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朝凤 第六节 训练生节

作者 : 纳纳Nanaz

大明宫内的宫女凡表现出众的,皆可升为衔品级的女官,入六局二十四司[1]。而每位娘娘宫内,更有首领太监和宫女各一,名为“掌事”、“掌宫”,皆有品级。

此外,为了培养宫中女官的德行,太宗皇帝早年于馆”,请有有学识的女官教习妃嫔、宫人文化数算等。

承香殿内,文学馆宋学士正在教授众人《女论语》。宋学士与其长姐结合《论语》、《列女传》等书,著成《女论语》,专门教导女子德行。郁致早前就听说,才华出众的女学士,被先皇封为“外尚书”,教导皇子公主,被尊称“先生”。

眼下,宋学士正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指导着众人抄写和学习《女论语》。个个女子都奋笔疾书,只有坐在后面一排的一位宫人面露难色,迟迟不肯动笔。宋学士心里疑惑,便走过去一看,她洁白的纸上竟没有一个字,不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抄写?”

这女子就是性子一向怯懦的碗贞,只见她脸涨的通红,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低头小声道:“奴婢,奴婢不会写字。哥哥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婉贞自幼就不识字。”

宋学士望着她紧张害怕的神情,叹了口气,轻甩袖子道:“也难为你,坐下吧。”

走着走着,不一会又走到前面一排,一女子正在大笔挥墨,宋学士低头一瞧,这字体竟是仿王羲之的书法,行云流水,且潇洒出尘,大有王羲之书法之势。宋学士欣赏地看了一会,欣慰道:“你这字写的甚好,可见是长久下了苦工。只是模仿有余,新意不足,看不到‘你’在字中。”

梓嫣一听这话怔住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梓嫣受教。”

众女子都还在认认真真地抄写着,这时候,忽见一女子停了笔势,收了毛笔。宋学士心想,她倒是写的流畅,便大步走到她的桌旁,拿起来她字来翻看。只见这字体并不拘于笔法,技巧也并不熟练,但字里行间中的气魄雄逸,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见字如同见人一般,这写字之人的品格也跃然纸上了。

宋学士欣喜地望着手中的一幅字,动容道:“好字!这真真可见,字的好坏,重不在技巧,而在乎神韵。”

那女子放下笔,施施然起身道:“先生谬赞。”

宋学士见她浓眉杏目,眼中熠熠生辉,与她对视毫不相让,暗赞她面生奇格,心中充满惊喜,问道:“你姓甚名谁?”

郁致落落大方地答道:“学生郁致,祖籍苏州。”

果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宝地人杰地灵,才能出如此采女!宋学士心里喜欢她的坦荡和大气,又问道:“郁致?哪个致?”

郁致平静地答道:“家父选自‘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2]’。”

宋学士暗赞,听了她的名字,其父亲淡泊出尘的人格便如在眼前。而后又低下仔细看了看这幅字,发现她并没有完成全文的抄写,单单落下最后一章,疑惑地问道:“可你这最后一章‘守节’怎么还未动笔?”

早在入宫之前,郁致就已经久仰宋先生姐妹大名,其姐撰写了《女论语》,却心比天高,终生未嫁。郁致仰慕她高清的品格,今日见了宋先生,觉得她的风范尤胜乃姐。

“请恕学生鲁莽,‘女论语’前几节写的甚好,这最后一节,学生断断写不得。”

宋学士一听,心里充满了好奇,从来没有一个学生敢在自己面前反驳长姐的文章。宋学士微笑道:“你尽管说,如何写不得。”

“学生认为,‘女论语’谈论夫妇之道、女子德行,的确令人发省,尤其是这‘为妇之道’再非传统的‘敬慎’,而转为‘恩爱’,使世间女子对于敢于追求夫妻之间相互的情谊。”

说到这,郁致顿了顿,一转话锋:“可这最后一节,‘古来贤妇,九烈三贞[3]’使千万女子又套上了‘贞洁烈妇’的枷锁。‘有客在户,莫露声音;黄昏来往,秉烛掌灯’,这是何等凄惨的景象?既然先生品鉴字,指点要有‘我’在字中,如果女人一味学习做死去夫君的影子,那又如何活出自我?。”

此言一出,堂内“嗡”一声炸开了锅,众女子都交头接耳,向郁致投来不屑的目光。一名衣着鲜亮的女子站起来,对郁致高声道:“若女子不守贞洁,那简直是道德沦丧,枉为人妇!自古男子为尊,女子为卑,你这样说来,岂不是乱了王法,灭了人道!”

