不乱的俐落短发,只教人好奇之余吐吐舌头、敬而远之。
而他对面的女人则又完全相反,打扮入时、全身名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女人修长的腿似懒散随意地交叠在膝盖上,脚下足有十公分的高跟鞋,和那条包臀的紧身短裙,让人的视线不自觉间,像橡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再往上看,更教人血脉贲张,一件低V收腰的洋装,显示出她对自己的身材充满绝对的自信,而她的自信不是白来的,在每个状似无意的倾身间,她乳间那道深深的凹陷,都有着教人暂时屏住呼吸的魅力。
时尚高雅的穿着以及无意间散发的性感,混在一起,竟散发出了另一种端庄之感,让人不敢贸然上前一步;究其原因,应该是那女人无时不扬起的嘴角,和她那双长而圆、充满风情,视线却笔直得没有商量余地的眼,让她在礼貌热情的微笑下,有种咄咄逼人的警告意味。
这么迥异的组合搭配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
要说他们有什么共通点,大概就是,他们都是直盯着对方眼睛说话的人;不管那女人胸前的景象多么美妙,男人始终都用一种严谨的视线与她相对,好像根本没想过,女人还有头以外的部位一样。
吴真央悠闲地交换了一下叠着的双腿,之后,对着那位与她相比之下,显得不动如山的男人笑了下;她的心里同样在笑,就算对面的那位先生,从始至终都用一张棺材脸对着她。
她总算是明白了,正与自己相对的这位社会精英先生,何以沦落至此;明明正是事业有成、年华大好时,却执着地要以相亲这种手段,草草了结自己的黄金岁月。
她想,就连相亲,都是以一种商业谈判的模式进行的男人,大概真的无法以自己的力量,追到什么女人;看到他的模样、听到他的条件,女人们都会两眼放光,可是一旦与他本人有了接触,再怎么样的兴奋,也只能转成令人惋惜的叹气了。
“请问,有什么好笑的吗?”已经持续沉默了一分十七秒的男人,又动了动他那抿成两条平行线一样的唇。
“嗯?”吴真央并不觉得沉默的气氛很尴尬,倒是他这样突然开口,让她的注意力无法从自己的想像中,快速转回现实。
“你好像在想什么事,笑得很开心,是我脸上有什么吗?”
哎呀,糟糕!吴真央下意识地模了下嘴角,她在心里想一下就算了,怎么还真的对着他傻笑起来了?这已经超过“礼貌微笑”的范围,才会教他觉得诧异吧?要是告诉他,她是在想像他以前相亲时,那些女人们的反应,还想得自得其乐起来,不知他会不会说她很无聊?
“抱歉,只是觉得,范先生跟我听说的有些不一样,一时失神就……”
“觉得被骗了吗?”
“不,那倒不是……”
“我很无聊。”在她略微惊讶的挑眉下,范雅贤仍是保持着他私事也公办的特色,像在客观分析合约双方的利弊一样,“跟我谈话没什么乐趣可言,是那些介绍人把我说得太好了;如果觉得受骗的话,今天就这样吧,谢谢你来见我。”
原来他还很明白自己嘛!看来,这种情况他也很习惯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这话说的可是真的。
“哪里有趣?”他还挺追根究底。
“比如说,明知道自己这样不讨女人欢心,却还是连装都不装一下。”吴真央倒也实说,对这个男人如果也像对其他人那样装模作样,会少很多乐趣的。
“我朋友将你的个人资料告诉我时,同时也说了,你已经见过四、五个女人,但都没有发展;当时我就在奇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见之下就有些明白了;范先生,既然你这么想找个女人结婚,起码在相亲的第一面时,装得和蔼可亲一点,不是更好?”这不是讽刺,她还真为他操心起来了。
范雅贤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们都喝蓝山咖啡,同样的香涩,似乎无形中将他们缠绕在了一起,他的喉头有点干。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逝;今年年初,一直照顾我的母亲,也因突发性心肌保塞住院,虽说最后总算平安,但身体也因这场病虚弱了很多;母亲很担心自己的身体,虽然我并不急于结婚,但早晚也是要走到这步,不如就顺遂了母亲的愿望,让她也能放下一件心事,安心调养身子;既然是以结婚为目的,在起初表现得过于美好,也只会让对方今后受伤而已,那样就太麻烦了。”
这也许是他们见面到现在这两个小时内,他说过最长的话;他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内容却很容易让人理解,他之所以这么来者不拒地相亲,是为了早点结婚,让他妈安心,而他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对他来说,好像结不结婚、什么时候结,都是很无关紧要的事,只要能找到一个受得了他的女人,管那人是圆、是扁都无所谓。
而她竟然也成了那些“怎样都无所谓”的女人的其中之一,想想还真是很有意思,枉费她还特别精心打扮了一番呢!
“这样好吗?也许,你这样乱枪打鸟的作法,会真的错过日后可能遇到的真命天女哦!”
“我认为不可能。”他连考虑的时间都省了,“不管是家人的愿望,还是我自己的打算,相亲都是最实际的方式,你不这么觉得吗?”
“觉得了……”还问她?吴真央真的忍不住了,只能低下头再努力憋笑;这个人,未免也太有趣了吧?他这种出乎意料的诚实,倒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味。
原来是个对谈恋爱已经放弃希望的男人啊!在他脑中,就连什么时候牵手、什么时候接吻、什么时候上床,也肯定是和开会日程一样,列了详细的时间表吧?不过,这点她倒也不讨厌,因为和她实在太像了。
“可是你这样说好吗?”她问他,“被女方听到,就算是对你真有好感,也会变成生气吧?女方会觉得自己不受到重视哦!”
“我只对你说了那些而已。”
吴真央的笑停了下,“为什么?”
“你没把相亲的物件当作结婚的物件,你只是觉得好玩才来相亲的;原因我不明白,也许是想看看,男人在这种时候的傻样子。”
小瞧他了,真不愧是社会精英啊!原来情商用在别人身上,是这样的高。
吴真央没有被看穿的窘迫,她没想到,与这个说话连情绪都没有的男人谈话,能进行到这种仿佛是互相问答般的形势里。
步步紧逼,平静的话语、紧密的试探,带着几分挑衅;她不会恼羞成怒的,因为最先兴起玩这种游戏的人,是她。
“这么说,你是觉得,反正我不会真和相亲的男人结婚,所以也就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跟我说有可能令我反感的话,也无所谓了?”还真是利己主义呢!“女人的心哪是那么好猜的?我应该是你见过的女人里,条件最好的吧!万一你的猜测是错的,就这么自动放弃,不觉得可惜吗?”她还挑了下眉,双手抱胸,更强调出那高耸的胸形。
“的确,而且你还这么年轻,所以才没必要对相亲认真,不是吗?”不知怎的,范雅贤还是那种无关痛痒的态度,但她总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仔细观察才发现,是他嘴上那两条平行线变得柔和了,就像这咖啡馆的空气一样……难道说,他现在才放松了?
“也许我就是认真的,因为像你这样好条件的男人也不好找;对女人来说,找个长期饭票,有时比浪漫什么的还来得重要呢!”
“那样的话,刚才我叫你走时,你就应该已经离开了,也许是气呼呼的、也许是逃生一样的,反正不会留在这里。”为了增强这套理论的说服性,范雅贤又加了句:“之前的五个人,她们都是这样的。”
对啦,就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看重什么相亲,完全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情见各种男人的,没有期望,当然就没有失望,她才没被他的无趣吓倒,反倒觉得蛮有意思;最后玩心大起,还开导起他了,没想到开导到最后,倒把自己也给曝露了。
“要是把这份细心用在追女人上,你大概就摇身一变,成了个可怕的男人呢!”她默认了,不知怎的,到了这时,才有种正在相亲的真实感,“不过我只能给你打五十分哦!我虽然对相亲这种事,谈不上多认真,可并不排斥这样找老公;毕竟,相亲是最快认清一个人的捷径,不是吗?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地摆出各种样子,是很有意思;可假如,万一能碰到一个合得来的,顺便把自己嫁掉,不是也很划算?”
又能看戏、又能帮自己物色男人,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这么说,你不要浪漫。”是该说她乱来还是有条理?看她的样子,不过二十三、四岁,外在条件优秀,也有不错的工作,这种乱枪打鸟的行为,对她才是真的不适合。
不过,范雅贤倒是不曾怀疑过,她话中的真实性,只是觉得难以理解罢了!不过他想要理解一个才见面两小时的女人,也实在不太现实,而且可笑。
吴真央食指有意无意地卷着肩上的一缕头发,对着咖啡杯的杯口,发了好一会怔,突然点了下头,也不知是点给谁看的。
“要是直说的话,就是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谈恋爱上,虽然谈场恋爱是很美好的事,轰轰烈烈或者浪漫纯情都很美好!但对我来说,生活中仍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需要花时间去做,我不想因为一个人,而影响了我的工作;感情再好,毕竟好不了一辈子,男人再好,也不免早晚要变心,只有自己的事业,是能确实把握住的;与其依赖一个男人,依赖到失去自我,还是把时间用在怎样增加自己自身价值上,不是更好?”说来说去,她是比他还要务实的人也说不定。
这番话真不适合她这张脸,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女强人,可话就自己这么跑了出来;也许是一种礼尚往来吧,他说了相亲的真实原因,她便也没作什么深思地将自己曝露个彻底。
他们之间,某道名为“拘谨”的屏障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