郁致却也不生气,这情景司空见惯,她微微一笑,侧过头对那女子道:“只是如果一女子深爱亡夫之深,立志守节一生,学生极为感动。但若你不幸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能保证,三贞九烈几十年,就等一座牌坊来祭奠你的余生?若如此,学生佩服!”

那女子气得脸色都发青了,一跺脚,手一指,怒喝道:“你!”

“都住口罢。”宋学士此言一出,女学生们都安静下来。宋学士如有所思的望着郁致道:“姐姐若听君一言,也可泉下有知了。”

“今日课堂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刚才斥责郁致的女子,原是太医院郑太医的掌上明珠郑盈盈,她自幼娇惯成性,平日里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大家刚刚收拾好走出正殿,郑盈盈便快步走到郁致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什么意思!竟敢和我这么讲话!”

她边上站着一位瓜子脸柳叶眉的秀气女子,她家中则是长安城最大米行盛行米铺老板宋老板的宋捷仪。别看她长得小巧秀气,一张口说话却火药味十足:“是啊,竟敢对太医院郑太医的掌上明珠无理,不过盈盈姑娘,你也别太生气,小门小户的女子,就是这么没有教养,不知廉耻。”

一听这话,一向淡泊纷争的梓嫣一反常态。她从后面快步走上前来,站在宋捷仪目前,冷冷瞪着宋捷仪的眼睛瞧,牙齿缝里透出一句:“你说谁没有教养,小门小户怎么了,朱门大院里才藏污纳垢的多呢!”

宋捷仪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和她说话的人,顿时上火,一跺脚,便上手去揪梓嫣的头发,梓嫣也只好用手抵挡。郁致见了,心里火一窜,也上了手要帮,碗贞和云舒一个劲在后面拉着她。眼看郑盈盈也过来帮着推搡梓嫣,她便渐渐落了下风,被推在一旁,捷仪顺手摘了梓嫣发髻上的一只玳瑁钗,握在手里道:“小门小户家,就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看着簪子竟是我家侍女都看不上眼的货色。”

梓嫣见她拿了那只簪子,眼睛瞪得铜铃大,竟然好像不要命了似的扑过去要和她抢夺。郁致和云舒只管拉着她,婉贞在一旁只是默默无声地掉眼泪,小声劝说着。宋捷仪有郑盈盈护着,那簪子一时也夺不会来,梓嫣急得嘴上不停地说:“你要是敢动这支钗一下,我和你拼命!”

宋捷仪得意一笑,朝梓嫣说道:“我就是动怎么了。”说着,眼珠一转,看到院中的一口井,便要往下扔。郁致想都没想,撂开梓嫣的手,向那玳瑁钗扑了过去,整个人重重摔在井口边,肩膀猛地磕到了井边的石头。

众人见闹得这么大,都有些慌乱。宋捷仪和郑盈盈两人见她伤了,也有些惊慌失措。梓嫣和碗贞两人前脚接后脚地奔了过来,只见郁致用手将自己撑了起来,慢慢翻了个身,将手中的玳瑁钗高举,勉强微笑着说道:“瞧,完璧归赵。”梓嫣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抱着她只是哽咽着流泪。这时,云舒也跑了过来,和碗贞一人扶了一个站了起来。

“谁在那边喧哗?”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从正殿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年纪略长的女官带着四个个宫女,站在中央望着众人。她身着紫罗兰色百褶长裙,头梳倭堕髻只配了一只金银丝花枝五彩珠玉步摇,略圆的脸上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承香殿掌宫曲姑姑上前行礼,道:“参见杜司记。”众人忙跟着行礼。杜司记?郁致心中一动,这杜司记是否就是爹爹提到的杜姨娘呢?

杜司记威严的目光环视众人,严厉地说:“究竟是谁在这里生事?”

这时候,岑淑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率先上前道:“回杜司记,是郁致对宋先生不敬,做出不合伦理道德之言,而郑盈盈和宋捷仪上前斥责,郁致协同殷梓嫣与她们两个起了争执,才惊扰了杜司记。”

杜司记默默想,郁致,姓郁,名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便开口道:“你们都初初入宫,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今日之事就当是个教训,以后要再出事,可不是那么容易逃月兑的了。郁致,你随我来。”

看到郑盈盈和宋捷仪脸上得意的笑,郁致心里忿忿不平,瞧着杜司记严肃的脸,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地跟随者来到偏厅。

杜司记遣了下人出去,才坐在高椅上,问道:“郁致,你家在何处,家中是做什么的?”

她这么问我,似乎另有所指。郁致把心一横,说道:“我一位早年间失散的亲人,她芳名雪乔,不知杜司记是否认识?”

杜司记一愣,笑道:“那也巧了,我的名字也正是这两个字。”

郁致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面带喜色说道:“杜姨娘,家父郁良纥,一只挂念您。”

杜司记一听,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她,上下不停打量,脸上充满了欣喜:“我没有才多,你果然就是姐姐和郁太医的女儿!”

两人终于相认,又感慨了许久,这才坐下细细的聊这些年的际遇。这杜司记原是郁致娘亲的金兰姐妹,从小一同长大,一同入宫。想当年,郁致的娘亲不到三十就已经做到司记之位,是公认的尚宫接班人。可她一直对郁太医有情,终于在太后诞下皇儿之后,求了太后恩准,两人匆匆成了亲,也没有来得及告别,就离宫了。杜司记记得,当时姐姐说过,若生儿子,就取单名一个就单名一个泊字,女儿就单名一个致字。若不是知道这层缘故,她们俩今日也难以相认。郁致又说明了要对她和父亲的身份保密,杜司记虽不知什么缘由,但也一口答应下来。

杜司记拉着她的手细问道:“你爹娘都好吗?”

郁致眼中黯淡道:“爹爹身子还硬朗,只是,我娘为了生我难产而死,我自小没见过娘亲。”杜司记身子一震,眼中噙满了泪水,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话来。

再说了约一盏茶的话,只听外面传来声音:“杜司记,皇后娘娘着人来催说,请杜司记尽快赶往蓬莱殿,商量下月初采选女觐见中宫事宜。”

杜司记抹了抹含泪的双眼,拉着郁致的手说:“今日一见,竟没有机会说上几句心里话。致儿,这承香殿内派系林立,龙争虎斗皆藏于暗涌之中,你要当心才是。那岑淑媛是岑尚宫的侄女,岑尚宫为人便事事进取,你要格外留神。还有,谨记,承香殿内的宫女银瓶是我的心月复,如果有要紧事,只管找她。切记,万事千万别强出头,自保为上啊!”

送走杜司记,郁致心潮起伏,暗想,今日那岑淑媛唯恐天下不乱,明着不动手,暗地里使阴招,若不是杜姨娘碰见,自己免不了受会受责罚,回去也要提醒同伴,要小心些。边想边走,推开门入厢房,只见梓嫣一个人坐在床上,郁致便说道:“你怎么没去练习女红?”

梓嫣依旧绷着脸,走过来拉着郁致坐在床上,拿出怀里的创伤药说:“快月兑了衣服,我给你上药。”

看到她这样特意为了等自己而离堂,郁致心里一暖,说道:“快回去吧,再被责罚可怎么好。”

梓嫣只是把郁致的襦衣向下拉扯,然后轻轻的给她揉肩上药,半天吐出一句“谢谢”。

肩上的疼还有些火辣辣的,药涂上去先是一阵刺痛,慢慢揉开之后也渐渐消肿了。梓嫣并不多话,郁致抬头看着她落寞的神情,把她拉着和自己并排坐下,然后轻声道:“这玳瑁钗如此宝贵,你还是不要日日戴在身上,以免有什么不测。”

“你都知道了?”她声音一颤一颤的。

郁致点点头,低声道:“古人云,‘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4]’。这钗定是你心上人在你离家的时候送你的信物。我们女子不求荣华,但求一个知心人。我能明白你的苦楚。”

梓嫣眼眶从满了泪水,硬是忍着没流下来:“这事……”

郁致忙说:“我知道事情轻重,妹妹若信得过我,那就放下心来。如果今日之事我告诉第三个人知道,让我人如此杯!”说着,将桌上的茶杯打了在地下,“啪”一声碎成一片片。

梓嫣忍着眼泪,点点头:“我算是心气儿高的人了,但这几日见了姐姐接人待物,钦佩的很。但生性喜静不喜闹,爱散不爱聚,姐姐还请见谅。”

外面秋叶已经慢慢飘散开来了,瞧着一缕秋风送了片黄叶徐徐落在窗沿边上,郁致喃喃说道:“妹妹就宽心吧,这钗中的心思收好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1]大明宫共有六局二十四司,分别是掌管中宫的尚宫局,掌管礼仪、起居的尚仪居,掌管服装、采章的尚服局,掌管膳羞品齐的的尚食局,掌管天子燕寝嫔妃进御之次序的尚寝局,以及掌督妃嫔宫人女红的尚功局。尚功局下还设有掌管纠察戒令的宫正司。

[2]诸葛亮三国蜀《诫子书》

[3]宋若莘、宋若昭唐代《女论语》

[4]繁钦佩汉《定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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